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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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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待拆”。

    下面一行小字是一九八五年某月某日。

    婉兒離開這裡時,沒注意到牌子。

    中國的事真說不明白。

    她想,拆一幢違建的樓也要“待”上幾年! “你就在這幢樓的地下室過了一夜?” 他問。

     她點點頭。

     “和一個白天才認識的男人?” “你要再說這種話,你滾!” 婉兒火了。

     “你别生氣嘛!”他皮笑肉不笑,“但你要是把我騙到這兒來,你們要是沒有什麼美金,不過想利用我,你知道,我這個人是不好利用的。

    ” 他口吻之中含着威脅。

     婉兒眯起眼,盯視了他幾秒,一句話也沒說,一轉身走向樓洞。

     在地下室走廊裡,她聽到腳步聲,知他跟來了。

     “如果讓‘哥’給他兩萬美元,了卻良心上的一種債務感,就打發他滾,也許更是兩全的做法吧?” 婉兒懊惱地想。

    這件事,當她剛剛決定之時,滿心懷着的是善良的目的美好的情感。

    而此刻她已覺得真多餘! 兩個男人終于見面了。

     他們連手也沒握一下。

     迎門的牆壁正中,鑿了一個窟窿。

    一隻扁的黑皮箱子,放在床上。

     “就是你有十幾萬美金?” 廣志懷疑地問。

     “對。

    我有。

    ” “哥”面無表情地回答。

     婉兒看得出來,他們互相都不信任,互相都存有戒心。

     “錢在哪兒?” “哥”走到婉兒跟前,摟着她的肩說:“我們是已下了決心,一踏上日本國土,就到東京去闖蕩生活的。

    東京如果混不下去,我們便到美國。

    反正不混出個樣兒,是絕不再回中國的。

    你們也下了這麼大的決心嗎?” “我還沒見到錢,也就不能說什麼打算和你們同舟共濟的話。

    ” “哥”離開婉兒,默默走到床邊,蹲下将那隻箱子擺弄一會兒,箱蓋兒突然彈開了。

    箱子中隻有一件西服。

    他将西服翻起一角,下面露出了幾捆美鈔。

    他立刻又合上了箱蓋。

     “同舟共濟!” 廣志向“哥”伸出了一隻手。

     “哥”遲疑了一下,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于是兩個男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握得都很有力,很久沒分開。

     “哥”說:“有你這句話,這筆錢就是我們大家的!婉兒講了,你嶽父生前對她好,她忘不了這份兒情。

    何況在危難時刻沒有老人家,婉兒大概現在也不會站在這兒了!” 他看了婉兒一眼,婉兒點點頭。

     他又說:“隻要我們中國人能同舟共濟,外國對于我們中國人便沒什麼可怕的。

    ” “說得好!從現在起,我就是你們的兄長。

    我一定将你們當成親弟弟親妹妹看待!” 廣志信誓旦旦。

     婉兒說:“還有小紅……” 廣志說:“對,當然還有她。

    如果她命大沒死,找到了她,她就是你們親姐姐!不,還是叫嫂子吧!沖我叫關系更親密些,是不是?” 婉兒笑了。

     “哥”瞧瞧她,受她感染,也笑了。

     廣志走到婉兒跟前,拍拍她的肩,又說:“婉兒,小妹!以後我不叫你婉兒,就叫你小妹了!我一路上……有點那個……你别往心裡去,啊?家沒了,你嫂子生死不明,人到了一無所有的地步,難免荒唐……” 婉兒眼眶竟濕了。

     她說:“我不往心裡去……” 聽了他們的話,見他們的手在一起握了那麼久,婉兒大受感動。

    她又覺得,其實自己内心裡是希望他們能這樣的。

    這樣最好!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給兩萬美元,固然慷慨,固然大方,但怎麼能比這樣好呢?同舟共濟的兩對兒夫妻,那就等于是四匹馬拉兩輛車啊!這輛車陷住了,還有那輛車救援呢!錢,即使美元,也難買到“同舟共濟”四個字呀!至于廣志這個人,他不是已經認錯兒了麼?設身處地替他細想想,人在乍然落魄之際,說幾句荒唐話,做出些荒唐行為,不是很應該原諒的麼?婉兒,婉兒,你對自己從前的放蕩和無恥都予以原諒了,你對别人一時的惡劣更應該原諒!你要學會寬厚待人啊…… 婉兒這麼一想,就高興起來,對“哥”說:“你倆一定都餓了。

    我也餓了。

    給我點兒錢,我去買些吃的。

    再買一瓶酒,咱們飲酒談心,指天立誓!” “哥”給了她二十元錢,笑着問:“你信這套?” 婉兒說:“反正隻要咱們這麼做了,互相就會覺得更托底了!” 廣志說:“對,對!飲酒談心,指天立誓!同舟共濟,這個過場是不能不講究的!我信!” “哥”便說:“快去快回。

    别讓我倆久等着!咱們今天要離開這兒……” “我愛你!” 不待他說完,婉兒在他臉上吻了一下,滿懷着喜悅飄出去了…… 婉兒很快便回來了。

     她一推開門,見兩個男人站立于牆角,正緊緊摟抱在一起。

    她看不到他們的臉。

    隻能看到廣志結實的背,和“哥”的兩條胳膊,那兩條胳膊像繩索,勒着廣志的腰,似乎快把他的腰勒斷了。

    廣志則仰着頭,雙手徒勞無益地推“哥”的肩…… “你們幹什麼呢?” 婉兒奇怪地問。

     廣志朝她扭過頭來。

    他滿臉血,大吼:“幫我!……幫我分開他的胳膊!” 婉兒駭然極了,扔下買的東西,撲過去,費了很大勁兒,才分開“哥”的胳膊…… 廣志剛得以擺脫,便迅速跳到一旁。

     “哥”的身體靠着牆,緩緩滑倒下去。

    牆上留下了一道血迹。

    胸前插着破牆用過的鑿子,深及鑿柄。

    他大張着嘴,雙眼瞪得眶角欲裂。

    仿佛要在一息尚存之刻,喊出對世界的最可怕的仇恨無以複加的詛咒,卻沒喊出口…… “你!你殺了他!” 婉兒怔住了。

     廣志癱軟地坐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粗氣。

     “你為什麼殺了他!你這畜生!你這王八蛋!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 婉兒向他撲去。

     他捉住她雙手,将她摔倒在地。

     她爬起來,又向他撲去,又被他摔倒在地。

     她第三次爬起來,臉上挨了狠狠一拳,第三次倒在地上…… “聽着,賤貨!”他一手抓着她頭發,一手扳起她下巴,面對面盯着她的眼睛,兇惡地說,“這筆錢,兩個人花,總比三個人或四個人花,用的日子要長!這個賬,連小學生也會算!要麼,你跟了我,以後一切聽我的。

    男子漢大丈夫,我一言九鼎!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保護你。

    要麼,你和他一個下場!我不能留下活口!既然已經殺了一個人,老子不在乎多殺一個!一到日本,老子就遠走高飛了,誰也甭想從世界上找到我!你聽明白了沒有?!” 血使他的臉猙獰。

     “說!要活,還是要死?” 他幾乎快把她的頭從脖子上弄掉了。

     “别殺我……我……要活……” 他放開了雙手。

     她散發遮面,頭軟弱地垂在胸前。

     “你是賤女人。

    又漂亮又不要臉!其實我喜歡你這種女人。

    到國外,男人帶着你這種女人,才無後顧之憂!我知道你一旦想明白了,是不會反對我的……” 他說着,一陣冷笑。

    一隻腳踏她肩,将她踏得伏身于地。

     接着他撿起酒瓶子,啃掉蓋兒,咕嘟咕嘟灌了兩口,往地上一摔,頓時粉碎,憋悶的空間,被酒味兒和血腥味兒彌漫。

     他從床上拎起那隻黑皮箱。

    想想,又放下了。

    脫下肮髒的上衣,擦臉上的血。

    唯恐擦不盡,走到水龍頭前,擰出水洗起來…… 忽然水停止了。

     他搖着水管子,用拳頭擂。

    仍不出水。

     婉兒将水龍頭關了。

     她說:“姓張的,你看着我!” 他倏地轉過身,一隻手伸向床,下意識地去抓皮箱…… 她已站立在他對面,雙手握着帶血的鑿子。

    從“哥”胸前拔出來的。

     “我要你一命抵一命!” 他來不及反應,鑿子穿透了他的身體。

    她竭盡全力一刺。

    部位也是右胸。

     他伸向床的胳膊,條件反射地朝後一揮,手打在自己頭上。

    手指掀入頭發。

    使他那樣子看去非常怪異。

    好像表演滑稽啞劇的演員,企圖向人們證明,一個人隻要怎麼樣,就可以将自己從地面提起,拽到半空中…… 她拔出鑿子,又竭盡全力一刺。

     他的另一隻手,也五指張開,緩緩抓頭發。

     他那張洗去了血迹的臉,呈現着一種極大的驚訝。

    似乎驚訝于原來女人也是會殺人的,而且殺得又地道又利落。

     婉兒又拔出鑿子,見他身體晃,往旁一閃,他便臉朝下撲倒于地了。

    聽那“咚”的一聲,她斷定他的臉肯定是平了…… 她也癱坐于地了。

    但她仍不罷休。

    雙手握着鑿子,一下又一下紮他結實的背。

    頃刻紮得像篩子一般。

    眼見着白色的背心變成了紅色的。

    如同用杵子搗蒜似的…… 她哭得涕淚滂沱然而無聲。

     終于,她放下了手中的鑿子。

    像小學生滿意地做完了作業,心安理得地放下了筆。

     她站了幾次才站起來,神情木然地環視着這個空間。

     她自己的連衣裙,“哥”替她洗了,晾幹了,疊放在床頭。

     她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将他抱到床上,蓋了被子。

    她抱他時仿佛抱一個孩子,竟覺得他很輕。

     随後她脫光身子,将自己用肥皂徹底沖洗了一陣。

     她離開之前,撫上了“哥”的雙眼。

    她一撫他的雙眼,他的嘴也自動閉上了。

     “我知道你想喊什麼……”俯視着他恢複了自然狀态的臉,她低聲說,“你要咒我,你一定以為是我設下的計謀,勾搭了另一個男人來害你性命,奪你美元。

    可這不是真的。

    事情不是這樣的。

    婉兒沒這麼壞,所以我把他殺了……但是我太對不起你!現在說什麼也晚了……” 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在他臉上…… 她轉身望那幢違建待拆的樓房,心裡默默祈禱——上帝呵,如果你确實存在,那麼你就顯一次靈給我婉兒看吧!你讓這幢樓房塌了吧!算是給我“哥”做個墳…… 她腳下的路突然猛烈地震蕩起來,并且從地底下傳出可怕的轟轟隆隆的聲響…… 她站立不穩,摔倒了,本能地将全身匍匐在地上…… 地底下傳出的可怕的響聲和地面上的巨大的響聲連貫了。

    在兩種混合了的響聲之中,樓塌了。

    塌得很徹底。

    眨眼變成了一座磚礫大山…… 一陣塵浪貼着地面向她撲來,仿佛波濤要将她淹沒。

    塵浪過後,她睜開兩眼,不見了那裝有十幾萬美元的皮箱。

     大地仍在震蕩。

     她不敢站起來,也根本不可能站起來,像一條蜥蜴似的,驚恐地四處亂爬,盲目地焦急地尋找着。

     其實她根本就沒有将那黑皮箱帶出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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