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半又兌換成人民币,又據悉這座城市将凍結日元的通貨價值……
人們自己開辟了一處民間的“道瓊斯”市場。
人們自己将自己抛在這個市場上随波逐流。
沒有誰真正知道幾天後究竟人民币更是錢或日元更是錢。
沒有誰真正知道幾天後自己仍是中國人或必是日本人無疑。
人們最初相信每一種預見每一種說法,哪怕是毫無根據的荒唐透頂的。
後來不相信任何一種預見任何一種說法。
終于他們想明白了——這“道瓊斯”市場之行情的真正壟斷者不是别人不可能是别人是市長隻能是市長!而思想明白這一點不需要誰點撥。
難道不是麼?隻要市長真的想通了肯當日本附屬市之市長什麼的,他們跟着也就成了大和民族的華僑!而這座城市也就成了一座日本的華人城!這對日本難道不是天下掉餡餅撿着了麼?這對中國來說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損失啊!中國人最不值錢,不就是漂走了一群最不值錢的人和一座再有幾十年也舊貌換不了新顔的城麼?何況這漂是誰也擋不住的事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事哇!要不是這樣,想打發這麼一大批同胞離開中國也沒個正當的理由哇!哪個國家也未見得就肯大開國門接受哇!一次性接受這麼一大批炎黃子孫那是鬧着玩的麼?一次性打發走這麼一大批同胞不是也挺有傷國臉麼?……
看來隻要市長想通了便一通百通了,便一切都“理順”了。
他們當然都是些最最打算一腳跨到日本國土上去的人。
否則他們着急忙慌的把人民币統統兌換成日元幹什麼?
“找市長去!找市長去!”
“對,找市長去呀!要求他給一個明确的答複!”
“如果他和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那是最好了。
否則……大夥說否則怎麼辦?”
“否則他媽的吊死他!”
“誰膽敢阻擋我們踏上日本,絕沒有好下場!”
“市民們!一切希望能到日本去刷盤子的同胞們!一些想掙資本主義的錢,在本世紀末達到小康水平的中國人!讓我們團結起來,衆志成城,沖破一切羅網,為實現我們的願望而鬥争吧!”
“衆志成城!衆志成城!……”
“鬥争鬥争!堅決鬥争!……”
他們好委屈呵!去掙日本人的錢,到日本人開的餐館去刷日本盤子——老天有眼,老天可憐見,一個大好的機會就擺在眼前,難道還不允許麼?仿佛的,于他們而言,每一個身影都背負着一段沉重的經曆。
并且已背負了漫長的五千年了。
早不想再背負下去了。
于是這支隊伍雄赳赳氣昂昂,向市長家住的地方挺進。
他們判斷市長今天晚上肯定在家。
兩支隊伍于城市的中心地帶彙合——不,遭遇了!
他們彼此的願望是那麼的不同,使他們根本不可能變成一支隊伍。
他們都企圖說服對方作他們自己的同路人。
最後都明白了是兩股道上跑的車相撞了!于是雙方都同仇敵忾,勢不兩立起來。
一旦有了“敵方”,一旦“敵方”就出現在眼前,兩支隊伍都變得空前地團結了。
混雜在兩支隊伍之中的雙方的同路人,因對峙而激動,而緊張,而亢奮。
最後血脈贲張、摩拳擦掌。
進而不但是同路人且是同心同德的同志加戰友了。
“我們不要他媽的什麼公社!我們隻要到日本去刷盤子的權利!”
“毛主席搞的人民公社都包産到戶了,你們比毛主席他老人家還偉大麼?”
“滾開!不要阻擋我們的去路,讓我們找市長談判去!”
“‘公社一号’代表我們的新理想,它是不給任何人讓路的!”
“時代造就英雄,我們都是自己的上帝,别擡出毛主席來壓我們!”
“你們甘心去服侍日本人,就是民族機會主義者!”
“你們才是民族機會主義者呢,你們休想撈到什麼稻草!”
“你們撈稻草!”
“你們!你們!……”
雙方的人都如同參與一場聖戰。
對峙局面一觸即發。
“公社”的那些忠實的喉舌,大無畏地深入到“敵方”的隊伍中,一邊誨人不倦地宣傳“公社”的光明而美好的前途,一邊散發“公社”的“公民證”。
“戴上吧,請戴上吧!我說親愛的工人師傅啊,想想,當你老了,你對你的子孫後代說——我是中國共産主義公社的第一代公民!那多麼自豪呢!到那時,在我們這座獨立了的城市中,無論你走到哪兒,你都會将尊重的目光吸引在你身上……”
“這是什麼?”
“‘中國共産主義公社一号’的‘公民證’!”
“‘一号’不就是廁所的意思麼?就沖你們命這名字,我死也不會成了你們那‘廁所’的公民!”
“你不戴就不戴,為什麼侮辱我們公社的神聖名字?”
“神聖?神聖的東西老子見識的多了!就你們也配在這兒賣狗皮膏藥,自稱神聖?你們的公社許諾給你一個什麼官了吧?無利不起早,要不你也不會……”
“少廢話!撿起來!……”
“不撿!不撿你敢把老子怎麼樣?半張硬紙片子一折,印上幾個字兒,就好意思說是什麼‘公民證’!……”
“你媽的!”
一方的火氣被撩撥得想按捺也沒法按捺下去了,于是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訴諸拳頭。
對方也不示弱,還以狠腳。
“好小子,還沒表示接受你們狗屁‘公社’管轄呢,就開始實行專政了!”
“揍他揍他!他先動的手!……”
“同學們,快來救我們的賈曉光!賈曉光被打倒在地了!”
于是雙方混戰起來。
那種情形好比在足球場上,一夥球迷和另一夥球迷之間展開的混戰。
所不同的是,球迷們的沖動是“迷”到一定程度的沖動。
而此時人們的沖動,不是因了比賽的輸赢問題,而是因了今後兩種活法的問題。
由于這一問題的嚴肅性和嚴重性,雙方都不認為自己的沖動是應該克制的,都似乎覺得克制反而是可恥的懦弱的将會受到鄙視的。
到了後來,簡直忘卻了都是為什麼才沖動的,隻感到沖動是自然的,必然的。
甚至,是必須的,别無選擇的,相當之痛快的。
這和足球場上的情形又完全相似,如同混戰雙方的球迷,實際上并非完全是因了比賽的輸赢才撲進球場,更是由于自己渴望沖動更是想證明自己能否沖動起來。
他們也是在和自己的沖動本身争兇鬥狠。
去刷日本人的盤子或做“中國共産主義公社一号”的第一代公民,仿佛都不過是一種沖動的理由罷了,唯沖動本身是目的是最佳方式是最高意志中不可扭轉的……
婉兒在混戰中被打。
于是她打人。
一個人喊叫着什麼,撞在她身上,将她撞倒了。
她抱住那個人一條腿,以頭一拱,也将那個人拱倒了。
接着她撲到那個人身上,像隻母狼似的,張大嘴,要咬那個人的脖子。
這時她隻有一個念頭,咬死一切那些将她所寄托的願望撕得粉碎的人!她認為如果不遭到他們的強烈的反對,也許那願望在今天晚上就是一半的現實了!除了那一個願望,她已無所寄托。
她不惜為那唯一的願望流血。
或使别人流血。
“你瘋啦?别咬别咬!是我,是自己人!”
那人用一隻手抵住她的下颏。
她這才看出是賈曉光。
“好樣的!你很勇敢,拉我起來!”
“我們怎麼辦啊?”
“不知道……他媽的!我的肋骨大概斷了幾根……”
她剛拉着他站起,立刻又被更多的人撞倒了。
她忘我地用她的身體護住他……
“你怎麼把‘公民證’撒了一地?别管我,‘公民證’要緊!快撿啊!”
她便一張一張撿。
他幫着撿。
各式各樣的鞋踩在她手上,也踩在他手上。
“許多人都以為我賈曉光不過心血來潮,其實我這一次是真的!人生難得幾回真,不成功,便成仁!”
“我和你想的一樣!”
“前人能創造曆史,為什麼我們不能?”
“我恨那些反對我們的人!”
“你也不必恨他們。
這不過是我們肯定要經曆的考驗!我們的公社将在一切嚴峻的考驗中永放光芒!”
他一邊和她爬着,撿着,一邊不失時機地對她進行鼓勵性的教導。
在此種情況之下,他那麼樂觀,那麼自信,令婉兒大受感動。
并且對他産生了一種忠誠。
她開始完全徹底地相信他的領袖才能,正如相信自己的命運一樣。
警備部隊包圍了人們。
“公民們,你們必須立即停止沖突!今夜将有十二級台風!今夜将有十二級台風!請你們為各自的安全着想!請你們為各自的安全着想!……”
然而并沒有人理會手提式話筒發出的警告。
警衛部隊分組擠進人群,以槍托進行有效的驅逐。
混戰雙方這才罷休,騷亂成一片。
“婉兒!婉兒!婉兒你在哪兒?……”
和賈曉光沖散了的婉兒,猛聽到有人呼喚她,并且聽出是許雁南的聲音。
許雁南一忽兒離她近,一忽兒離她很遠。
“雁南姐!許雁南!我在這兒!”
“婉兒我聽到你的聲音了!你别怕!我來啦!你站住别動!我向你靠攏!我……”
砰!……
一聲脆響。
一支槍走火了。
許雁南的呼喚戛然而止。
婉兒的心猛一收縮,似乎停止跳動。
她什麼都聽不見了。
騷亂的人群在她眼前無聲地潰散着,潰散着……
“雁南姐!許雁南!……”
經久。
她才恢複了理智,逆着一股股人群左奔右突,聲嘶力竭地喊叫着,尋找着……
人終于散盡了。
婉兒終于發現了躺在地上的許雁南。
她瘋了似的跑過去,伏在女研究生身上。
“雁南,雁南,雁南!許雁南啊!……”
女研究生瞪大雙眼凝視夜空,一種無比驚愕的表情僵在秀麗的臉上,身下是一攤血泊……
警備戰士默默圍攏她們……
“誰走的火?!”
“我。
”
某人挨了一耳光。
“趕快送醫院搶救!……”
某人蹲下了,一隻手放在女研究生口鼻上。
“報告,她死了……”
“死了也要搶救!”
“是!”
啪!
于是兩個人将婉兒扯開。
“你是什麼人?!”
“我……”
婉兒竟古怪地笑起來。
“聽着,不管你是什麼人,在類似今晚的情況下,再讓我看見你,我一槍崩了你!”
他們也離去了。
婉兒覺得這座城市一時間沒有人存在了。
隻剩下自己了!仿佛一切地方,都是她可以去的地方。
一切地方,都成了沒有必要去的地方……
地上的血泊,似乎流動着。
似乎漸漸要變為一個什麼樣的有生命的東西,從地上站起來……
她發出一聲尖銳的喊叫,轉身便跑……
至夜,市委值班人員發現市長失蹤……
這座浮城被分割成了三個互相為敵的區域,并且築起了準備浴血奮戰固守到底的街壘……
十二級台風開始狂暴地襲擊它。
海嘯堆着一座座聳立的浪山,似乎要将它一舉壓入海底,永遠鎮在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