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說,郝局長夫婦對他極為滿意。
他們的親家公親家母對他也極為滿意。
豈止滿意,而且滿意萬分。
隻有新郎和新娘挑挑剔剔,覺得草率,覺得還不夠排場。
年輕人嘛,結婚越隆重越好。
離婚越迅速越好。
李處長任勞任怨,并不委屈,并不往心裡去。
新娘自打堕了兩次胎,受了些難免要經受的苦楚之後,就一直被新郎冷落,擱置西廂,小姑獨處,以為“沒心肝”的“冤家”企圖把她“甩”了。
接到即刻舉行婚禮的通知,自然紅鸾星動,雌鴛意急,表示哪怕冒着槍林彈雨,身經百難也在所不辭,不成功便成仁死而後已……
新郎并非沒有把她“甩”了的念頭。
直至她被簇擁面前,那念頭仍像一塊石頭似的硌他的心,難以催化。
第一他得結婚,要結婚。
第二他根本不是打算和她結婚。
他希望新娘是另一個,使他想忘也忘不掉的另一個。
可另一個今天此刻會在哪兒,他猜都沒法兒猜。
隻怕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饑不擇食,也就隻好權且将她就當成那另一個。
想想自己才二十多歲,少說按活到七十多歲算,還有五十年。
還有一萬八千兩百多個日子本屬于自己,可以從從容容地細嚼慢咽地享樂人生,卻他媽的好像連本帶利被封賬了似的。
怎不感到無比失落,又如何能忍住不号啕大哭呢?
是他先哭起來,才引得他的新娘他的父母他的嶽丈丈母娘一幹人等随着哭。
李處長勸得郝局長夫婦止泣噤聲之後,又勸他們的兩位親家。
勸得四位長輩都消停了,便開始勸一對新人。
這在戰略戰術上有分教,是“擒賊先擒王”的步驟。
“小郝,小郝,别哭啦别哭啦。
今天是你們大喜的日子嘛!哭多破壞情緒呀?給李叔叔個面子,咱們高高興興地把婚禮進行完!就算真是末日來臨,你光哭也沒用哇!”
小郝果然不哭了。
不料卻惡狠狠地罵了他一句:“滾你媽的!”
李處長臉紅了。
幸而有局長從旁主持正義和公道。
局長說:“老李,别理他的驢脾氣。
繼續進行,繼續進行下去……”安撫了李處長,又瞪着兒子罵了一句:“混賬東西!”
李處長息事甯人地朝郝局長擺擺手,非常之大度地笑着。
那些賓客,并無一位是新郎家族方面的人。
也無一位是新娘家族方面的人。
更非李處長本人方面的親朋好友。
新郎新娘家族方面的人,七姑八姨二舅三叔四大爺,該在家的不在家,該光臨的都沒心思光臨。
他們全是他從火車站用大轎車接來的外省市人。
鐵路中斷,機場關閉,他們除非插上一雙能夠持久飛翔的翅膀,是沒法兒離開這座城市的。
他們又是些在本市投親無靠投友無緣的差旅者。
被困在火車站,如喪家之犬。
聽他說管一頓好吃好喝,又當場每人塞給五十元錢,想想,于他們沒什麼損失,就被“招募”了。
若是參加不相識之人的喪禮,每人多給五十元,他們大概也不會來。
但參加的是婚禮,性質便不同了。
大多數中國人,在心理上都有幾分相信以吉克兇方能逢兇化吉。
所以他們其實更是為他們自己來的。
既來之,則安之,則吃之喝之。
客随主便。
趁着新郎新娘不哭了,李處長一鼓作氣一氣呵成一瀉千裡勢不可當地将婚禮推向最後一幕也是最高潮的一幕……
“諸位,現在,我代表新郎的父母,向新郎新娘,贈送最寶貴的禮物……”
他從桌子底下扯出一個旅行包,雙手托着,請一位賓客幫他拉開。
他鄭重地說:“再請您替我取出禮物。
”
于是那“招募”來的賓客從旅行包内拎出一件又髒又破的工作服。
“還有褲子。
上面一套是男式的,給新郎。
下面一套是女式的,給新娘……”
郝局長夫婦向前傾着身子,看得眼睛幾乎從眼眶内突出來——他們沒給過他這一堆連收破爛的都未見得肯收的油漬巴拉的東西要他當做給予他們的兒子和兒媳婦的結婚禮物!
他們的親家公親家母也向前傾着身子,愕異之狀有如展現示衆的是馬王堆出土的西漢古屍。
衆賓客紛紛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以為李處長拎錯了包,或者有誰故意使壞暗中掉了包。
他們幾乎各個都懷着一種陰暗的心理,期待李處長大出其醜,婚禮沒法兒再進行下去。
這種心理和“招募兵”暗咒指揮官倒黴巴望“任務”結束的心理沒什麼兩樣。
既然他們已經吃飽了,喝足了,并且每個人都揣了一兩盒外國名煙,他們就開始認為李處長應該明白點,識相點,提前些還他們以人身自由。
五十元人民币買他們一個小時的自由,價格夠便宜的了。
要是五十美金或英鎊麼,他們興許還能耐得住性子再多付出一小時。
被招募者和招募者從來都難以同心同德。
新郎左手抓住了一隻酒瓶子,右手也抓住了一隻酒瓶子……
新娘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盯着一盤紅燒海參……
他們以為李處長要向他們進行艱苦奮鬥之說教。
如果他竟敢,新郎的“手榴彈”将立刻向他投過去,而海參也将“爬”他一身……
親家公親家母的目光,射向了郝局長夫婦,帶着毫不掩飾的愠怒的質問意味……
郝局長夫婦不禁顯得局促不安……
“諸位,”李處長放下旅行包,莊莊重重地開口道,“這兩套工作服,不是一般的工作服,而是防火的石棉工作服!盡管今天是兩位年輕人的大喜日子,但是,每一個現實主義者都不應該回避我們大家所共同面臨的現實。
應該正視它。
末日之說是悲觀主義者們的有害的情緒。
但災難會不會發生呢?肯定會。
随時可能發生的災難,将是我們很難預想的。
可能是水,也可能是火。
常言道,水火無情啊!所以,這兩套石棉工作服,必定對生命有極大的保護作用!新郎的父母,将它們送于新郎和新娘,乃是将安全、将活的機會,送予了他們!這是什麼精神?這是先人後己的精神!這是舍己為人的精神!這是共産主義的精神!可憐天下父母心。
可敬天下父母心呀!這也體現着,老一代,對年輕一代,極大的愛護嘛!這種愛護是崇高的愛護嘛!因為世界是屬于他們的嘛!中國的前途,是屬于他們的嘛!”
李處長這番話,不啻是演說,是贊美詩。
贊美詩總是能感動人的。
尤其是當一個人滿懷熱忱贊美父母心的時候。
尤其是當可能大難即将臨頭的情況之下。
首先被感動的是郝局長夫婦。
他們雙雙站起,走到李處長面前,一人握住他一隻手,感動得不知怎麼表達才好。
真的不知怎麼表達才好。
他們都十分滿意李處長替他們預先安排的角色。
盡管沒跟他們背地裡打招呼。
其次被感動的是新娘的父母。
他們也雙雙站起,走過來分别握住郝局長夫婦的手。
正是:一聲親家公,雙淚落君前。
一聲親家母,知心的話兒滿肚腹……
新郎新娘攜手走過來了。
一對新人雙雙跪于四位父母面前。
這個叫了一聲“媽”,那個叫了一聲“爸”,複又哭泣。
“噢,别哭别哭,穿上穿上……聽話才是好孩子嘛……”
李處長扶起新郎和新娘,在他們的父母的相幫下,将兩套石棉防火衣穿在他們身上。
衆目睽睽之下,一對兒新人與剛才大不一樣。
新郎變成了個叫花子。
新娘看去更特别——上身是千瘡百孔的一件立領夾克式石棉防火衣,下身是又肥又長蓋過鞋的石棉防火褲。
衣褲之間胯以上腰以下是一截雪白的西服裙。
被李處長招募來的些個東西南北中的賓客,便紛紛鼓掌。
他們也似乎一個個都受了感動。
聯想到他們自己無法預測的命運,又不禁都有幾分戚然神傷。
李處長瞄一眼手表,聆聽一會兒走廊有無動靜,請衆人歸座,請衆人舉杯。
“諸位,一會兒,新娘的父母,也有寶貴的禮物……”
他的話尚未說完,一個人闖入進來,拎着一個糕點盒子。
衆人目光,全集中在不速之客身上。
李處長問:“辦成了麼?”
不速之客回答:“辦成了。
幸虧你有遠見,沒讓我到百貨商場去,否則今天命搭上了,是在體育用品商店高價買的……”
于是,趕緊打開了點心盒子。
“諸位,這就是新娘的父母,送給女兒和女婿的禮物!”
李處長左手一件,右手一件,從盒内抓起兩件什麼,舉過頭頂。
衆人全體站起來。
站起來也望不出是什麼。
李處長雙手一抖,兩件東西垂展開了,人們才看出是兩個救生圈!
李處長鼓腮便吹。
吹脹一個,套在新郎身上。
緊接着運一大口氣便吹第二個,吹脹了套在新娘身上。
于是一對新人又雙膝跪地哭。
邊哭邊号:“爸爸呀,媽媽呀,你們真是把生留了我們,把死留給了你們自己呀!你們都是我們的好爸爸好媽媽呀!如果你們真死了,我們要不永遠緬懷你們,天打五雷轟呀!”
于是新娘的父母,趕緊扶起女兒女婿,以擁抱表達愛心。
當嶽丈的,拍着女婿的背,一往情深地說:“我們老了,無所謂了……”
于是雙方父母互相擁抱。
于是新郎新娘兩家六口,将李處長團團圍住,依次與之擁抱。
新娘的父親,與李處長擁抱時,悄悄耳語:“今後,有求到我這個勞動局局長之處,隻管開口……”
新娘還狠狠親了他一口,在他臉上留下了鮮紅的月牙痕。
李處長因自己所獲得的成功興奮得目光炯炯,大聲宣告:“婚禮到此結束,請諸位最後舉杯,共祝新郎新娘逢兇化吉,白頭到老!”
于是樂隊奏《讓世界充滿愛》。
樂隊剛奏到第二段充滿愛的音節,房門突然被兩個蒙面男子一腳踹開——
“都他媽的别動!誰動誰死!”
兩隻手槍“掃視”着每個人。
男子之一還高舉一枚手榴彈!
誰都不敢動。
連頭發絲兒都不敢動。
動的隻有他們擎在手中的杯子,和杯中的酒。
它們就甭提動得多麼厲害了。
“你!”兩隻手槍同時指向李處長,“把他們的救生圈弄下來!”
李處長無奈,連說:“遵命,遵命,遵命……”放下杯子,走到新郎新娘跟前,求道:“小郝,識時務者為俊傑呀。
你就自己把救生圈給他們吧。
别讓大叔我動手了。
啊?當着你爸和你媽的面兒,我怎麼能……”
“别他媽那麼多廢話!快!搶劫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是做文章!不是溫良恭儉讓!搶劫是暴力!是……”
隻拿手槍沒拿手榴彈的男子,嫌李處長動口不動手,生氣了,予以嚴厲警告。
“你他媽的也别那麼多廢話!揍他!”
又拿手槍又舉手榴彈的男子,嫌同夥唆,打斷了他的話。
于是他向李處長逼近過來。
古今中外,強盜蒙面,大抵都用黑布或黑面罩。
化工業發展以後,才改用女人絲襪的。
而這兩個男子,用的卻是紅布,是少先隊員的紅領巾。
紅色真是一種特殊的顔色。
使兩個男子似乎在精神方面也占着優勢,具有了幾分“紅色強盜”的意味。
衆人仿佛都覺得他們自己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的地方豪紳,而對方是“紅黨”。
“别過來,您别過來!”
李處長連連打躬作揖。
紅領巾之上,一雙眼睛瞪得又兇又狠。
手槍一擺:“還不動手!”
李處長此刻也就顧不得今後的那麼許多了。
他動起手來。
新郎自然是不情願配合的,使他根本無法得逞。
“媽的,你給我揍他!要不老子揍你!”
烏黑的槍筒直指李處長眉心。
李處長不禁回頭看看郝局長夫婦。
他們也正看着他。
新娘的爸媽也正看着他。
所有招募來的賓客都看着他。
就像電影攝制組五元錢請來的些個群衆演員,無動于衷地看着主角做戲。
李處長猶豫一下,扇了新郎一記響亮的大耳光。
隻這一記耳光,就扇得新郎鼻孔裡淌出了血。
“姓李的,我記着你這一耳光。
”
新郎惡狠狠地說。
李處長也發起狠來,又扇了新郎一耳光。
新郎頓時兩頰紅光煥發,自動将救生圈從身上取下,乖乖遞給了他。
李處長接在手,乖乖奉獻向那男子。
“把氣放了。
”
于是他把氣放了。
對方脫了衣服,将癟了的救生圈斜套在身上,重将衣服穿上。
“那一個。
”
槍指新娘。
李處長又揮起了胳膊。
新娘眼見新郎已然乖乖就範,沒了主心骨,不待巴掌落在臉上,迅速地就将救生圈從身上取下遞給李處長。
李處長不待吩咐,放了氣,賠着笑臉遞給另一男子。
他同夥從他手中接過手榴彈,像他似的,以槍口監視着衆人,以手榴彈威懾着衆人。
他便也将癟了的救生圈套在身上。
“這,怎麼回事兒?”
他又對肮髒破爛的石棉防火衣發生了興趣。
“那,那是防火衣……石棉的……”
“防火衣?想得倒挺周到。
我們要!脫下來脫下來!”
有兩個賓客,手臂酸了,怯怯地“請示”:“我們,我們可不可以換一下手?”
他倒通情達理,說:“我喊一二三,你們一齊換,誰耍花招或慢了一點兒,老子一槍崩掉誰的腦袋!一、二、三……”
于是衆人都換了手擎着酒杯。
動作整齊劃一。
尤其新郎新娘的父母,換了手之後,酒杯擎得更高了。
似乎在有意向兩個漢子證明他們絕不敢耍花招。
這時李處長已開始從新郎新娘身上往下扒兩套防火衣褲,比幫他們穿上時利落多了。
“放那包裡!”
李處長趕緊将從新郎新娘身上扒下的防火衣褲放在原來的那個手提包裡。
一個男子拎包在手,命令:“我喊一二,你們統統唱歌!樂隊,伴奏!”
李處長賠着十二分的小心問:“您吩咐清楚,讓我們唱什麼啊?”
“唱什麼都行,你指揮!”
“好,好,我指揮。
諸位,我們唱……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吧!我想這個諸位肯定都會……”
“快唱!”
“就唱就唱!妹妹……”
于是衆人齊唱——妹妹你……
于是兩個以紅領巾蒙面的男子,趁機退出門去。
他們走到樓下的時候,三樓唱得正嘹亮: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莫回呀頭……
他們從臉上扯下紅領巾,連同假手槍假手榴彈一塊兒塞入垃圾通道。
而引吭高歌者們正唱道:
九千九百九呀……
“這些人還真聽話!”
“高價買咱們救生圈那傻哥們兒,做夢也不會想到咱們會跟蹤到這兒!”
他們得意之狀無法形容,大搖大擺地踱到了馬路上。
郝局長猛然一聲怒喝:
“别唱啦!”
歌聲頓停,李處長指揮的手臂僵在半空。
“你!你你你……你面對歹徒,不但不敢于英勇鬥争,還充當幫兇,扇我兒子耳光!我今天算把你看透了!”
郝局長怒指李處長,臉色由青而白,由白而灰,竟氣得往後一倒,暈了過去,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新郎新娘如雄雌二獅,張牙舞爪撲向李處長……
衆賓客發一聲喊,頃刻作鳥獸散,并順手牽羊,卷掠了一切可以卷掠而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