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隻有十歲。
婉兒平生第一次進大學的門。
許雁南的宿舍十分清潔,使婉兒覺得如同她中學校長的辦公室。
初一那年她因為給年輕的班主任老師頻頻地寫情書,有幸進過一次校長辦公室。
不過曆史系研究生宿舍裡的書,可比一位中學校長辦公室裡的書多。
她想象着許雁南看那些書時的樣子,不禁肅然。
“我晚上睡哪兒?”
這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随意。
”
許雁南從暖瓶裡倒出一杯水,咕嘟咕嘟一飲而盡。
“暖瓶不保溫了,你要喝自己倒。
”
許雁南換上拖鞋,也找了一雙扔在婉兒腳旁。
“我晚上睡哪兒?”
婉兒似乎在得到明确的答複之前,無法解除對這種完全陌生的環境的拘謹。
“我不是說了随意嘛!除我,另外那兩張床已沒主人了!”許雁南往自己床上一躺,頗有感慨,“一個當公關小姐去了,一個嫁給老外了。
告别的時候什麼都不帶走,都特大方。
樂善好施。
說全歸我了。
我已經握着一張哲學碩士的文憑了。
現在是雙修研究生。
不想當公關小姐。
不想嫁給老外。
不想工作。
不想考托福。
對當博士也沒志向。
哎我說姑娘,你别老站着,小丫鬟似的傻兮兮望着我呀!你就睡對面那張床吧。
這樣晚上咱倆聊天方便……”
婉兒仿佛終于得到某種允許,緩緩在那張床上坐下了。
她感到自己無論如何也“随意”不起來。
盡管主人好像挺喜歡她那樣。
“躺下。
幹嗎不躺倒放平,而要正襟危坐?”
許雁南一從外面回到完全屬于自己的王國,如同演員進入規定情景和角色,變了個人。
連說話的口吻都變了。
起碼使婉兒覺得是這樣。
她那種近乎命令的口吻,流露出幾分家長意識。
心理被現實刺激得異常敏感的婉兒,又體驗到了寄人籬下的屈辱。
她剛躺下,有什麼東西隔着桌子飛過來,落在她身上——是許雁南的錢包。
“聽着。
我隻比你大四歲。
在家裡我也是個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嬌生慣養的獨生女。
甭指望我做你的知心姐姐,我也不打算扮演那種角色……”
婉兒說:“這你可判斷錯了,沒人嬌慣過我。
”
“那好,”許雁南說,“以後你負責買飯,打水,洗衣服。
錢包裡才幾元錢,這個月到頭有兩個星期。
你要為咱倆節省着花。
不夠了我不管,你去偷,你去搶,反正每天三頓,我張嘴向你要飯吃……”
婉兒霍地立起,将錢包扔還給她,漲紅了臉,凜凜地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啦?當成你雇的個小阿姨呀!你也聽着,我甯可去乞讨,也不侍候你!謝謝你的好心腸,我走了!”
婉兒嘴上很硬氣地說走,卻一動也沒動。
這兒清潔,這兒肅靜,這兒有睡的地方,畢竟能有吃的有喝的。
更主要,這兒使她感到非常安全。
而且是和一位可敬的雙修研究生住在一起。
而且她是女的,不必防範。
她并不在乎自己無形中變成了一個小阿姨。
但是對方那種口吻讓她難以忍受。
最後那句話一說出來,她又後悔極了。
走,去哪呢?
一陣沉默之後,許雁南說:“走啊!你怎麼不走?”
婉兒仍一動也沒動。
許雁南坐了起來。
“喲,又哭了!别哭别哭。
好大的脾氣。
我話還沒說完呢,你發的什麼脾氣呀?誰把你當成雇的個小阿姨了?買飯,打水,洗衣服,你就覺得委屈啦?财政大權交給你,這是對你的充分信任嘛!再說這不過是各盡所能,分工不同嘛!你負責室内衛生。
我負責‘創收’。
不掙點兒外快什麼的,光靠我每月那點補助,夠咱倆花的麼?我每天還要抽出兩個小時教你外語。
一三五教英語,二四六教日語。
按時計價,你每天得付我十元學費!我念咱倆似乎有那麼點兒緣分,對你實行‘三包’,或者叫‘以勞代補’,沒想到你還像吃了多大虧似的!婉兒,你矯情不矯情呀?”
婉兒一時羞愧難當。
坐下不好意思。
站着不自在。
走?聽了許雁南的一番話,心裡更不想走了。
許雁南又将錢包遞給她:“拿着拿着。
老九,你可不能走哇!”
她那模樣亦莊亦諧,婉兒被逗得噙着淚笑了……
晚飯前,許雁南揮毫寫了幾紙廣告,帶着婉兒滿校園四處張貼。
這位雙修研究生的書法顯然受過名家指點。
幾紙廣告以幾種不同的字體寫成。
每一種字體都寫得筆力老到,落墨生花,頗耐觀賞。
廣告的内容卻是一緻的:以英、日、法語代寫簡曆、論文及一切外向型謀職材料。
保證措辭準确恰當,能助君一臂之力。
手書體每千字五元,印刷體每千字七元,美術體每千字十元,上午付錢,下午取“貨”。
微利生意,六親不認。
子牙釣魚,願者上鈎雲雲。
下面還注明一行小字是——此廣告受法律保護。
本人特聘律師趙婉兒。
倘愛墨者盜為己有,将受起訴。
看來這位碩士雙修生在學院裡是知名度很高的人物。
所到之處,人人見了她,都主動跟她打招呼。
而且對她的态度都十分友好。
不但友好,且不乏敬意。
使婉兒很羨慕。
“雁南,介紹介紹,這是誰呀?”
“我表妹。
”
“你表妹好漂亮!”
“我不如我表妹漂亮?”
“哪裡哪裡,春蘭秋菊各有千秋,不分軒轾,不分軒轾!”
“你這家夥!告訴你,我表妹紅鸾許主了!你趁早甭自作多情,打消你那非分之想吧!别走,以後記住點,跟女孩子說話,要注意說出含意完整的句子。
這是經驗之談!”
婉兒似乎明白了,為什麼男學生女學生,年齡比許雁南大的或比她小的,一見她都高興地主動跟她打招呼,有話沒話都願駐足和她攀談幾句——她對人那種不卑不亢的模樣,那種亦莊亦諧的口吻,和以調侃的方式所表達的友好,使她整個人具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
一種别具一格的可愛的親和力。
當然了,大概更因她是位才女,并且是位俊人兒。
“雁南,前不久剛開展過學雷鋒活動,你還是模範呢,到處貼廣告,恃才利己,不怕被抓成個反面典型哇?”
“反面典型?那是立場問題!你要是站在反面的反面看待我。
我不就是正面典型了?我這不算恃才利己,這叫恃才利衆。
收點兒象征性的勞務費嘛,引導學雷鋒運動新潮流啊!”
“哎,雁南,你自己怎麼打算?”
“指哪方面?”
“還用問?到了日本以後呗!”
“你這話問得就奇怪,我不可能到日本呀!”
“瞧你,又擡杠。
怎麼不可能?連市長都在電視裡說了,這座城市要和日本九州島靠攏,你還說不可能!”
“和九州島靠攏的時候,你站在哪兒?仍站在中國這座城市上嘛。
那也不等于是到了日本哇!怎麼問我到了日本以後呢?”
“那到日本不就近多了麼?也許跟從這兒到大門口一樣遠吧?”
“深圳中英街離香港近不近?到了中英街能說就是到了香港麼?東柏林和西柏林隻隔一堵牆,然而兩邊的德國人要翻牆就是越境……”
“可現在人家那堵牆不是拆了麼?”
“可你怎麼知道在咱們這座城市和日本九州島之間不壘起一堵牆?人家柏林牆隻涉及民族統一問題,不涉及兩個國家的領土問題。
你們呀,想出國都想發昏了,也顯得頭腦太簡單啦!”
“那……那你還到處貼這廣告?”
“我表妹一來,我不是發生經濟危機了麼?五元七元的,也談不上詐騙,就算大家扶貧呗!何況我寫得明白,子牙釣魚,願者上鈎啊!”
“許雁南,門口那廣告,是你貼的吧?”
在食堂裡,她受到了兩位“诃德諾夫同志”表情嚴肅的質問。
“你們都看到了,豈非明知故問?”
她一副溫良模樣。
畢恭畢敬地望着他們,但回答的語氣,卻一點兒不怯懦。
“在我們的倡議書旁貼那麼一張廣告,你什麼意思?存心唱對台戲?”
“我又不是‘托派’,也不是‘麻派’,才不和你們鬥氣玩呢!”她往凳子的一端移移,又說,“别捧碗站着啊,好像跟我這兒讨飯似的!”
兩位“诃德諾夫同志”沉吟片刻,矜持地接受了她的并不怎麼客氣的禮讓。
但雖與她坐在同一條長凳了,表情仍不失嚴肅。
似乎以此證明和她的思想還存在距離。
“‘托派’們打定主意要去掙資本主義的錢,我掙他們一點兒小錢,其實也是超前地掙資本主義的錢。
或者等于是掙準資本主義人士的錢,你們是不是認為這違反社會主義的道德原則啊?”
她将自己的菜盤子往他們跟前推了推,也将他們各自的菜盤子往自己這邊兒挪了挪。
仿佛與他們是鐵“哥們兒”,一向就不分彼此似的。
其實她不認識他們。
不過她這一招相當起作用。
他們終于不能始終嚴肅下去了。
同樣的策略,女性用以對付男性,永遠比男性顯得大方,磊落,自然。
而且效果特好,立竿見影。
婉兒覺得她簡直是大學院校裡的一位阿慶嫂。
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應付自如。
“吃吧,吃吧,别客氣!”
“你要不解釋,我們對你還真有點兒誤會。
你不是存心和我們唱對台戲就好!”
兩位原打算在食堂這種公衆場合對她大興問罪之師的“诃德諾夫同志”,态度變得和氣多了。
“你怎麼光吃飯,不夾菜呀?”
她端起對方們的菜盤子,往婉兒的碗裡撥菜,以自家人那種極其随便的口吻向他們介紹:“這是我表妹!”又對婉兒說,“你斯斯文文的,倒顯得你見外啦!”
婉兒不知該作何表示,隻有“嗯嗯”連聲,低了頭斯斯文文吃飯。
“表姐”既認為她“斯斯文文的”,她雖然早已餓得心慌,卻不能不暗暗要求自己作出些斯文狀了。
“你表妹是演員吧?”
“是啊!你眼力不錯。
北京電影制片廠著名導演謝鐵骊拍《紅樓夢》的時候,曾選她去演晴雯,她正上别的戲,下不來,至今還覺得遺憾呢!是不是表妹?”
“是……”
“你都演過些什麼電影啊?”
“這……”
婉兒尴尬。
“多了!”“表姐”替她回答,“《撒謊的女孩兒》、《上當的男人》,這是兩部姊妹片兒。
還有《請别糾纏我》、《你活你的,我活我的》……”
兩位“诃德諾夫同志”面面相觑。
分明的,他們一部也沒看過。
也不可能看過。
倘看過,倒是奇事了。
“你們組織的追悼會,什麼時候開?”她忽然鄭重地問。
“七點鐘左右吧。
”
“我一定準時參加。
”
“真的?”
“當然是真的。
不管‘麻派’、‘托派’,還是你們,或我這種我行我素的‘天馬行空派’,要是對我們那些死去的同學沒這一份兒悼念之情,我們還是人麼?”
她說得十分中懇。
婉兒看出,在這件事上,她的态度是真實的,也是異常虔誠的。
“許雁南,有你參加,我們就多了一種支持!我們代表一切響應倡議的同學謝謝你!”
“謝什麼?這根本談不上誰支持誰,大家都跟着各自良知的感覺走就是了!我認為,還要倡議同學們捐錢,在校園内豎一塊碑,将所有死了的同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