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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得到的就是這個。
她起身要走,被母親拉住。
母親堅持讓慶長去旅館房間。
她脫掉鞋子衣服,躺到床上,面對牆壁保持沉默。
她的确不知道要對突然出現的母親說些什麼,隻覺得無由的深深的疲倦,就這樣睡了過去。
淩晨時模糊醒來,母親在背後擁抱她。
擁抱她的姿勢,仿佛她依舊是幼兒,一隻手切切撫摸她的頭發、肩頭、手臂,無限疼惜愛戀。
母親克制的哭泣中,有内疚、哀傷或是一種無能為力。
對她自己的生活,對慶長的生活,一種無法推翻的屈服和挫敗。
慶長背對母親,一言不發裝作入睡,看着光線暗淡的房間牆壁,無聲流下的淚水濕透枕頭。
心裡想起5歲時臨遠夏季旅行的山頂亭子,伫立窗邊的自己和玻璃中映出來的母親。
她們生命中一隻銜魚躍起的白鳥已飛遠不見。
生活在瞬間奮勇的奇迹之後,隻餘留下漫長的困頓。
但痛苦的時間,還是太久了。
久得沒有至盡一般,久得看不到過去,看不到未來。
隻有當下此刻難以煎熬隻能強力支撐的失陷。
她是成年少女,已不是輕信奇迹需索承諾的天真女童。
内心有強烈沖動,想轉身擁抱母親與她一起哭泣,想對母親說,媽媽,請不要再離開我,請帶我走,帶我去你的城市,讓我跟你在一起,再不要分開。
但内心所有呼喚隻化作靜默的絕望。
她知道母親對擺放在她們面前的生活無計可施。
而她自己,幼小軟弱。
這樣的卑微境地,她除了忍耐不能有絲毫兜轉。
天色發亮,母親起身收拾行李準備離開。
在背後再一次擁抱慶長,親吻她頭頂頭發。
慶長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用全部注意力傾聽對方離去的腳步,以及關上房門輕輕喀哒一聲。
這聲音使她的心髒碎裂。
她起身看到充滿微明藍光的陌生房間。
桌子上有母親留下來的現金和一頁書信。
她把現金塞入裙子口袋裡,把書信蜷成一團直接扔進牆角垃圾桶。
她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在瞬間衰老。
一張成年女子的臉,上面有被雨水和失望擊打出來的痕迹。
推開房門,走過旅館通道。
如果曾經有過對孤獨如此強烈的感受,此刻無可回避。
身體每一個部分都在被洞穿和碎裂。
這種四分五裂的意識,這種破碎,把她摧毀。
如同地球此刻再無他人,隻有她自己。
她從未有過這樣堅定的叛逆之心,要對抗這一切。
甯可把心關入鐵籠,也将不再讓任何人或事物來傷害她。
她以為不會再有愛與被愛。
即使無愛,仍舊要裝作沒有愛也可以存活下去。
這是一種對抗的決心。
熱衷刺青,感受針尖在皮膚上穿刺的疼痛。
去偏僻危險地區,翻山越嶺,長途徒步。
以肉身貼近天地,感受它的暴力和洗禮。
反複戀愛,與他人試圖聯結,執着渴求情感,絲毫不顧惜,自虐虐人。
打開全部身心,投入工作,竭盡全力。
嘗試和實踐一切手段,讓生命成為一匹在河流中被反複捶打和漂洗的粗砺滄桑的麻布,直到它變得清淡通亮。
青春曾如此殘酷劇烈。
遇見一同,結婚,遷徙。
獲得機會離開不堪回首的小城。
她一直想打包過去,以空白身份重新開始,持有出發的希望,以理性和現實的行動超越生活束縛。
即使現實一次一次讓人受挫,但從不屈服。
與清池的戀情,像一面鏡子,讓她再次清楚看到自我存在。
雖然她用力并且堅韌,内心對情感的畏懼和渴念仍未被治愈。
期待愛,需索愛,渴求愛,倚賴愛。
如同用力地抓捏流動的水滴,穿梭的風速,虛弱的自我,變幻的情感。
如同捕捉空中的花,水中的月。
這是早已被注定的虛空。
在日志裡,她看到,原來他去法國帶上了于姜。
他們同在巴黎。
期間于姜生日,他帶她去南部度假。
她穿着他為她新購置的白色夏奈爾裙衫在漫無邊際薰衣草紫色原野裡拍下照片。
寫下華麗句子,記錄法國浪漫旅途。
即使清池對慶長說,因為他對她提出分手,她多次哭泣吵鬧離家出走,但在日志裡,她從不透露任何沖突心迹。
她故意忽略苦痛,強調愉悅,或者說,試圖說服和确認自己擁有無限延伸感情的未來。
于姜以天性或僞裝的單純無知,繼續謀取前途。
這是她的強大。
在某個角度上來說,她憑借這種強大打敗了周慶長。
最起碼,現在在法國與許清池在一起的人,是她而不是慶長。
慶長久久觀看照片。
于姜年輕面容笑靨如花,她試圖想象站在薰衣草田地邊手持相機的清池,是什麼處境什麼心情。
他什麼都沒有告訴她。
以為她不知道故意隐瞞,還是覺得這本來就是與她無關的事情。
他再次選擇逃避。
此刻,她隻覺得内心冰冷安甯。
如果他與于姜一起,是逃避之後願意隐遁的處境,她又為什麼執意要讓他分出立場。
不合适的人,怎麼會在一起平安無事度過4年,并且是在彼此沒有婚姻前景的現實之下。
不合适的人,不會這樣難以分開。
這個少女單純溫柔,充滿活力。
她不像周慶長這樣暴烈執拗,并且質疑拷問男人。
她懂得取悅馴順,這比什麼都重要。
而她,一再逼迫他,的确好強,咄咄逼人,一意孤行,無法容忍他的平衡自保,無所作為,理所應當。
她不想取代于姜,更無可能取代馮恩健。
她要的隻是确認。
确認他們之間的感情純粹真實,互相隸屬。
她的理想主義危險傾向,在這個離生命如此之近的男人面前,遭受崩塌。
她執意追究他對待這份關系的态度,哪怕隻是一個姿态。
物質和世俗的一面,她沒有野心欲望,唯獨對感情所注重和維護的要求,是這樣一種格格不入的驕傲。
在如此卑微分裂的模棱兩可的現世,高傲和純粹的感情何以存活,它注定被損傷、落空、挫敗。
以前Fiona對她說,慶長,你注定孤獨,因為你總是試圖保持清醒。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不用說朋友,即使是深愛你的男人,都會困惑于如何長久與你相處。
你把洞察到的黑暗追究到對方和自己身上,從不原諒。
Fiona是正确的。
糊塗或者假裝糊塗的人才是有福。
慶長甯願在一段關系裡是個瞎子,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看不清。
但事實是,她看到太多,看得太清楚。
并從來都無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