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被撓出條血道道就喊救命啊。
他們常常想喊也不會喊。
因為不會喊不善于喊則根本喊不出口喊不起來……
教授終于喊了。
更準确地說——他以為他已經喊了。
但那與其說是喊,不如說是喃喃自語。
他覺得他發出的求救訊号全世界都應該聽得到的。
其實隻有要殺他的三個劉伯溫至交的“後人”聽得到。
那是一種聲音細小的分明不太好意思的喃喃自語。
而且他喊的不是“殺人啦”或“救命啊”之類言簡意赅的求救訊号。
而是“有人打算行兇,快來人制止他們”這樣的話,從音階和語言節奏來講,誰都很難喊。
寫不過一行,說不過一句,喊——字數太多了,句式太長了。
然而那些漢字,卻于瞬間内在教授的頭腦中經過了自以為正确的排列組合。
甚至就說是經過了推敲也并不誇張。
他的下意識原本打算發出的求救訊号乃是——有人行兇,快來捉拿。
但因“行兇”尚未構成事實,又因“捉拿”二字帶有激怒對方們的可能性,故在那些漢字被遣至喉嚨,即将輸出口外之時,由舌尖一擋,在口腔内繞了一圈兒,增加了“打算”二字,“捉拿”也改為了“制止”……
知識分子,又是教授,以語言為基本謀生工具,一向重視語言問題,在任何時候,在任何情況之下,都難免過分考察語言表述的準确性。
橫豎都不過是喃喃自語。
喊,其實沒什麼準确不準确的區别。
即或算有不可忽視的區别,那區别也沒什麼實際的意義。
“嘿,大哥,他在說咱們打算行兇……”
人家雖沒什麼文化,也一向根本不重視語言問題,但其表述的準确性,一點兒也不比教授差勁兒。
人家表述得非常之客觀,非常之實事求是。
指出他是在“說”,而并未将“說”誇大為“喊”……
“咱們做人也别做得太惡了。
反正他已經死到臨頭了,想說什麼,随他說什麼好了……”
那“大哥”嘟哝着,飛起一腳踢碎櫃台玻璃,從導購小姐身上扯下“緞帶”纏裹住自己雙手,拾一塊大片碎玻璃在手,就雙手去鋸教授的脖子……
“我求求你們……”
碎玻璃之鋒,不亞利刃。
教授的脖子很細。
才來回鋸了三五下,那顆頭,已然從脖子上掉了下來。
血如泉注,咕嘟咕嘟,帶着這個迂腐太甚的、專門研究社會心理學的、對一切歹惡現象都懷着滿腹勸善熱忱和虔誠的老知識分子老教授的體熱,頃刻流了一櫃台,滴淌一地。
“大哥”問他的高兄矮弟:“你們放心了吧?”
他們同時回答:“放心了!”
“走!”
性急的那個,瞧着昏厥之中的導購小姐的臉,戀戀不舍。
他說:“媽的,擺在眼前,沒那麼會兒工夫!要不你們先走,我豁出去冒險再留一會兒。
被逮着我不供出你們就是了!”
“走!”
“大哥”怒吼。
“等我一分鐘。
就一分鐘……”
他那一雙沾滿鮮血的手,伸入到姑娘的旗袍内,将姑娘的身體,從上至下一陣蹂躏。
姑娘終于蘇醒,微微睜開眼睛。
她不明白他在幹什麼,但明白自己是昏厥了一陣,以為他在給她做人工呼吸。
“我……您……”
她想說句感激的話。
“寶貝兒,拜拜……”
他将教授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捧起來放在她胸脯上。
她懵懂之間也沒看清那是什麼,她捧起來仔細看。
發現是顆血淋淋的人頭,半張着嘴,由于巨大的驚愕有什麼重要的話沒說完的樣子。
尖叫一聲,又昏厥過去……
那畜生接着摟抱住姑娘的一條腿狂吻不止……
一陣奔突騷亂之聲在他們頭頂形成一片嘈雜,忽東忽西。
它壓迫出了幾聲女人的尖叫。
仿佛在第四層或第五層,正有許多馭手駕着馬車競賽。
“你他媽的!存心壞事呀?”
那畜生挨了他的“大哥”一狠腳。
“走,就走。
嘿嘿,老子不能受用的,也不能囫囵地留給别人……”
他拿起他的“大哥”用來鋸掉教授頭的那片血淋淋的碎玻璃,在姑娘臉上、臂上、腿上……一切暴露美好肌膚之處亂割亂劃亂戳……
他的兩個夥伴不得不拖着他惶惶逃走。
可憐那姑娘于昏厥之中容損肉綻慘不忍睹……
商場的倉庫被打開了。
救生圈被發現了。
經過一番奮不顧身的搶奪,幾百個救生圈終于套在了幾百個強者身上。
他們帶着搶奪造成的血和傷,也帶着幾分獲勝的角鬥士那種慶幸和驕傲心理,沖到馬路上。
他們都知道自己會成為多麼危險的襲擊目标,一沖到馬路上,就往窄街小巷裡跑。
每人背後,都有十幾個二十幾個窮追不舍者……
那情形好比一群非洲鬣狗追逐一匹斑馬。
一個眼眶被打腫的小夥子在跑中撞到了一根水泥電線杆上,如同一隻兔子撞到了樹根上,向後仰倒于地就沒再動彈。
追逐他的人追逐到跟前,伸出一隻隻手從他身上往下扯救生圈。
他們互相發出野獸般的威吓對方的吼叫。
他們中奪到了救生圈那個亦遭追逐。
而他奪到的其實不是救生圈,是救生圈的一部分。
他們追逐上了他,立刻将他絆倒放翻。
然而他和他們,并沒有立刻意識到,他舍命加以捍衛的,根本不能算是救生圈。
為了那救生圈的一部分,為了那絲毫也沒有救生作用的比單帽大不了多少的一片膠皮,他和他們之間展開近乎殊死的格鬥,不但動了拳腳,而且動了牙齒。
終于那片膠皮被明白了不過是一片膠皮。
由于扯拽,它已失去了原有的彈性,仿佛是被得變了形的太薄了的餃子皮兒。
連膠皮也不能算還有點兒用比如還能粘補鞋的好膠皮了。
于是他們停止了争奪。
于是他們都放棄了一心想要奪歸己有的巨大的猛烈的欲望。
于是他們你看我,我瞧你,各自讪笑。
一時間都顯得非常之尴尬,非常之沒趣,非常之不自然不自在。
“我說,你隻到手一小片膠皮,你倒是瞎跑個什麼勁兒呀?”
他們中的一個,開始埋怨那個被他們絆倒放翻,且挨了他們一通拳腳的人。
“你這個人,白白受苦了不是?你搶着了,倒是看看啊!”
“打他也該打,揍他也該揍!還不是因為他,我們才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哎喲……這小子還撞了我肋巴骨一頭……”
他們都憤憤地批評起來。
在批評的同時,不自然不自在的他們,一個個的,都漸漸變得矜持了。
似乎不但矜持,而且是些很無辜的受騙上當的直接的受害者。
“你們……你們……容我看看了麼?你們恨不得,都想把我撕了吃掉的樣子!再說,最先引得你們狗攆兔子似的追的,也不是我啊!”
小夥子呻吟着,坐起來。
他的手背上,有兩排深深的牙印。
他的話,又使他們都顯得不自然不自在。
“你還有理啦?!”
“你還覺得委屈麼!”
“你要是稍微表現出那麼一丁點兒禮讓的意思……哼,對你這種人,再怎麼進行共産主義精神教育,也白搭!”
他們企圖極力維護住剛剛複歸的矜持。
他們都挺惱火他不給他們一個台階。
“算啦算啦,甭跟他一般見識!走吧走吧……”
于是他們隻好自己提供自己一個台階,悻悻地,相随着散去了。
每個人拔腿而去時,都狠狠瞪了小夥子一眼。
倘目光可作傷人利器,那小夥子肯定體無完膚。
小夥子,他哼哼着,想站起來,卻不能夠。
他的一條腿,脫臼了。
他用他那隻被咬出兩排深深的似乎一輩子再也不能平複的牙印的手,撿起那片被棄之于地在搶奪之中扯拽得變了形的膠皮,怔怔看了半天,忽然狂笑不止……
而在此時,在另外一個地方,在一幢建成不久,尚沒有多少人家搬進去住的樓裡,有一對新人互相摟着膀子抱着頭,号啕大哭。
他們的婚禮正進行。
三室一廳的新房裝修考究。
拼塊地闆、高級壁紙、百葉窗、封閉陽台,從卧室到内室到客廳到廚房到廁所,一切一切體現一個“新”字。
新得仿佛更是為了向打算結婚的人提供樣闆吸引參觀而并不打算真在這裡生活似的。
電視機、錄像機、組合音響、冰箱、空調應有盡有。
在中國,對于一對二十多歲的青年,可謂豪華甚至有些奢侈的安樂窩了。
新郎新娘哭得淚人兒似的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有鬼鬼泣有神神悲哭得每一位賓客坐立不安。
公公婆婆嶽丈丈母娘陪着哭。
新娘臉上的濃妝豔抹被淚水沖得紅一道紫一道如同二花臉。
“唉,房子也給兒子要下來了,工作也給媳婦調動了,郝局長再也沒什麼操心的事兒了,就等着抱孫子了,誰曾想,盼來的是這麼一天呢?天不随人願啊……”
某賓客為之喟歎不止。
“局長,郝局長,别哭了别哭了。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您的身體不是您自己的,是革命的啊!您若哭壞了身體,革命必受損失哇……”
某賓客掏出自己的手絹向局長奉獻。
局長一經提醒,想到革命,便立刻不哭了。
強忍悲傷,接過手絹,揩了揩臉,擤了擤鼻涕,還給對方發指示:“我不是怕死。
怕死當初就不參加革命了。
我呀,純粹是替我兒子感到悲傷哇……我沒事兒了,不用你勸了。
老李你若會勸,就勸勸我兒子去吧……”
被稱作“老李”的某賓客連連點頭:“您不哭了就好,您不哭了就好。
您首先不哭了,我才好挨個兒勸别人是不是?老嫂子,局長不哭了,您也别哭了。
對,要向局長學習嘛!我知道您從來是虛心向局長學習的。
在這種時候,我們大家都要向局長學習是不是?要發揚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麼……”
以這位被稱作“老李”的賓客的年齡推斷,以他對局長夫婦那種恭敬那種谄媚來看,他大概是局長手下的處長或副處長之類角色。
事實上他也正是這麼一個已經有了點兒小權在握并天天巴望着别人下來自己上去一朝大權在握的人物。
國家的各行各業每一方面的機關都有不少這樣的人物。
而且,這樣的些個人物,大抵又都是頂頭上司們的心腹,很善于奉迎很善于獲得信任獲得青睐獲得器重。
局長今天就把這一場婚禮全權委托于他了。
借用“火線入黨”那層急促的意思,這一場婚禮可以說是一場“火線婚禮”。
以文人們之寫作打比方,也可以認為是“急就章”。
局長心裡并不主張舉行這場婚禮。
他屬于不信這座城市末日到了的人們中的一個。
用他的話說——“那還脫了褲子放屁多費一道手續幹什麼?孩子不是都打掉兩個了麼?”
在今天,在這個全市人亂亂哄哄惶惶然如熱鍋之蟻的日子裡,一向正統之極的局長的觀念,反倒比他的寶貝兒子開通得多現實得多。
然而要鸾鳳結對兒的畢竟是小郝,不是老郝。
老郝敷衍塞責的态度,激怒了小郝。
使小郝認為老郝很不好。
别看小郝是個纨绔弟子,但也是個笃誠的基督教徒。
纨绔歸纨绔,并不影響信仰。
自打他不信仰馬克思馬老關于共産主義那一套之後,改信過那麼七八十來種信仰。
最終才投在上帝的門下。
用他的話說——信上帝還不是為了信自己?這年頭最大的精神危機是有時候連自己都不信了。
小郝一天偶翻《聖經》,看到這麼一句——“耶和華知道完全人的日子,他們的産業要存到永遠”。
便據此認定,上帝是主張“私有财産保護法”的。
須知幾年來,小郝打着他的爸老郝的旗号,當過那麼七八十來個公司的經理。
被查封一個,再搞起一個。
有時剛查還沒封,另一個便搞起來了。
所以很是積蓄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錢财。
有了錢财之後,由主張“共産主義”好的馬克思馬老門下,投到主張“私有财産保護法”的上帝門下,乃是在情理的事兒。
小郝開始也和他的爸老郝一樣,根本不相信偌大個城市會有什麼末日。
可是兩小時前他的一位教友與他通了一次電話,指出這座城市的末日是肯定的。
因為今天是6号。
第一個發覺這座城市不對勁兒的人據傳是在6點鐘的時候。
而本市市長又是6月份上台的。
三個“6”湊一塊兒,在《聖經》中記載着,屬兇兆。
比如肯尼迪是在11月22日遇刺的,這些數字之和是6。
那天是星期五。
英文的星期五由6個字母拼成。
兇手又是在6層樓上開槍射擊的。
還教給他一種驗證的方法——如果将字母A代之以100,B代之以101,C代之以102……26個英文字母以此類推,那麼希特勒的英文名字之數和也是666。
而666正是《聖經》第13章第18節所記載的那個可怕的“野獸數”……
小郝遵囑照法代換之演算之,果如教友所說。
何況那教友是研究《聖經》的同輩人中的一個小權威,更使小郝不信末日也信末日了。
他在電話中請教有什麼辦法可幸免于難。
那位教友給他的忠告是趕快結婚。
立刻結婚。
十萬火急。
至于為什麼,教友還沒來得及講,電話就斷了。
并且再也撥不通……
于是小郝吵着鬧着哭着叫着非在今天結婚不可……
電話打不出去,老郝的司機也“罷工”了,當老子的隻好親自去登門求李處長。
李處長正在家裡安坐。
他說隻要相信黨,天是塌不下來的,地是陷不下去的。
他說即使天真塌下來,共産黨也會替人民雙手托住;地真陷下去,共産黨也會替人民再從别處移塊地過來。
總之共産黨絕不會看着他的人民無立腳之地。
李處長對黨如此忠實,使他的頂頭上司郝局長分外感動。
感動了郝局長,也就等于感動了黨不是?其實李處長并非有所相信,而是有所不信罷了。
和郝局長一樣,他不信的是“末日”之說。
被上司所賞識的下屬,在重大問題方面,要永遠和上司保持一緻。
這是他當副科長時就悟透了的個人經驗。
靠了這一種經驗,從副科長而科長而副處長而處長,他連年晉升官運亨通。
于是郝局長更加放心地将兒子小郝的婚事拜托于李處長。
在今天,若自己成功地操辦一場婚事,郝局長感到從來沒有感到過的束手無策。
簡直束手無策到可以用“黔驢技窮”這個成語來形容的地步。
求助于李處長,乃是他唯一的“高招”了。
李處長也深受感動。
在今天,這可是多麼大的一種信任哇!頂頭上司的信任,也就等于黨的信任不是?何況郝局長又是以求助的口吻說明來意的!李處長将在今天這個特殊的嚴峻的日子裡能否成功地操辦一場婚事,看成上級領導在關鍵時刻對自己的一次大的考驗。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從上級領導那兒獲得一次考驗自己之機會的。
李處長感動得都快哭了。
他差不多說了一打“請局長放心”……
他真不愧是個人物。
他大展神通,調動了他全部的辦事的智謀和才幹。
他居然包下了一輛大轎車和兩輛小轎車!他居然請到了如此多的賓客!在今天,能辦到這兩件事,大概連上帝也不得不心悅誠服!也不得不欽佩之至!足見他的的确确是有些能耐的。
何況是在預先毫無準備的情況之下……
還放了一挂鞭炮,還雇了一個錄像的,還搬來了一個小型樂隊不時營造點兒“喜盈門”之氣氛。
還有那三桌豐盛的酒席……
他如同是一位魔術師,變魔術似的,把一切考慮周全的人和物,統統“變”到了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