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待拆”。
下面一行小字是一九八五年某月某日。
婉兒離開這裡時,沒注意到牌子。
中國的事真說不明白。
她想,拆一幢違建的樓也要“待”上幾年!
“你就在這幢樓的地下室過了一夜?”
他問。
她點點頭。
“和一個白天才認識的男人?”
“你要再說這種話,你滾!”
婉兒火了。
“你别生氣嘛!”他皮笑肉不笑,“但你要是把我騙到這兒來,你們要是沒有什麼美金,不過想利用我,你知道,我這個人是不好利用的。
”
他口吻之中含着威脅。
婉兒眯起眼,盯視了他幾秒,一句話也沒說,一轉身走向樓洞。
在地下室走廊裡,她聽到腳步聲,知他跟來了。
“如果讓‘哥’給他兩萬美元,了卻良心上的一種債務感,就打發他滾,也許更是兩全的做法吧?”
婉兒懊惱地想。
這件事,當她剛剛決定之時,滿心懷着的是善良的目的美好的情感。
而此刻她已覺得真多餘!
兩個男人終于見面了。
他們連手也沒握一下。
迎門的牆壁正中,鑿了一個窟窿。
一隻扁的黑皮箱子,放在床上。
“就是你有十幾萬美金?”
廣志懷疑地問。
“對。
我有。
”
“哥”面無表情地回答。
婉兒看得出來,他們互相都不信任,互相都存有戒心。
“錢在哪兒?”
“哥”走到婉兒跟前,摟着她的肩說:“我們是已下了決心,一踏上日本國土,就到東京去闖蕩生活的。
東京如果混不下去,我們便到美國。
反正不混出個樣兒,是絕不再回中國的。
你們也下了這麼大的決心嗎?”
“我還沒見到錢,也就不能說什麼打算和你們同舟共濟的話。
”
“哥”離開婉兒,默默走到床邊,蹲下将那隻箱子擺弄一會兒,箱蓋兒突然彈開了。
箱子中隻有一件西服。
他将西服翻起一角,下面露出了幾捆美鈔。
他立刻又合上了箱蓋。
“同舟共濟!”
廣志向“哥”伸出了一隻手。
“哥”遲疑了一下,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于是兩個男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握得都很有力,很久沒分開。
“哥”說:“有你這句話,這筆錢就是我們大家的!婉兒講了,你嶽父生前對她好,她忘不了這份兒情。
何況在危難時刻沒有老人家,婉兒大概現在也不會站在這兒了!”
他看了婉兒一眼,婉兒點點頭。
他又說:“隻要我們中國人能同舟共濟,外國對于我們中國人便沒什麼可怕的。
”
“說得好!從現在起,我就是你們的兄長。
我一定将你們當成親弟弟親妹妹看待!”
廣志信誓旦旦。
婉兒說:“還有小紅……”
廣志說:“對,當然還有她。
如果她命大沒死,找到了她,她就是你們親姐姐!不,還是叫嫂子吧!沖我叫關系更親密些,是不是?”
婉兒笑了。
“哥”瞧瞧她,受她感染,也笑了。
廣志走到婉兒跟前,拍拍她的肩,又說:“婉兒,小妹!以後我不叫你婉兒,就叫你小妹了!我一路上……有點那個……你别往心裡去,啊?家沒了,你嫂子生死不明,人到了一無所有的地步,難免荒唐……”
婉兒眼眶竟濕了。
她說:“我不往心裡去……”
聽了他們的話,見他們的手在一起握了那麼久,婉兒大受感動。
她又覺得,其實自己内心裡是希望他們能這樣的。
這樣最好!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給兩萬美元,固然慷慨,固然大方,但怎麼能比這樣好呢?同舟共濟的兩對兒夫妻,那就等于是四匹馬拉兩輛車啊!這輛車陷住了,還有那輛車救援呢!錢,即使美元,也難買到“同舟共濟”四個字呀!至于廣志這個人,他不是已經認錯兒了麼?設身處地替他細想想,人在乍然落魄之際,說幾句荒唐話,做出些荒唐行為,不是很應該原諒的麼?婉兒,婉兒,你對自己從前的放蕩和無恥都予以原諒了,你對别人一時的惡劣更應該原諒!你要學會寬厚待人啊……
婉兒這麼一想,就高興起來,對“哥”說:“你倆一定都餓了。
我也餓了。
給我點兒錢,我去買些吃的。
再買一瓶酒,咱們飲酒談心,指天立誓!”
“哥”給了她二十元錢,笑着問:“你信這套?”
婉兒說:“反正隻要咱們這麼做了,互相就會覺得更托底了!”
廣志說:“對,對!飲酒談心,指天立誓!同舟共濟,這個過場是不能不講究的!我信!”
“哥”便說:“快去快回。
别讓我倆久等着!咱們今天要離開這兒……”
“我愛你!”
不待他說完,婉兒在他臉上吻了一下,滿懷着喜悅飄出去了……
婉兒很快便回來了。
她一推開門,見兩個男人站立于牆角,正緊緊摟抱在一起。
她看不到他們的臉。
隻能看到廣志結實的背,和“哥”的兩條胳膊,那兩條胳膊像繩索,勒着廣志的腰,似乎快把他的腰勒斷了。
廣志則仰着頭,雙手徒勞無益地推“哥”的肩……
“你們幹什麼呢?”
婉兒奇怪地問。
廣志朝她扭過頭來。
他滿臉血,大吼:“幫我!……幫我分開他的胳膊!”
婉兒駭然極了,扔下買的東西,撲過去,費了很大勁兒,才分開“哥”的胳膊……
廣志剛得以擺脫,便迅速跳到一旁。
“哥”的身體靠着牆,緩緩滑倒下去。
牆上留下了一道血迹。
胸前插着破牆用過的鑿子,深及鑿柄。
他大張着嘴,雙眼瞪得眶角欲裂。
仿佛要在一息尚存之刻,喊出對世界的最可怕的仇恨無以複加的詛咒,卻沒喊出口……
“你!你殺了他!”
婉兒怔住了。
廣志癱軟地坐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粗氣。
“你為什麼殺了他!你這畜生!你這王八蛋!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
婉兒向他撲去。
他捉住她雙手,将她摔倒在地。
她爬起來,又向他撲去,又被他摔倒在地。
她第三次爬起來,臉上挨了狠狠一拳,第三次倒在地上……
“聽着,賤貨!”他一手抓着她頭發,一手扳起她下巴,面對面盯着她的眼睛,兇惡地說,“這筆錢,兩個人花,總比三個人或四個人花,用的日子要長!這個賬,連小學生也會算!要麼,你跟了我,以後一切聽我的。
男子漢大丈夫,我一言九鼎!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保護你。
要麼,你和他一個下場!我不能留下活口!既然已經殺了一個人,老子不在乎多殺一個!一到日本,老子就遠走高飛了,誰也甭想從世界上找到我!你聽明白了沒有?!”
血使他的臉猙獰。
“說!要活,還是要死?”
他幾乎快把她的頭從脖子上弄掉了。
“别殺我……我……要活……”
他放開了雙手。
她散發遮面,頭軟弱地垂在胸前。
“你是賤女人。
又漂亮又不要臉!其實我喜歡你這種女人。
到國外,男人帶着你這種女人,才無後顧之憂!我知道你一旦想明白了,是不會反對我的……”
他說着,一陣冷笑。
一隻腳踏她肩,将她踏得伏身于地。
接着他撿起酒瓶子,啃掉蓋兒,咕嘟咕嘟灌了兩口,往地上一摔,頓時粉碎,憋悶的空間,被酒味兒和血腥味兒彌漫。
他從床上拎起那隻黑皮箱。
想想,又放下了。
脫下肮髒的上衣,擦臉上的血。
唯恐擦不盡,走到水龍頭前,擰出水洗起來……
忽然水停止了。
他搖着水管子,用拳頭擂。
仍不出水。
婉兒将水龍頭關了。
她說:“姓張的,你看着我!”
他倏地轉過身,一隻手伸向床,下意識地去抓皮箱……
她已站立在他對面,雙手握着帶血的鑿子。
從“哥”胸前拔出來的。
“我要你一命抵一命!”
他來不及反應,鑿子穿透了他的身體。
她竭盡全力一刺。
部位也是右胸。
他伸向床的胳膊,條件反射地朝後一揮,手打在自己頭上。
手指掀入頭發。
使他那樣子看去非常怪異。
好像表演滑稽啞劇的演員,企圖向人們證明,一個人隻要怎麼樣,就可以将自己從地面提起,拽到半空中……
她拔出鑿子,又竭盡全力一刺。
他的另一隻手,也五指張開,緩緩抓頭發。
他那張洗去了血迹的臉,呈現着一種極大的驚訝。
似乎驚訝于原來女人也是會殺人的,而且殺得又地道又利落。
婉兒又拔出鑿子,見他身體晃,往旁一閃,他便臉朝下撲倒于地了。
聽那“咚”的一聲,她斷定他的臉肯定是平了……
她也癱坐于地了。
但她仍不罷休。
雙手握着鑿子,一下又一下紮他結實的背。
頃刻紮得像篩子一般。
眼見着白色的背心變成了紅色的。
如同用杵子搗蒜似的……
她哭得涕淚滂沱然而無聲。
終于,她放下了手中的鑿子。
像小學生滿意地做完了作業,心安理得地放下了筆。
她站了幾次才站起來,神情木然地環視着這個空間。
她自己的連衣裙,“哥”替她洗了,晾幹了,疊放在床頭。
她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将他抱到床上,蓋了被子。
她抱他時仿佛抱一個孩子,竟覺得他很輕。
随後她脫光身子,将自己用肥皂徹底沖洗了一陣。
她離開之前,撫上了“哥”的雙眼。
她一撫他的雙眼,他的嘴也自動閉上了。
“我知道你想喊什麼……”俯視着他恢複了自然狀态的臉,她低聲說,“你要咒我,你一定以為是我設下的計謀,勾搭了另一個男人來害你性命,奪你美元。
可這不是真的。
事情不是這樣的。
婉兒沒這麼壞,所以我把他殺了……但是我太對不起你!現在說什麼也晚了……”
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在他臉上……
她轉身望那幢違建待拆的樓房,心裡默默祈禱——上帝呵,如果你确實存在,那麼你就顯一次靈給我婉兒看吧!你讓這幢樓房塌了吧!算是給我“哥”做個墳……
她腳下的路突然猛烈地震蕩起來,并且從地底下傳出可怕的轟轟隆隆的聲響……
她站立不穩,摔倒了,本能地将全身匍匐在地上……
地底下傳出的可怕的響聲和地面上的巨大的響聲連貫了。
在兩種混合了的響聲之中,樓塌了。
塌得很徹底。
眨眼變成了一座磚礫大山……
一陣塵浪貼着地面向她撲來,仿佛波濤要将她淹沒。
塵浪過後,她睜開兩眼,不見了那裝有十幾萬美元的皮箱。
大地仍在震蕩。
她不敢站起來,也根本不可能站起來,像一條蜥蜴似的,驚恐地四處亂爬,盲目地焦急地尋找着。
其實她根本就沒有将那黑皮箱帶出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