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刻上,并且描金。
背面該是這樣的碑文——請不要嘲笑他們,難道你從沒産生過高尚而勇敢的沖動?”
“好,好!莎士比亞的話吧?”
“不。
我的話。
”
“你的話也通過了!”
“我帶頭捐。
我将捐出我從‘托派’們那裡獲取的三分之二勞務費。
”
他們大受感動起來。
“讓我們握握手吧?”
“對!握握手,握握手!許雁南,我們聽到一些同學私下議論你,說你趁機謀利,發不義之财。
所以我們才對你産生了誤會……”
他們非同她握一下手不可。
她一一握過他們的手,說:“别人怎麼議論我,我才不在乎呢!我做我想做的事,從不在乎别人如何看。
”
回到宿舍裡,婉兒吞吞吐吐地問:“表姐,可以算我一個麼?”
無形中,婉兒已然接受了兩人之間的表姐表妹的關系。
而且,感到這種關系是親密的。
“算你一個?什麼呀?”
“就是……捐錢的事兒……”
“這……這和你不相幹啊!”
“我親眼看到了!我親眼看到……怎麼不相幹?……當時我躲在一個修自行車的棚子裡……”
“你……你會親眼看到?”
許雁南不相信。
又似乎不是不相信,而是不理解婉兒的要求。
她在桌旁坐下,一手托腮,以一種研究的目光注視着婉兒,仿佛在問:那你一定經曆一番死裡逃生了?我的天,我想象得出來那有多麼可怕……
于是婉兒訴說起來。
那一種訴說的願望一旦開始,便猶如洪水沖決堤壩,猛烈地奔瀉,不可遏止。
她講到了孟祥大爺,講到了在教堂前看到的情形,講到了那一個要在上帝面前公審自己妻子的暴戾的男人,以及他怎樣被自己的妻子當胸插了一刀,怎樣拔出刀向周圍無辜的人們行兇,怎樣在垂死之前企圖殺死自己,自己怎樣被“哥”救了……
她開口之前并沒打算講這麼多。
然而任何人對自己的訴說願望都是無可奈何的。
人在這種時候,不過是訴說的工具,是自己心靈的工具。
對于心靈,沒有任何一種别的願望,強大于訴說的願望。
“婉兒,你坐下,慢慢地講。
表姐聽着呢。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不可能再發生第二遍了,也不會有什麼兇險能威脅到你了……”
哲學系和曆史系雙修研究生,心理學方面當然也不是外行。
她溫柔地鼓勵婉兒講下去。
她并不是那種情緒喜歡受到刺激的人。
恰恰相反,在本質上,她更屬于一聽到别人講血腥的事件就轉身離去,一從銀幕或屏幕上看到暴力鏡頭就捂眼睛的女孩兒。
但是她感到婉兒分明地被自己所經曆的兇險裹住了。
她知道隻有訴說才可能使對方徹底擺脫恐怖之陰影的籠罩。
否則對方那一顆心靈,也許會在某時猝然崩裂……
她是懷着一種大的憐憫,一次次命令自己要聽下去,聽下去……
于是婉兒接着講自己如何滿懷善良之目的四處尋找小紅夫婦,講到了自己在機場候機室所受的淩辱。
講到張廣志怎樣殺死了“哥”,她自己怎樣替“哥”報了仇……
聽得許雁南心驚肉跳,一陣陣魂飛魄散。
在大學校園裡,漫長的昨天,畢竟不過是騷亂,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兇險。
和她的許多同學們一樣,她其實并沒經曆比驚吓更可稱之為威脅的威脅。
“他救了我,可我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呀!我怎麼能不替他報仇啊!我怎麼能不殺死那個王八蛋呀!他死有餘辜,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我好恨呀!我殺了他也難以解我的恨!”
洶湧的情感加上情緒的波濤,終于将急促的不可遏止的訴說變成了叫喊。
婉兒臉色蒼白。
婉兒涕淚悲流。
婉兒全身顫抖。
許雁南覺得,連婉兒淚汪汪的眸子都擴大了。
她害怕婉兒就要變得瘋狂起來了。
“婉兒,婉兒,婉兒……”許雁南立刻跨到婉兒面前,将婉兒緊緊摟在懷裡,驚慌失措地哄勸她,“可憐的姑娘,你對我說出來就好了!你說出來心裡便輕松了些是不是?這一切都悶在心裡,你可怎麼受得了呢?”
婉兒偎在她懷裡号啕大哭。
“哭吧,婉兒,哭吧。
痛痛快快地哭吧!天呵,你經曆了些多麼可怕的事呀!”
許雁南也哭了。
幸而當時那幢樓差不多是空的。
各個宿舍的主人全逗留在操場上,沒有誰敲門向她們提出抗議。
兩個姑娘直哭得淚人兒似的,才相繼安靜下來。
婉兒卻依然偎在許雁南懷裡。
許雁南也依然緊緊摟着她。
她們那情形,像失散了一百年終于從天涯海角互相找到的姐妹,仿佛要在哭了一陣之後,合成一個人似的。
“表姐……”
“嗯?”
“從今天起我不吃菜了。
我要省下一份兒錢,你替我捐了……”
“嗯。
”
“這也就算我對一切在這場劫難中死了的人,表達我婉兒的一份心情了。
包括我那個不知姓名的‘哥’。
我相信他愛我是真的。
以後我想他了,就到你們學院來悼念悼念他。
他原來也是位研究生啊!我要來大學這種地方悼念他,不至于玷污了别人什麼是不是?”
“婉兒,别這麼說。
我理解你。
”
“謝謝你,表姐……”
“婉兒,不吃菜是不行的。
校外南邊有片地,長着些菜,大概不會有人收了。
你抽空兒去拔些回來,用熱水燙一燙,再買瓶醬,也挺好吃的。
”
“聽你的。
”
“婉兒,你千萬記住,關于張廣志的事,你徹底忘了它!再不要對任何人說一個字。
也不要找什麼小紅了!我不願眼睜睜地看着你不得不離開我,而我幫不了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
“你說話呀!”
“明白……”
于是許雁南雙手捧着婉兒的臉,諄諄告誡:“婉兒,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覺得自己應該對誰負過責任。
我原本是打算隻留你住幾天的,現在我卻覺得對你有一份責任了!這真他媽的見鬼,見鬼就見鬼吧!所以,你今後不管再遭遇到什麼事,不許隐瞞我。
你要服從我的話。
不憑别的,就憑我比你大四歲!你能保證做到麼?”
“能。
”
婉兒肯定地點了點頭。
“唉!”
許雁南長歎一口氣。
婉兒誠心誠意地說:“要是你感到我成了你的包袱,我走就是了!”
“要是我感到你成了我的包袱,我根本就不會帶你來。
帶你來了也會再把你趕走!”許雁南有些愠怒地說。
見婉兒神色頓時黯然,苦笑了一下又說,“我歎氣,是因為我忽然好想我爸爸媽媽。
這種時候,一個女孩兒家要是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該多好啊……”
許多時候,衆多的人被某種互相影響的心情所驅使而做的事,大抵很難停止在最初的願望。
好比衆多的廚子一起做一道菜,結果做出來的肯定和他們原先各自想要做的不是一道菜。
甚至完全兩樣。
這衆多的人是工人也罷,農民也罷,市民也罷,大學生也罷,或者他們混雜在一起也罷。
此種情況之下,理性往往受到嘲笑和輕蔑。
而激情和沖動成為最具權威性最具崇高性最具凝聚力和感召力的精神号角。
這種情況之下人人都有機會有可能像三軍統帥一樣一呼百應千應。
因而這樣的時刻對于年輕的心是近乎神聖的時刻。
那種種激情和沖動激蕩起的旋渦,似乎是異常輝煌的,魅力無窮的,被吸住了就隻有沉底。
追悼會之前發生了一場規模不大不小的“戰鬥”——一些“麻派”和“托派”占據了廣播室,并且繼續通過大喇叭集體唱那首《獻給诃德諾夫同志們之歌》。
他們認為他們的尊嚴受到了攻擊,要挽回人格損失。
要“诃德諾夫同志”們替他們恢複名譽。
其實是要争回感到失去很多卻未見得失去多少的面子。
然而适得其反。
不但使他們一向的老冤家對頭“诃德諾夫同志”們有了進一步聲讨他們的充分理由,而且使一切隻不過想懷着虔誠參加對死者的追悼的學生怒不可遏了。
包括像許雁南這樣的不曾是“麻派”也不打算做“托派”也不是“诃德諾夫同志”們的學生。
“死者光榮!‘麻派’可恥!”
“将餘永澤們趕出校園去!”
一霎時口号四起。
“中文系,死了五個同學!物理系,死了七個同學!教育心理學系,隻剩下十幾個同學!我們那麼多那麼多親愛的同學,他們沖上街頭永遠回不來了!他們的屍體和海鷗的屍體一起被清除到大海裡去了!亵渎他們的勇敢罪該萬死!”
一位女學生站在樓梯口台階上慷慨陳詞,于是造成一片哀泣。
于是口号聲浪愈高:
“‘麻派’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托派’不忏悔,打斷他的腿!”
于是向樓内發起了沖鋒。
抵抗是象征性的。
“占領軍”一觸即潰,從樓窗口抛出了幾件白襯衫算是投降。
于是哀樂頓起。
于是黑壓壓跪倒一片人。
我失驕楊君失柳
楊柳輕直上重霄九
問訊吳剛何所有
吳剛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廣袖
萬裡長空且為忠魂舞
……
有一位女生最先唱起了《蝶戀花》。
于是十幾位女生跟着唱了起來。
于是全體女生跟着唱了起來。
于是不分男女每一個人都跟着唱了起來。
直唱得悲風漫卷,高天驚聞。
正是近淚無幹土,低空有斷雲,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相吟。
當衆多的人動了真情,追悼是一件連死神也會為之肅然的事。
一小時前,也許有些人還隻是歎息。
甚至有些人的的确确對死者之死不以為然。
悲傷不過是某幾個人對另幾個人的友誼的證明。
追悼仿佛更是活着的人應盡的義務。
而當哀樂響過之後,而當人們情不自禁地一片片跪倒之後,而當悲悲切切凄凄慘慘戚戚的歌聲唱起來後,死似乎更是活着的人的一種現實的體驗了。
生和死似乎不再是兩件根本不同的事,而是同一件事的兩種說法了。
這使虔誠的人更加虔誠。
使并不怎麼虔誠的人感到罪過,也變得虔誠起來。
這種虔誠乃是人類最為特殊的虔誠。
虔誠到一切歌此刻都可以當挽歌唱。
就是唱進行曲也會唱出幾分哀樂的旋律。
人在追悼人時所達到的虔誠,肯定的高于人對人産生崇拜時内心裡産生的那種虔誠。
相比之下,前者即使超乎尋常也被視為正常,而後者則即使正常也會顯得做作。
沒有主持人。
沒有按部就班的儀式。
所謂過程,像空氣的流動一樣自然。
自然得根本無須誰來主持。
但卻正因為如此,便沒有誰來宣布它的結束。
人們雖一片片站起了,而不離開。
仿佛都在期待着什麼,都覺得總之不該就這麼散了,都認為有誰應該把握住氣氛和虔誠,使他們的心靈得以更長久些地集體地囿于這一時刻……樓内有幾個男生伫立于窗口前即興朗誦了他們的詩句。
然而人們覺得靠那些詩句繼續烘托這一時刻是不夠的。
忽然大喇叭傳出了一個男生高亢的聲音:
“同學們,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忠實信徒。
我們是二十世紀末葉的新馬克思主義者!我們是共産主義的新的一代實踐者。
我們宣布,中國新馬克思主義者聯盟,現在成立了!我們将在人類賴以生存的這個地球上,尋找一處地方,嚴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