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關上了門,上樓向式歐道:“我猜的不錯吧。
餘亦舒果然硬賴麗蓮同你私逃了。
”式歐忙問“怎麼?”芷華把樓下的事說了,式歐毛發悚然。
芷華想了想,又道:“這餘亦舒真是老奸巨猾,他并非是要把你們捉住,不過隻要鬧得遠近皆知,絕了麗蓮的歸路罷了。
你想,他在夜裡做成圈套,教你們同逃。
卻到九十點鐘才鬧起來,這時候南來北往的火車全開走了。
他一定算計容你們離開了本地,再報區查拿。
隻于亂一陣就罷手。
要真在這裡把你們捉了去,倒是他失望的事呢。
”說着沉吟一晌,向式歐道:“當初餘亦舒說,偵探在外面等捉你。
雖是謊話,可是如今他既報了官,偵探卻未必能體會他的深意,見面把你放過。
從此倒真有了危險。
他們今天既來查問,日後未必不對這裡注意,你在此還是不妥。
”式歐道。
“豈止不妥,在貴府叨擾長了,也是不便呢。
”芷華搖頭道:“這你卻是錯了,我和令妹那樣交誼,大家和手足有什麼兩樣?你在此住上一年,也沒什麼不便。
不過我替你想,還是想法子快回北京的好。
”式歐道:“我從在餘家遭難,早想回去。
要能回去也好了,如今我又算正式犯罪的人,受了官人的注意。
此刻車站必查得很緊,我怎有回去的希望?”芷華道:“好在一半天或者不緻出毛病,現在且吃早飯。
飯後我還要到餘家去探聽實在情形,回來再定行止。
”說完便匆匆出去。
芷華走後,式歐獨自愁歎。
許久方見仆婦端上飯來,胡亂吃了幾口,便自放下。
直等到五點,才又見仆婦進來,傳芷華的話,請式歐過去。
式歐随仆婦到了芷華房裡,見芷華同一個麻面女郎同坐,式歐自顧不男不女裝束,十分不好意思。
芷華給他和龍珍引見了,便告訴式歐道:“方才我到餘宅去,那餘亦舒正氣得自己打嘴巴。
倒裝得很像。
麗蓮的祖母餘老太太,哭得什麼似的。
哪知道是自己兒子安排的詭計?隻有餘亦舒那兩位姨太太不幹不淨的,罵麗蓮敗壞門風,還假裝好人呢。
她們倒沒人疑惑麗蓮投了我來,我也探不出什麼消息,隻算白跑了一趟。
”式歐道:“那位麗蓮小姐有消息麼?”芷華歎道:“誰知道她是不是進了督軍署,我也沒法了。
”說着忽然靈機一動,又向式歐道:“我雖然勞而無功,卻聽得一件事情,于你很有關系。
那餘亦舒向警區報告,竟而說你是南方人。
所以官人們都在輪船碼頭和津浦路上注意。
其實你雖是南方人,卻完全是北京口音。
而且你又向餘亦舒說過在北京住家。
如今他說這假話,當然是算定你己和麗蓮逃到北京。
怕官人到北京追你,所以指給他們一條歧路。
如今你正好借這機會回北京去。
”式歐道:“你别忘了,南來北去的火車,都在一個車站上車。
他們未必隻注意上津浦車的人,而對于上京奉車的人,難道連看也不看麼?”龍珍插口向芷華道:“這位張先生有照片落到偵探手裡麼?”式歐接言道:“沒有。
”龍珍道:“既然沒有,他們見面也未必認識。
”芷華道:“這倒不然,因為在餘宅聽他們說。
官人向餘宅要去了兩個仆人,一個守住車站,一個守住輪船碼頭,給偵探們作看線。
若見了式歐,當然認識。
”龍珍道:“這樣可真難了。
”芷華躊躇了一會,望着式歐身上的衣服道:“你若穿着女人的衣服,再化裝得好些,也許不受人注意。
隻要上了火車就沒事了。
隻是你這身衣服穿不得,餘宅的仆人,見了麗蓮的衣服,當然眼熟,自要注意。
若因此露了破綻,倒又冤枉。
好在我這裡衣服很多,龍珍的衣服或者你也能穿,必要完全換了才好走。
不過這事還有些冒險,你以為怎樣?自己定奪一下。
”式歐不暇思索地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怕?隻可冒一下險。
”芷華道:“你若決定如此。
今天八點後便有到北京去的快車,現在便該着手裝扮了。
”式歐點頭,正要說話,龍珍忽然叫道:“不妥不妥,這樣去上火車,便是自投羅網。
”芷華和式歐都問她是何緣故,龍珍道:“他便是打扮和女子一樣,但是買車票尋座位,以及和人攀談,都是要說話的。
他這副男子嗓音,隻要一開口,立刻便露馬腳。
試問在人群裡,發現了男扮女裝的人,誰肯輕饒?打一陣是小事,要送到警廳,拷問起來,一定二罪俱罰。
豈不更加重了罪名。
”芷華道:“對呀,真是不妥。
可怎樣是好?”便又鎖眉不語。
式歐也沉思無計。
半晌芷華才道:“這樣除非有個人同去,什麼事都不用他說話。
”龍珍拍手道:“這倒是辦法。
”芷華道:“可是誰同他去呢?我原可以去,不過麗蓮消息不明,我走了,她若出了什麼事,我就來不及救護。
而且明天餘家若不見我去上課,又要犯嫌疑。
龍珍道:“話雖是如此說,但是在這種時侯,除了姐姐送張先生去,還有什麼法子?好在從天津到北京,往返也不過一兩天的工夫。
便是麗蓮有什麼消息,也不緻耽誤。
”芷華猶疑道:“這情形我也明白。
不過麗蓮若是進了督軍署,還有什麼可說。
倘還未曾去,她再遇了什麼變化,若返回這裡,尋不着我,豈不要把她急死。
”式歐這時見芷華為難,便道:“據我看,您還是在家裡不動的好。
我到底是個男子,便是不改裝扮,自己走路回北京去也成。
”芷華道:“那你怎受得了這樣奔波?”再說我也對不住你妹妹淑敏。
好了,竟是我送你去一趟,夜裡三點到了北京,我也不上你家去。
還趁早晨四點的車回來。
”說着就向龍珍道:“現在時候也差不多了,你去把咱們素淨些的衣服,挑幾件來,叫張先生先打扮好了。
就手将你的夾鬥篷拿來,叫他穿上試試。
他原穿的外衣是麗蓮的,不能再穿,留給你穿吧。
”龍珍仿佛沒聽見芷華的話,隻自出神不語。
芷華又道:“你聽見了麼?”龍珍忽地立起道。
“衣服等一會再拿,我想起了一件事,姐姐恐怕麗蓮回來,不願離開家裡。
張先生又不能自己回北京去,這不是兩難麼?如今我也是閑着沒事,簡直我送張先生去一趟,好在明天就可以回來。
姐姐仍舊在家中候麗蓮的消息,您看如何?”芷華想了想道:“這樣敢情是好。
”式歐忙攔道:“為我的事,叫小姐受辛苦,實在不敢當。
還是我自己走的好。
”芷華道:“不必客氣。
龍珍原算是替我受累,就依這主意好了。
”龍珍道:“這樣我先去拿衣服。
”說着就出去,拿來了幾件衣裙之類,又在屋内衣櫥取出一件黑色外衣,都放在床上。
芷華向式歐道:“你可以就換起來,看看像樣不像。
”
式歐在這時隻得任人擺布,忸忸怩怩地脫下昨夜在餘家所穿的麗蓮的衣服,換上了一件黑哔叽褲子,是龍珍的。
穿了一件灰緞旗袍,是芷華的。
看了看尚還可體。
隻腳下一雙男子革履,無法收拾。
昨夜從餘宅出來,是在黑夜之間,無甚大礙。
如今是要去上火車,在稠人廣衆中行走,自然不能露這樣的大破綻。
芷華的腳兒太小,鞋又都是高底的,絕對不能通融。
便是龍珍的鞋,也比式歐稍小幾分,穿不下去。
後來實在無法,隻好在龍珍的舊鞋後跟口上剪開了一個縫兒,才勉強穿上。
雖非趿鞋,也就差不多了。
衣服換好,芷華看着笑道:“難為你居然身體不高,倘若生得像駱駝般的,又哪裡現給你做大的旗袍去?”說着見鐘已快到八點,便告訴龍珍也去收拾,快到走的時候了。
龍珍匆匆的自去拿應用物件,這裡芷華打了一盆臉水,教式歐上妝。
式歐哪裡做過這等事,但是勢逼處此,隻好洗過了臉,自去調脂抹粉。
等修飾過了,芷華不由地笑起來,道:“你打扮這種妖怪樣子,簡直是招人注意。
粉擦得已像個曹操。
胭脂又抹得像戲台上的醜婆子。
這怎能出去。
式歐道:“我哪裡會辦這個?”芷華道:“你先把臉上的胭脂粉全洗下去,我替你來。
”式歐依言,重行把臉洗淨。
芷華叫他坐下,自己坐在對面,替他修飾起來,先薄薄塗了一層雪花膏。
再揉了一些胭脂,又撲上了一層香粉。
見式歐因連夜失眠的緣故,嘴唇有些枯燥,就又給他在唇上抹了些唇膏,最後又描了描眉。
式歐當她對面給自己化妝之際,兩個人的臉兒相距不到幾寸,隻覺她口裡吐出的芳息,噓到臉上。
溫馨馨地,已經有些心旌搖搖。
再加她那柔荑手兒,隻管在面上揉搓,那秋水般的眼兒,盈盈相注。
這種景狀,在旁人遇着,已自難忍。
何況式歐當初又是曾和她發生過片面的情感的?這時不由觸起幾月前在北京家中,和她暗室獨對的情景,不覺又勾起舊日的相思。
無奈當日曾吃過她的沒趣,此際莫說有什麼意外之求?就是連意外之想也不敢動念。
又知道她此次拯救自己,用心非常正大,完全是一片俠腸。
在自己的良心上,也絕不許起别的念頭。
話雖如此,但是一個素所愛慕的人,居然這樣貼身相對,聲息相通,便是個道學老先生,也未必心如止水。
何況式歐是個血氣未定的少年?怎能把持得住?不過任是心中有無限動顫,外面卻絕不敢表不出來。
然而這種心癢難搔,魂搖欲斷的苦處,也真不易禁受。
式歐在先還敢和芷華相對平視,到後來實在禁不住心裡的麻亂,連忙把眼閉了。
咬着牙關,把心兒穩住。
芷華卻很大方的替他收拾完了,才笑道:“為什麼閉眼啊。
你照照鏡子,看變成什麼樣兒了。
式歐聽得這一聲,好像得了赦旨,連忙站起,到鏡前照了照,見自己居然變成了極風緻的女郎。
真是眉彎柳葉,頰暈桃花,幾乎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芷華從旁問道:“怎樣?”式歐道:“好得很。
您可受累了。
”芷華道:“何必客氣。
咱們這是盡人事聽天命。
既是要扮做女人,就要修飾得沒一些破綻。
倘然隻願省一點事,出去叫人瞧破。
豈不是因小失大?甯可多費些工夫,也要弄熨貼了。
”式歐才明白她方才親自動手之意,心裡十分感激。
這時龍珍從外面進來道:“我都收拾完了,現在要走就走。
”式歐見她穿着短襖長裙,手裡拿着小提包兒。
芷華看了看鐘道:“離開車也隻差二十多分鐘。
要去也可以去了。
”說着又向式歐囑咐道:“在火車上千萬别說話。
就是有事非說不可,也千萬不要高聲。
最要緊的要時時刻刻别忘了自己是女子。
”又向龍珍道:“妹妹你可要送佛送到西天。
路上千萬照顧着他,不可露出破綻。
你到了北京,願意在式歐家裡住幾天也可。
他妹妹淑敏人也極好。
”龍珍道:“我不到他家去。
一到北京,立刻就翻回來。
”芷華點頭道:“也好,你們去吧。
式歐回到家裡,務必叫淑敏給我來一封信。
”說着又向衣架上摘下一頂女帽遞給式歐道:“我幾乎忘了,你雖剪的是分頭。
還和女人發式不同,戴着這頂帽子,就遮掩了。
”
式歐接過帽子。
戴上,卻還立着不動。
忽然眼圈兒一紅,嘴兒一動,卻說不出話來。
芷華看出他的情形,忙問道:“你是怎的?”式歐見問,眼淚立刻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