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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庆长 揭开丝绒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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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腕上,割劃,刺破,血液滲出滴淌。

    帶着鮮血淋漓的手臂,她重新躺倒在床上。

     酒精作用令人快慰,痛楚被推遠而遲鈍。

    全身如同被麻木硬殼包裹,内心有一個缺口卻被無聲分裂,釋放出被百般壓抑克制的自我。

    來回翻身,四肢難以自禁抽搐,身體上下彈動,顫抖無法自控。

    胸口迸發出失去意識的喘息和嚎叫。

    這樣慘痛的自我爆發,在沒有酒精的時候,會被理性和羞恥所克制。

    但此刻,軀體内所有情感,随着這振動和嚎叫釋放出來,痛快淋漓,無可救藥。

    如同墜入地獄般的煎熬,引火自焚,粉身碎骨。

     呵,這需要用如此強烈的痛苦去償還的畸戀。

    人身不由己,沒有可能逃避,隻能被索債,直到終結。

    她像瀕臨死亡的野獸,發出嘶吼和掙紮。

    從未有過這樣大的力氣去消耗和傷害自己。

    也許,她試圖讓心裡那頭以痛苦和黑暗喂食存活的野獸死去。

    周慶長需要死而複生,周慶長必須死去一次。

     她給定山撥了電話。

    這是她此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憑靠的人。

    他理性淡然,缺失情感卻不需要也無知覺。

    她神志遲鈍,不知道對他說什麼,但卻必須要對一個人說話。

     她說,定山,我對你說過的話依然正确。

    人生短暫,世事無常,我知道情愛歡愉如同清晨的露水稍縱易逝,但即便如此,也一定要得到它的存在。

    生命苦痛和悲哀太多。

    哪怕一絲絲光線滲出,也是我的所求。

     她說,我被長年積累的孤獨打敗,輸給一直匮乏的對情感和溫暖的需索,同時也屈服于情欲和幻相之下。

    這是我注定的沉淪。

     她說,我因此知道,我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定山即刻趕到。

    床鋪上的斑斑血迹和她酗酒自殘的放任,使他把她帶走的意願異常堅定。

    她住到他的家裡。

    他守着她,煮米粥,熬蔬菜湯。

    待在她身邊,默默無言。

    她食不下咽,體重迅速減輕,日漸消瘦,隻是長時間睡覺。

    仿佛不願意從昏睡中歸來,以此逃遁赤裸裸暴露的現實的機器。

     有時深夜,他走到她床邊,輕輕問她,慶長,還是這樣難嗎。

    她沒有睜開眼睛,微弱地點點頭,他便走開,去看電視或打掃廚房。

    有時淩晨,他又過來問她,慶長,還是這樣難嗎。

    她在微微發亮的天色裡依舊是點頭,他再次走開。

    直到某天她能夠開始交流。

     他說,慶長,人不做違背本性的事情,如果你如此煎熬,離開他是不對的。

    可以去争取他,放下自尊,丢棄猜疑,找他談一次。

    假設隻有感情才能夠讓你完整,為什麼不設法去得到。

     她冷靜下來之後變得自知,說,我與他情感模式不同。

    我需要純粹堅定完整确認的感情。

    這種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肯定是一種悲劇,但我不能說服自己放棄。

    這是我的信念。

    如果我接受他随機自保平衡分裂的态度,那是妥協和屈服。

    我無法做到。

    定山。

    這是他的方式,不是我的。

    他的方式令我覺得不完整,不徹底,是一種自欺和受辱。

    我甯可失去他。

     他說,實際狀況複雜,也許他有難言之隐。

    為何不給予他耐心和時間。

     她說,我并非對時間失去耐心。

    等他10年都沒有問題。

    但我對他的情感失去信任,他搖擺不定,猶豫不決,其實并未對這份感情持有信念。

    我不需要表演、戲劇和娛樂,我要的是确認和證明。

    我知道這種方式太剛烈,僵化保守,獨斷固執,它會被折斷而不會有結果。

    但我願意接受這結局。

    當下我所能夠做的,就是承認失敗,保持安靜,試圖自愈。

     他說,那麼,你好好休息,嘗試讓自己複原。

    雖然痛苦,但這痛苦每天多睡一晚便少去一成。

    時間是最好良藥。

    一天一天過去,所有創痛和破碎,終究會得到平息。

    也不過是如此。

     他帶來的情感,像火光一樣被點燃,滿天煙火綻放。

    熄滅之時,卻看到處境之荒蕪敗落更為急切逼真。

    她清楚對他的放棄,是對自我的一種放棄。

    與他的終結,使她不再确定在世界上的位置,隻能随波逐流。

    即便如此,她要勉強并且用力支撐,繼續存活。

     保持沉默,自生自滅。

    一如大部分日常的人,忍耐着生活下去。

     她沒有再回去住所。

    按照定山的意願,退掉房子,與他同住。

    定山願意照顧她。

    對她而言,她也擔心清池回國之後去租住房子找她。

    安頓下來之後,需要更多内容和行動讓生活忙碌,以此失去回憶和情緒。

    除了文字工作,她又去一家美國人開設的私人性質孤兒院做義工,給殘疾孩子洗澡洗頭剪指甲喂飯,與他們說話。

    慶長長久以來,覺得有社交障礙,一貫不擅交際,對人常常無話可說。

    為此她的生命持有缺陷,一直生活在社會邊緣。

    這份工作她卻可承擔,對着幼小病弱孩子,無需刻意,純真之處自有心領神會。

    你一句,我一句,話題無窮盡。

    地上螞蟻,花朵露水,光束中的塵埃,雨水聲響,手指數目,衣服顔色……樣樣都可耐心對答半日。

     她教他們背古詩。

    第一首是《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大聲讀它,就覺得簡單明了20個漢字,足夠把人的一生道盡,把前世過去和未來一一安排就位。

     這首古詩具備光線一般的禅性。

    通透,清明,概括洞穿萬物。

    如同從“空”中捎來的一封信,這句話來自一個日本和尚。

    那段時間,她以閱讀禅書打發閑暇。

    在這封信裡,她讀到關于時間和心得的信息。

    讀到童年時迎石階而上的路途,飄落裙子上的白色海棠花瓣被風輕輕吹散又飄落到空谷。

    讀到内心如水波輕輕起伏澄澈如初的情感,她的愛并未失去幹涸,而隻是被損傷和隐藏。

    讀着讀着,聲音越來越低,孩子們逐個入睡。

    輕輕撫摸柔軟的小小身體,聞到隻屬于孩童的幼小發絲和肌膚的氣味,純潔芳香如同幼獸的氣味。

    空氣慢慢靜寂,隻聽到嗓音低微振動。

     不知不覺,一頭漆黑濃密的直發越發地長了,抵達腰際。

    她從不去理發店修剪,隻是小心清洗和梳理。

    有時把它編成一根印度式的粗長辮子,發絲中纏繞深藍和暗紅的細細棉線。

    就這樣,度過夏天的30歲生日。

     人會在瞬間變老。

    慶長真正地覺得自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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