謂隻管播種,不問收獲。
但是今天晚上,幾乎所有的“诃德諾夫同志”們,都成了“新馬克思主義者”們的同路人。
憂患現實批判現實早已使他們覺得不那麼來勁兒了。
他們做同路人,是準備随時對“新馬克思主義者”們許諾的未來表示憂患,并随時批判後者“播種”過程中的一切失誤。
他們是些“别有用心”的同路人。
他們隻想和“新馬克思主義者”們走到他們認為可以進行無情批判的那一岔路口上,猛烈地抨擊和批判一通之後分道揚镳再去憂患别的什麼……
“哎,你哪個系的?”
“我麼?”
“對,你。
”
“别管我哪個系的,反正我真心實意擁護你們就是了。
”
“起碼可以告訴我姓名吧?”
“也不想告訴你。
為什麼單問我。
”
“對你頗感興趣。
”
“……”
“别生氣。
跟你開玩笑!這些給你……”
一個清瘦的穿套雪白西服的小夥子,将鼓鼓囊囊的書包往婉兒肩上一搭。
“什麼呀?”
“公社社員身份證!臨時性的。
今天晚上,會有許許多多的市民,成為中國共産主義公社的第一代社員。
你發給他們。
我們一共趕印了三萬多。
都發出去了,我們就該考慮選公社的第一屆總統了!”
“真的?”
“那還有假的麼?”
“公社……會給我一份好一點兒的工作幹麼?”
“當秘書怎麼樣?”
“又是開玩笑?”
“不,是認真的。
所以剛才問你姓名嘛!”
“給誰當秘書呀?給第一屆總統麼?”
婉兒半信半疑,亦受寵若驚,覺得一切都未免有些荒唐。
又覺得自己和這支隊伍正在進行的事情,不但值得為其大聲疾呼,而且值得為其獻身。
畢竟,對于她,這是第一次自覺自願投入的嚴肅的事情。
重創一種美好的社會制度哇!難道還有比此更嚴肅的什麼事情嗎?她不對它的前途要求很多。
她并不是個對未來要求很多的人。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鐵子和張廣志,不再有以惡報善的殘忍的殺戮,她就絕不會為今天自己所交付出的真誠而後悔!
“你能不能給總統當秘書,那我可不敢保證。
不過,隻要你肯屈就一下,給一位什麼部長當秘書,我想是沒太大問題的。
”
“聽你口氣,好像你能當部長似的!”
“不就是當部長麼?聽你口氣,好像我異想天開似的!你大概還不知道我是誰吧?”
“你是誰?”
“我是賈曉光!”
仿佛丘吉爾說——我是丘吉爾,或羅斯福說——我是羅斯福。
自從他們死了以後,這世界上的任何一位偉人,大概都沒有以那麼自信的口吻說過自己的名字。
人類集體的成就早已使個人魅力黯然失色。
對方又低聲說了一遍。
盡管是低聲說的,但分明的,認為自己的名字必使婉兒感到榮幸之至。
“要真想當部長秘書,以後你就找我!”
對方信誓旦旦地看了她一眼,往前跑去。
仿佛有極其重要的非己莫屬的任務,等待他趕去肩負起來。
“賈曉光……”
婉兒自言自語重複他的名字,問身旁的一位女生:“他究竟是什麼人呀?”
“他不是已經親口告訴你了麼?難道你是校外的?連大名鼎鼎的賈曉光都不知道?”
那女生顯出“友邦驚詫”的樣子。
“我……聽說是聽說過他的……”
婉兒不得不扯謊,唯恐暴露自己的校外人身份。
“前學生會主席嘛!咱們學校的基洛夫呀!剛才在學校裡,不就是他發表的宣言嘛!”
“是他啊……”
婉兒跨出隊列一步,朝前望去,望不見賈曉光穿白西服的影子。
隊首消溶于夜的籠罩之中。
她又轉身回望,隊尾也消溶于夜的籠罩之中。
隻有她随行着的一段隊伍,在相距很遠的一盞盞碘鎢燈的照明下,看得清一張張似乎肅穆又似乎玩世不恭的年輕的臉。
不見首尾的隊伍,使她感到仿佛是一支浩浩蕩蕩的十萬大軍。
和這樣一支隊伍走在一起,她覺得沒有不能到達的彼岸。
她歸隊後,她身旁那位女生調侃她:“被白馬迷住了吧?”
婉兒有些發窘地說:“我是看咱們這支隊伍,人真多哇!”
女生說:“你隻能把賈曉光這樣的人物當成一匹白馬,千萬别把他當成白馬王子。
”
婉兒不太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未說什麼。
“他是一個典型的烏托邦主義者,空想共産主義者。
對愛情也是這樣。
他高興有個姑娘奉陪他永遠談情說愛,而至于結婚,那似乎就是他的共産主義實現以後的事兒了。
”
婉兒仍未做任何表示。
“大學裡若沒幾個他這樣的人物,大學生活會使所有的大學生都感到寂寞,枯燥無味。
但是他這樣的人物太多了,講師和教授們就要另謀出路了!”
“你……好像對他挺了解似的?”
“也談不上有多麼了解,不過就和他談了兩年戀愛。
”
婉兒不禁站住,細看對方的臉。
一張細眉俊眼,五官精緻的江南女孩兒的臉。
滿臉狡黠的笑。
“走哇!”
後邊的人推了婉兒一下。
那姑娘卻扯起了婉兒的手。
“我……你千萬别誤會……其實我對他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婉兒讷讷地解釋。
說的是真話。
“你也别誤會……”對方笑了起來,“我們的關系早結束了!你相信他的話?”
“他的什麼話呀?”
“許諾你當部長秘書的話呗!”
“這……他那明明是玩笑話嘛!”
“未必。
今天晚上,我們可能是一次集體大散步。
也可能,掀開了一頁曆史的新篇章。
巴黎公社的領袖們,平均年齡二十五歲多一點兒。
中國共産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才幾個人,而且是在一條遊船上召開的。
某些事情,當初看來,難免帶有浪漫和空想色彩。
沉澱在曆史中才變得偉大起來。
又比如飛機的發明者萊特兄弟和他們的第一次飛行……”
“那麼,你相信我們的願望一定能實現是不是?”婉兒急迫地問,期待獲得肯定的回答。
不知為什麼,盡管自己正與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走在一起,但她卻非常在乎身旁這一個人的回答。
仿佛對方是一位從未錯過的預言家。
不料對方卻說:“不是我們。
我看得出,你是很真誠的。
而我是陪着你們走走罷了。
還有她,還有他,我們這些人,都不過是陪着走走罷了。
不信你問問……”
對方邊走邊說回身指點着後面的人。
婉兒回頭望他們,他們全對她笑。
他們那一種笑,似乎是對她的嘲弄。
雖然,他們并沒有嘲弄她的意思。
但婉兒感到自己被無情地嘲弄了!
“你們!”
“我和我們,在這支隊伍中,有許多像我們一樣的同路人。
中國共産黨當年的同路人,肯定比堅定的中國共産黨人多。
這并沒影響中國革命的成功嘛!”
對方的話,博得了一陣開心的笑聲。
婉兒第二次站住了。
的确,那是一陣開心的笑聲。
沒有任何惡意。
甚至沒有任何嬉戲的成分。
隻不過是開心的罷了。
正如在散步的時候,夥伴講了幾句智慧的話,于是一齊笑起來。
而人們在散步的時候,尤其在散步的時候,即使對一句并不智慧、并不值得笑的話,也往往會慷慨地贈以笑聲。
人們的情緒流露,在散步的時候是又廉價又大方的。
但婉兒不僅覺得被嘲弄,而且覺得被傷害。
“你怎麼又站下了?”
“走哇同路人!”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吧!”
後面的人推着她。
身旁那女生握着她的手。
她不想走了,其實仍在走。
“你别扯着我!”
她掙脫了手。
“不想當部長秘書了?”
又是一陣笑聲。
跟着感覺走
緊抓住夢的手
腳步越來越輕
越來越……
他們甩下她自顧向前走,而那個女生将幾句歌賞給了她。
人從婉兒身邊不停流過。
她如同水中一顆石子。
她開始感到迷惘不知自己應該何去何從……
前面傳來了口号:
中國共産黨……
沒喊完。
頓止……
顯然,要喊的不是這一句。
喊錯了……
中國共産主義公社萬歲!
有人糾正了前者的錯誤,接着喊了一句。
于是許許多多的人跟着喊。
新馬克思主義萬歲!
我們的目标一定要實現!
我們的目标一定能實現!
腳步匆匆。
隊伍浩蕩。
口号響亮。
他們隻管向前走着走着,仿佛互相都是同路人。
但對于究竟自己是别人的同路人,還是别人是自己的同路人,分明都不多想,也不在意。
五千年的歲月流逝在這片土地
帶走了不再重複的往昔
祖先用血汗塑造出民族的生命
每一個身影都背負着沉重的經曆
……
突然響起了歌聲,而且有伴奏,而且聽來是雄渾的合唱。
卻見從身旁走過的人并沒張口。
婉兒覺得太奇怪了,困惑多時,終于發現,歌聲是從各種類型的大大小小的錄音機中“唱”出來的。
小的錄音機被舉着。
大的錄音機被提着。
每一個從她身旁走過的身影,似乎都背負着一段沉重的經曆。
仿佛這許多人已經走了五千年,還要繼續再走五千年,仿佛他們并不是些當代人。
而是五千年前的一批祖先。
隊伍走過去了。
遠了。
歌聲,也遠了。
婉兒孤獨地站在原地。
和她做伴的,唯有她自己的影子。
路燈将她的影子,伸得很長很長。
她呆呆地瞧着自己的影子,感到自己也被伸得很長很長,感到肩上的書包忽然變得沉重了。
仿佛五千年的歲月,除了被走遠的隊伍所背負去的一部分,其餘的都在書包裡,背負在自己身上。
這書包,以及鼓鼓囊囊裝在其中的東西,使她覺得受到傷害的虔誠,漸漸地又莊嚴起來又神聖起來。
不能辜負别人的信賴。
她想。
實際上,更是無法擺脫某種責任。
無法忽視自己的虔誠。
一個沒怎麼虔誠過的人,一旦虔誠起來,自己拿自己沒辦法。
她仿佛覺得書包裡裝的是有生命的東西,是中國共産主義公社的五千個第一代公民……
她猛轉身奔跑起來,追趕隊伍,追趕隊伍……
城市的另一個地方,另一支隊伍也正形成着,壯大着,不斷吸引着加入者和同路人,是兩天來在銀行門前兌換日元的人們組成的。
一時間有絕對可靠的消息,證明市長打定了主意要當一位日本附屬市的市長,于是日元兌換率劇升。
一時間有人辟謠——衛戍區已接到命令,本市一同九州島接壤,警備部隊将封鎖城市,長了翅膀也休想飛到日本的國土上,于是日元兌換率驟跌。
一時間有人說,絕對可靠的消息仍絕對可靠。
一時間有人說,這消息絕對是謠言絕對是,衛戍司令千真萬确接到了命令千真萬确。
于是一忽兒某些人估計自己絕對的有希望變成日本人絕對的有希望,因而日元大大的有用人民币根本沒用了不全部兌換日元是百分之百的大傻蛋。
而一忽兒又感到上當了受騙了希望化為泡影了絕對的化為泡影了,人民币兌換日元兌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