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機……”
“跟老子逗悶子啊?!”
他騰出一隻手,扇了對方個大嘴巴子:“打火機也塞我兜裡!”
對方乖乖将打火機也塞入他兜裡。
名牌打火機。
“手表!戴我腕子上!”
于是他腕上有了一隻看樣子挺高級的手表。
“筆!”
于是他上衣兜有了一支一次性的筆。
一次性的他也要。
感到自己一無所有的他,不僅體驗到了報複的快感,而且體驗到了掠奪的興奮。
似乎覺得,這世界,又變得公道了些。
“行了,讓他去吧!”
婉兒又予以制止。
“不行!”他說,喝問,“老實交代,你幹什麼的?”
“我,我是制片……”
“噢,制藥片的!”
“不是藥廠,不是制藥片兒的。
我是電影制片廠的制片,來物色演員的……”
“那麼,你看老子能演電影麼?”
“能!您能,您能……”
“能演什麼?”
“這……您當然能演大主角,一号英雄人物……”
“去你媽的!”
對方又挨了個大嘴巴子。
“說!能演你爸!”
“我說我說……能演你爸……”
“放屁!我,能演,你的,爸!快說!”
“能演我爸!我明白了——您能演我爸!”
“你是知識分子麼?”
“不是……我哪兒算得上……”
“不是知識分子你長這麼一張臉!”
“我的錯,我的錯,我以後保證去整容……”
“把鞋脫下來!”
“您正牢牢抵住我,我沒法脫……”
對方快哭了。
“呸!”
他又往對方臉上啐了一口,笑了。
“沒法兒脫也得脫,用腳脫!”
“好,好……”
對方用雙腳互相蹬掉了皮鞋。
“老子饒你……去吧!”
他一擡腿将對方掀下了橋。
婉兒未料他會這麼做,吃一驚,急俯身看——幸虧橋不算高,水不算深,那人在空中翻了個跟頭,落水時正好腿朝下。
婉兒見他撲騰到岸邊,一爬上岸,撒腿跑得飛快,暗暗舒了口氣。
“煙!我的煙!”
廣志理直氣壯地伸手向婉兒要煙。
她将煙抛在他腳邊。
她突然覺得他極端可憎而且可惡。
甚至比被他掀下橋的男人更加可憎可惡。
而且,使她感到危險。
這真奇怪,她望着他,一時想不明白,愣在那裡——他比别人富有之時,他完全是另一種人,喜歡幫助人,喜歡以某種慷慨博得樂善好施的名聲。
喜歡憑行為和他自己的想象,把自己塑造成“及時雨”宋江之類人物,怎麼他一旦感到自己一無所有了,既可以撿煙頭又變得這樣窮兇極惡呢?她聯想到了鐵子被押上囚車時那種目光,和大喊大叫的那些話。
他的目光,和鐵子的目光包含着相同的内容!她不禁覺得身上一陣發寒。
他蹲下,撿起那盒煙,迫不及待地叼上一支,猛烈地吸。
婉兒猶豫了,不知還該不該将他帶往那個地下室,帶到她的“哥”面前。
她甚至想趕快離開他了。
他忽然擡頭問她:“我們老掌櫃的呢?”——他一向對别人不稱他的嶽父為“嶽父”,而稱“我們老掌櫃的”。
“死了。
”
“鋪子呢?”
“那條街都沒了。
”
“這麼說車也沒了,錢也沒了。
街角那儲蓄所還在吧?”
他的目光和語調中都流露着大的僥幸。
“我不是告訴你,那條街都沒了麼!”
“活該!活該!真是活該哇!”他的拳頭擂着水泥橋面,幾下便将拳頭擂得血淋淋的,“我早就對老家夥說過,那麼多錢,不能全都存在一個小小的儲蓄所裡!就是不聽我的,以為我操的是份兒沒用的心!二十多萬,二十多萬啊!真的一無所有,一無所有了呀!”
他蹲不住了,一屁股坐下,雙手撓進頭發裡,号啕大哭。
連那半截煙也被搓進了頭發裡,使他的頭發冒起青煙來。
婉兒聞到了一股頭發被燒的焦臭味兒。
“一無所有了我還活個什麼勁兒啊!到了日本還不是得重打鑼鼓另開張麼?到了日本還不是得當日本的窮人麼?掙下二十多萬一份家業我活得多累呀我!我再也累不起了呀我呀!刷盤子能刷出一份家業來麼?不刷盤子在日本我又能幹點兒什麼我?”
他的喊叫,在婉兒聽來,與鐵子的喊叫相比,另是一種驚心動魄。
鐵子的喊叫屬于徹底瘋狂的一類。
加在一起是“我要殺人”的意思。
鐵子的喊叫令人毛骨悚然,自己心裡卻并不害怕什麼。
一個人活到了要殺人,而且隻要殺人的地步,當然也就沒什麼可害怕的了。
他的喊叫卻絲毫也沒有要殺人的意思在内。
加在一起仿佛是“誰幹脆把我殺了吧”的意思。
他的喊叫倒不令别人害怕什麼,似乎害怕的隻不過是他自己。
那豈止是害怕是絕望,簡直是對繼續活下去的恐懼。
簡直是對繼續活下去的毛骨悚然。
所以在婉兒聽來,他的喊叫凄怆無比。
這一種凄怆青天白日源于一個男人的喊叫聲中,使婉兒更加感到男人可能原本就是比女人脆弱的東西。
原本就是在絕望時恐懼時需要女人安慰需要女人予以精神支撐的東西。
他是婉兒所碰到的第一個不但恐懼于自己的一無所有,而且恐懼“日本”兩個字的男人。
這又使婉兒覺得,與那些盲目樂觀盲目亢奮盲目自信的男人相比,他的絕望他的恐懼他的毛骨悚然,倒似乎證明着他的格外清醒。
對清醒的絕望者是應該拉他一把的,她想。
她内心裡,一種女人的慈悲,被他的喊叫震動了,并且被迷亂了。
他站了起來,兩眼瞪着橋中間的一根護欄柱子。
婉兒一眼便看出了他想要幹什麼。
也突然間似乎理解了,他剛才對另一個男人的窮兇極惡,也許是他抵抗自己内心絕望内心恐懼的一種方式吧?既然沒誰會殺了他,他也隻有自己弄死自己了。
她替他“讨”來的煙和他自己奪來的煙,對于他來說,省着吸大概也隻夠吸一天半的。
吸完了他不還是會産生自己弄死自己的念頭麼?一個男人到了眼中隻有煙的時候,其實也就是到了随時随地會弄死自己的地步。
再說還有小紅一方情面。
還有孟祥大爺死前的囑托,如果她找到了他又棄之而去,過後怎麼解釋也對不起孟祥大爺。
哪一天見到了小紅,她又該說些什麼呢?
她一步跨過去,擋在他和那根柱子之間。
“你别擋我,”他說,情緒平靜了許多,話也開始說得鎮定,“其實我倒不是太怕死。
我怕的是,死了,在人們眼裡也還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怕别人指着我的屍體說——看,這小子是個窮光蛋!現在我不怕這個了……”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鞋,“‘耐克’,三百八十多元。
腳上是沒問題了,擡得起來一個男人的體面。
”又看看腕上的表,“像是鍍金的。
表也是好表,”雙手插入兜裡,一手掏出打火機,一手掏出“駱駝”,同時在兩手掂了掂,“吸進口煙的男人,不能用簡便打火機。
它,和它,很般配。
你躲開,你躲開!我喜歡這個死法!頭破血流的,橫躺在橋正中間,打遠處看不見,誰走到跟前,吓他媽的誰個魂飛魄散!”
一抹挺歹毒的冷笑又浮現在他嘴角。
似乎,一想到死了還能“吓他媽的誰個魂飛魄散”,他就能一解心頭之恨。
他究竟恨什麼呢?
婉兒又困惑了。
然而她猶豫一下,竟躲開了。
“我得再吸支煙……”
他又将一支煙叼在嘴上。
仿佛可以再吸一支煙,卻沒有再吸一支煙,便一頭撞死了,是吃大虧的事。
但他持打火機的手分明在抖,叼在嘴上的煙,向火苗湊了幾次才湊準。
“聽着,”婉兒以最後談判的口吻說,“要麼,你跟我走,并且和我找小紅。
要麼,咱倆就此拜拜。
你死你的,我走我的。
我這個人的性格你是知道的。
别人做喜歡做的事兒的時候,我從來不願掃别人的興。
”
他盯着那根柱子,猛吸煙。
好像不是在吸煙,好像是在吸世界,吸這世界上應該屬于他的最後的一點兒什麼東西。
吸個一幹二淨。
全部吸入自己肺裡。
然後再死,也覺死得其所似的。
他那樣子,使她感到,唯恐有什麼沒從這世界上吸去,讓仍活着的人分占了他的便宜。
“天災人禍誰也預想不到。
一無所有了的不止你一個!你恨得咬牙切齒頂什麼用?一無所有了的人若都像你這樣,我看這座城市就該變成瘋人院了!再說你究竟恨誰呢?”
“……”
“你跟我走,和我找到小紅,對你們兩口子有利。
我一心報答孟祥大爺,才這麼費盡了口舌勸你!”
“……”
“十多萬美金,在日本也算一筆數目不小的錢。
一時找不到活兒幹的話,省着用,夠我們四個人支撐一陣子。
”
“美金?”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也許過會兒,那個男人會帶了一幫子人來,跟你和我算賬。
被扔進這臭河溝裡的,就是你和我了!我也沒閑工夫等你慢慢考慮,我走了!”
婉兒說罷,拔腿便走。
“哎!你……你等會兒!”
她頭也不回。
“你說四個人,還有一個人是誰?”
他追上了她。
于是婉兒一邊匆匆走,一邊向他講自己一天半内的經曆……
她判斷的不錯——十幾分鐘後,百餘人向那座小橋奔跑而來。
有男人,也有女人。
女人是為了看熱鬧,男人是為了毀滅什麼。
弄死一個男人和一個漂亮女子,最能滿足他們的毀滅欲。
何況那理由是再充分再正當也不過的——男的搶劫女的詐騙!何況毀滅了,便作鳥獸散,法律會去找誰呢?可能到日本還得過三五天。
度日如年的企盼,一無所有的落魄無家可歸的迷惘,已使他們的心理和精神狀态處于崩潰之邊緣……
當然,他們在橋上隻不過發現了一雙鞋。
一雙鞋,對百餘人的毀滅欲來說,是太不夠了!
而且鞋是“死物”。
對“死物”怎麼樣都談不上毀滅不毀滅的。
橋是水泥橋,想毀滅也毀滅不了。
除非用炸藥。
他們是一心沖着兩個活人來的,沒帶炸藥。
周圍,也沒什麼很值得并容易毀滅的。
不知因為什麼。
他們互相争吵起來,互相謾罵起來,終于互相毆打起來。
衆人接二連三将某些人托起,抛入臭河溝裡。
橋上抛,岸上也抛。
抛一個,發一陣歡呼……
婉兒二人,已走到了遠處的機場路立交橋上。
遙望着那一種瘋狂的遊戲般的情形,他的臉漸漸蒼白了。
“你救了我一命。
”
他不無感激地說。
“是我差點兒為了你,白搭上一條命。
”
婉兒冷冷地說。
那是一幢連外觀都沒竣工的七層樓房。
樓前工地上還堆着磚石瓦礫。
一塊大牌子高懸于腳手架。
醒目的四個大字是——“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