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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回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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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話聲聲,距離極近。

    丁馬兒心裡打了個轉兒,就附耳向錢太太道:“我出去辦點兒事,順便買些随手東西,少時便回。

    你在家中等着。

    可留神方才進來的褚老頭子,他若來跟你說話,頂好不要理他。

    ”錢太太隻望着他點點頭,叫早些回來。

    丁馬兒走出去,大大方方地向老褚道:“你給照應着,我出去一趟。

    ”褚二先生答應着,又說了幾句閑話,丁馬兒才走了。

     錢太太在屋中,聽着窗外,須臾便沒人作聲,似乎老褚已回房去了。

    不料遲了沒五分鐘,隻聽門口咳嗽一聲,有人叫道:“大嫂。

    睡着了麼?”錢太太聽是那老褚的聲音,便答道:沒有。

    ”褚二先生随即推門走入,似乎神情不安的坐在炕上。

    向錢太太道:“大嫂,我這是給你送信來了。

    大嫂你可留神。

    ”錢太太聽着方才一怔。

    褚二先生接着道:“我迳直的跟你說吧,這個丁馬兒大約跟你是新認識。

    你還不知他的底細,實告訴你,他是專門販賣人口的呀。

    從打他住到這院中,我曾見他帶來過十幾個女人,全都轉手賣了。

    他因為我在院中同住,又深知他的毛病,所以凡事不敢瞞我。

    今日他到我屋中,告訴又拐了個人來。

    現在正跟走關東的一個大人販子接頭,講妥價錢,三兩天便能出手。

    我知道他是沒法勸的,就随着到這房裡瞧瞧。

    看見你是個很規矩的人兒,實是上了丁馬兒的當。

    若被他賣到關外,那比落到地獄還苦。

    這一世再沒翻身之日了。

    所以我瞧着不忍,前來指點你一聲。

    大嫂可得快打主意。

    ”錢太太聽了大吃一驚。

    本來她與丁馬兒并無深交,不過是被兇惡的趙八手裡騙過來的,明知不是伴,無奈且相随。

    如今聽老褚一說,立時便有七分相信。

    因為想到自己和趙八那樣交情,到頭兒還受了負心的害。

    何況丁馬兒隻是在下處裡相識,從他的舉止言語上看,都不是本分的人。

    或者他昨日見自己和下處的交易未成,就暗出歹心,尋人販子商量妥了,才去把自己騙了出來,領到這裡隐藏。

    現在他出門必是又去尋人販子,說不定真要将自已出手。

    本來看他這窮樣兒,四壁空空。

    較沒家沒業的有什麼分别?怎能養得起女人?自己定要被他賣了。

    想到這裡,不由便信了老褚的話,忙道:“真的麼?您知道他準要賣我。

    ”褚二先生道:“我這大年紀怎能說謊。

    反正我的信兒送到了。

    總算盡了心。

    信不信在你。

    ”錢太太暗想:方才丁馬兒臨出門叫自己不要理這老頭,想必就是怕給洩露機關。

    看來這話是不錯了,自己真是苦命。

    頭裡遇着趙八,還算稍有良心。

    隻想把自己押入本地娼窯。

    再遇這丁馬兒可更狠了。

    竟要把自己賣到關外。

    聽說關外地方的娼窯比地獄還慘。

    曆年賣出關外的女子,隻有去的沒有回來的。

    錢太太正在疑懼,褚二先生又道:“我瞧你是個很正經的人,怎會落到丁馬兒手裡?你還有丈夫沒有?我可以替你送個信去。

    ”錢太太說:“有!”更把老褚當了好人,便道:“我雖然有男人,可是早已不要我了。

    送信去也沒用呀。

    ”褚二先生道:“你既有丈夫,怎能不管?”錢太太這時已有心求老褚解救,便不敢隐瞞。

    把自己怎樣被趙八勾誘失身,因而和男人斷絕,以後受了窮苦。

    趙八又怎樣要将自己押與娼窯,才遇着丁馬兒。

    昨夜丁馬兒趁趙八不在家,給自己送信,也言說趙八要将自己賣到關外,自己一害怕,就跟丁馬兒逃出來。

    又失身與他。

    哪知倒是他真要把自己賣到關外,說完便求老褚設法相救。

     褚二先生聽着。

    幾乎忍不住要笑,原來丁馬兒也是用這套手法,從旁人手裡騙過來的。

    便安慰着道:“你不必害怕,我一定救你。

    你當初嫁那姓錢的丈夫,可是明媒正娶麼?”錢太太道:“是。

    ”褚二先生道:“你丈夫隻為看破你和那個趙八有奸,才斷絕的。

    可打過官司麼?”錢太太道:“沒有。

    隻憑當面一說。

    他就丢開我了。

    ”褚二先生眼珠一轉道:“你這姓錢的丈夫作什麼事業?錢太太因為自己落魄,聽他問起,便趁此誇張舊丈夫,借以表示自己不是窮人,便答道:“我丈夫在電影公司作營業主任,一月有好幾百進項呢。

    ”褚二先生道:“那麼你丈夫既是正經的人,怎能不顧你呢。

    我還是給你送個信兒去。

    ”錢太太凄然道:“送信也沒用,他絕不要我了。

    “褚二先生道:“怎麼呢?你落到這個地步,他何緻這樣心狠?一點不念舊情。

    ”錢太太怎能說出自己屢作無恥之事,丈夫已收一次覆水,不能再望二次。

    隻可假說丈夫脾氣太大,又性情執拗,絕對難望回心。

    自己也沒顔面見他。

    褚二先生沉吟道:“這倒難了。

    現在救你還不難辦。

    隻是你日後的着落,卻是難題。

    比如我從丁馬兒手裡把你救出來了。

    向哪裡交代呢?”錢太太道:“我隻求不出關外受罪,怎樣都行。

    老爺子多積德吧。

    ”褚二先生道:“這得仔細,總要先尋個安身之處。

    不能把你放在空地上啊。

    ”說着沉吟半晌,忽然哦了一聲。

    似乎想起什麼主意,向錢太太道:“你是決意不歸你的丈夫了。

    ”錢太太點頭。

    褚二先生道:“你一個女人,既然無家可歸,也總得想個着落兒。

    這樣吧,我替你作個媒,好不好?”錢太太聽了,覺得不好意思回答,那徐娘臉兒也自一紅。

    褚二先生道:“我總得先替你尋得安身之處,再想法對付丁馬兒。

    你不必害羞,痛快說,願意不?” 錢太太羞羞慚慚地道:“您說的倒是誰呀?我連人都不知道,可怎麼答應?”褚二先生笑了笑道:“這可巧了,這個人還正在這裡。

    他姓張,年紀隻三十多歲。

    自己在天橋開個小估衣鋪,很夠過的。

    去年才把家小死了,到如今還沒續上弦。

    人品相貌,足配得上你。

    方才來尋我辦事,還在我房裡坐着呢。

    ”錢太太聽了,臉上讪讪的對着老褚看,褚二先生明白她的意思,就立起道:“我出去喚,他到院中說話,你從窗孔往外看着。

    ”說着就走出房外,立在院中叫道:“張二弟張二弟。

    ”錢太太跪在炕上,由窗孔往外注視。

    隻見由一問挂着布簾的房間,走出一個衣冠齊楚的人,白淨面皮,年紀最多三十上下。

    生得細腰窄霄,好像練過武功。

    舉止和裝扮上,都在雄壯中透出俏皮。

    錢太太一見便中了意。

    隻見這人出來,便笑嘻嘻的向老褚叫聲“二哥”,褚二先生道:“二弟,我這會正忙,不得說話,你回櫃上等我去吧。

    等一會我便去看你。

    今天晚上咱們吃一條龍,我的請兒。

    ”那人道:“二哥,那麼我就先走,您可準去。

    說完便出門走了。

    ”錢太太瞧着,心内真覺一則以喜,一則以懼,自己落魄到這種地步,已經不成人樣了。

    想不到還能海底撈月,有人代為作媒,倘然能嫁得這樣丈夫,豈不是才從人世落到地獄,竟又從地獄走上天堂呢?自己若不是前生作下好事,今生怎能遇此機會?但再想到這不過僅于老褚有此一說,雖然自己瞧中人家,卻難保人家也瞧中自己啊!想着見褚二先生已回到房裡,笑嘻嘻的道:“你瞧見了,怎樣?不是我說,這位張爺人性既好,又有能為。

    嫁了他準能快活一世。

    你若有意,我就先和他商量好了,跟他再辦丁馬兒這邊。

    ”錢太太道:“老爺子,我已落到這般光景,隻盼能得吃飯的地方,怎能挑肥撿瘦?再說我已瞧見人家那樣人品,還有什麼不願?倒怕人家不要我。

    ”褚二先生道:“這位張爺是我的最知心的朋友,我說句話他沒個不依。

    何況他以先又托過我留意呢。

    ”錢太太道:“您别這樣把穩,還是跟人家提提,得個準信兒的好。

    我這裡不怕您笑話。

    就算願意了。

    ”褚二先生道:“好。

    那麼我就先跟他去說。

    反正這事總有九成把握。

    你聽信兒吧。

    ”說罷方要向外走,忽又立住問道:“丁馬兒上哪裡去了?”錢太太道:“他出門時隻說去找朋友,稍遲就回來。

    并沒提上哪裡去。

    ”褚二先生道。

    “他出去工夫不小了,大約也就要回來。

    我還是趁早躲開,省得叫他疑心。

    ”錢太太見老褚要走,隻覺心裡存着許多要緊的問題未得解決,怎肯叫他走了,忙叫道:“老爺子,先别走。

    我還問您。

    假如您出去向那位張爺提這件事兒,還未回來,丁馬兒到家了。

    同着他的面兒,您怎樣給我回信呢。

    ”老褚知道她盼望極切,便想了想道:“這樣吧,倘若丁馬兒在房裡,我就在院裡和人們說閑話。

    你仔細聽來,我若說着話哈哈大笑,就算這件事成了。

    若是不成,我就不笑。

    ”錢太太又道:“倘若那頭兒答應了,你怎樣把我從丁馬兒手裡弄出去呢。

    ”褚二先生道:“這個就不必操心了,我自有辦法。

    不過到我和丁馬兒說話的時侯,若是順情顧理的辦妥,自然沒有你什麼事。

    倘然我和他說崩了,兩下翻臉鬧出事來,你可咬定了是被他誘拐。

    他見你變了心,定能老老實實的認頭吃虧。

    還有最緊要的一句,他再向你說什麼,也不要信。

    要帶你上哪裡,也不要去。

    記住了。

    更不要對他說我曾來過。

    ”錢太太道:“這些我都明白,您放心。

    ”褚二先生道:“那麼我别呆着,快去跟那頭兒定規。

    也省得讓丁馬兒撞見。

    “說着向外便走。

    錢太太還直喊:“老爺子多受累。

    ”褚二先生出去以後,錢太太倒在炕上,思索着那姓張的一切美點。

    越想越覺高興,過了一會。

    丁馬兒便回來。

    手提着幾樣食物和零用東西。

    還有賤價的化妝品,放到錢太太面前。

    錢太太此際已把心移到他人身上,對丁馬兒的殷勤,隻認為不懷好意。

    當時也隻可假作喜歡,把買來了東西一一都看了。

    隻見樣數雖多,總共也不值一元錢,心中更暗自菲薄。

     兩人說着閑話,各有心思。

    丁馬兒是盼着速到夜深,好領着錢太太躲出來。

    錢太太卻隻等待老褚的回信,時時側耳聽着窗外。

    直到吃過晚飯,天色黃昏,丁馬兒因離深夜已近,暗自歡喜。

    錢太太卻因老褚還沒回來,暗自焦急。

    直到晚上十點多鐘。

    才聽見褚二先生回來,坐在院裡大說大笑。

    和院鄰說話,故意提些有趣的事,不住的嘻嘻哈哈。

    錢太太聽得這種聲音,好似老褚在外面報喜,知道事已成功,心中說不出的高興。

    丁馬兒卻以為老褚所以這樣高興,隻是因為将從自己身上分取利益,不由暗笑道:“你且慢高興,等明天再看,包得你就笑不出來了。

    ”便出去把老褚拉到僻靜處,報告今日出去到各處接頭,已有幾家肯接。

    等明天下午,把錢太太領去,瞧看成色,才能商議價目。

    褚二先生倒沒說什麼,隻叫丁馬兒随便辦理,說了幾句,丁馬兒便回到自己房中。

    這院子所住多是勞動界人物,睡眠很早,須臾就鼾聲四起。

    院中已沒了人,丁馬兒便催着錢太太一同睡下。

    錢太太一心隻盼老褚來和丁馬兒交涉,以為他要等人定後才來。

    但等了許久,還沒消息。

    又禁不住丁馬兒催促,隻得吹息了新買的油燈。

    陪丁馬兒睡了。

    丁馬兒所謂睡覺,當然與普通睡覺不同,他還要借此消磨時間。

    錢太太雖然心中盼望着那姓張的,但對丁馬兒的臨時要求,也不拒絕。

    她本是享樂主義者,對于眼前所能得到的快樂,絕不放過。

    但是這一來幾乎壞了事,錢太太天生是個水性楊花,性情不定的人。

    天下有兩種女子,一種在男子蹂躏之下,感覺受了侮辱;一種是把蹂躏當作恩惠。

    錢太太便是屬于這後一種的。

    丁馬兒利用她作了洩欲機器,她反感覺了丁馬兒的可愛,心旌搖搖,幾乎把老褚對自己所說的話,都告訴他。

    但一陣想到姓張的,便猶疑不敢開口。

    也是天意該當,丁馬兒此際若如昨日的盡職,錢太太一定不能支持許久,便要破壞老褚的計劃。

    無奈丁馬兒心中有事,隻惦着快些躲了出去,便不能似昨天那樣長久。

    鬧成為德不卒,半途而廢。

     錢太太在不滿的心情中,當然把要說的話都咽回去。

    立刻對丁馬兒由鄙薄而勾起恐怕,把心又全歸到那姓張的身上了。

    隻默念明日老褚定有辦法,自己便可脫離丁馬兒,而成為張太太。

    那姓張的不特外表比丁馬兒勝強百倍,便是其他也不會使自己失望的。

    她想着便将安然入夢,不料這時丁馬兒竟抱住她,将耳朵湊近,說道:“你起來,穿好衣服。

    ”錢太太一怔道:“這時候……幹什麼?”丁馬兒道:“我已在旁處看妥房子了,這裡太亂。

    咱們搬到旁處住去。

    ”錢太太吃了一驚道:“這裡住得好好的,搬家作什麼?再說大黑夜……。

    ”丁馬兒聽她的意思,好像對這裡生了感情,不願離開,隻得說道:“這裡住着太不方便。

    同院的人太多,他們都看着咱們疑心,背地裡胡亂嚼說,倘然傳播出去,被趙八知道尋了來,你和我都有些不便。

    再說咱們倆愛好作親,可是沒根沒底。

    這院裡常有巡警來查戶口,萬一被盤問短了,更是麻煩。

    還有同院的那個老褚最不是好人。

    從你來時他便留上神了,恐怕難免在背地使奸弄壞,咱們還是躲開的好。

    ”錢太太因為心中有那姓張的,正希望那老褚代為撮合,從那姓張的可愛聯帶也覺得老褚是個好人。

    如今聽了丁馬兒這一片話,便暗自尋思,丁馬兒本身就是壞人,還說人家不好。

    現在三更半夜,要帶自己出去,分明應了老褚的話,他是帶自己去交人販子。

    自己甯死也不能随他去。

    便是他真個不是壞心,同自己到旁處度日,自己也不能随他走,總得留在這裡,等待嫁那姓張的。

    想着便道:“你都是多想。

    沒有可怕的?隻要我認定你是丈夫,誰說什麼也沒用。

    便是趙八尋了來,我翻臉不認。

    他能怎樣?警察要來查出你房裡多了女人,你不許說新從鄉下把家眷接出來麼?同院的咕唧,随他們好了。

    你一個男子,哪有這些怕頭。

    搬開怪麻煩的,還住下去吧。

    你放心,什麼事都有我。

    ”丁馬兒聽她說得條條是道,但與自己心中所想完全不同。

    無奈不能把實在情形說出,隻好說道:“你靠得住,我自然知道。

    不過我實不願在這院住了。

    再說另外賃妥房子,交完了錢,怎能不搬?我又是特為你尋的幹淨房子。

    獨門獨院四間小瓦房,别提多麼整齊。

    你去了準得喜歡。

    咱們别麻煩了,快收拾走吧。

    ”錢太太道:“我現在身上實在難過,又困又頭疼。

    真不願意動。

    咱們明天再去,成不成?”丁馬兒有些不耐煩了,着急道:“不成,就得現在走。

    ”錢太太打着呵欠道:“為什麼呢?”丁馬兒見她這樣怠慢,急得滿肚皮氣腦,隻得按捺着說道:“這邊我還欠幾月房租,趁夜裡悄悄一走。

    不可以省下幾塊。

    留着咱們花多好。

    ”錢太太從鼻中哼了一聲道:“我實在懶得動,你讓我歇一日。

    明天夜裡再偷着走。

    不也是一樣麼?”丁馬兒道:“你方才還好好兒的,怎這時又不能動?錢太太道:“誰知是怎麼回事,忽然就這樣不好過。

    丁馬兒道:“你對付着起來,我扶你走到巷外,就雇洋車。

    ”錢太太道:“我頭痛得像要裂似的,你别擠羅我了。

    ”丁馬兒雖不知她是何居心,但已看出她誠心挨延。

    不由失了忍耐性,發出粗人脾氣。

    怒喝道:“你别誠心嘔氣。

    動得也得走,動不了也得走。

    既跟我就得由我,快起來,别找沒味。

    ”說着就拉住錢太太的肩頭,向上一提。

    錢太太立刻感覺他手腳甚重,不由想起前幾日受趙八毆打的苦楚。

    恐怕惹惱了丁馬兒,也來個現打不賒,忙改口叫道:“别拉,别拉。

    我起,我起。

    ”便一面裝作呻吟,慢慢坐起,一面暗打主意。

    丁馬兒見錢太太答應了,就不再說話。

    自去摸着黑兒,把幾件零用東西用唯一的棉被包裹起來,将帶子由外面纏上。

    因為特别簡單,很爽利地便算收拾完畢。

    丁馬兒将被包掮在肩上,向錢太太道:“咱們走吧。

    ”錢太太道:“走呀。

    ”丁馬兒走到房門口,覺得錢太太還未移動。

    忙催促道:“你可走啊!”錢太太無奈,才慢慢騰騰随在他身後,走到院中。

    隻見各屋都是黑洞洞的,一些兒亮沒有。

    漸漸快到門首。

     錢太太心想,隻要一出大門,就算入了丁馬兒的手,不能逃脫了。

    想着忽然生出急智,猛裝作平地跌跤,“嗳呀”一聲,飼在地上,接着便高聲呻吟起來。

    丁馬兒本來就怕被老褚知道,和闖關偷渡一樣,恨不得飛出門去。

    卻怕什麼有什麼,竟聽見錢太太跌倒聲喚,急得他暗地頓足。

    忙退回在黑暗中摸着了錢太太,低聲問道:“怎麼了?别叫喊。

    快起來走。

    ”哪知錢太太呻吟的聲音,比他說話還高,好似疼得不能言語。

    丁馬兒急得通身汗出,搖着她道:“你忍住點兒,到門外再叫喚。

    這不是誠心叫我着急。

    ”錢太太和沒聽見一樣,仍是呻喚。

    丁馬兒知道若把老褚驚醒,今天便算大糟其糕。

    無奈又攔不住錢太太。

    焦急之下,就伸手下去,想把她抱起,再走出去。

    但是手一探到錢太太肋下,竟似觸着受傷之處,叫得更聲兒高了。

    丁馬兒不覺在急中生出怒來,咬牙喝道:“你要再叫,我可要踢死你。

    隻要帶着氣兒,就得走。

    ”說着将被包丢在地下,一手捂住錢太太的嘴兒,一手用力去擰她的肩膀。

    錢太太疼得筋骨如折,卻被他捂着口,不能喊叫出來。

    隻得随着他的手坐起。

    丁馬兒問道:“你走不走?再賴着不走叫你死在這裡。

    ”錢太太痛不可支,唯有點頭,口中含混着吐出走走的聲音。

    丁馬兒松開了手,錢太太竟不再呻吟了。

    慢慢地立起來。

    丁馬兒這時才瞧出她似出于故意,但也不暇多想,就拾起被包,扶着她道:“走,咱們慢慢走,出去就坐車。

    ”錢太太也不作聲。

    隻顫顫地向前走了兩步,猛又一聲喊叫,立刻又從丁馬兒身旁跌倒。

    丁馬兒氣得幾乎把肺炸了,覺得這婦人是有意跟自己搗亂。

    猛然把心一橫,暗想你不走,就在這裡死吧。

    我隻當沒遇見你,少進一筆外财,少找幾回樂子,也自活該。

    想着便揚起右腳,使足氣力,黑暗中也瞧不出錢太太的哪個部位,就是一腳踢去。

    誰知這一腳還好,隻踢到她的臀部上面,錢太太痛的嗷聲鬼号起來,随着翻了個滾兒。

    丁馬兒還要尋着她再踢,就在這個時候,忽覺眼前一陣光亮,眩眼生花。

    先從對面射過一道光線,丁馬兒本想把錢太太踢打個半死,自己抖手一走。

    這時見眼前發現了手電筒。

    雖看不清光線後面的人,但他知道這一院中隻有老褚備有此物。

    一定是他聽見吵鬧聲音,出房來看。

    欲待躲閃,無奈身體已在光線中間,早被他看見。

    走也來不及了。

    就在這個時侯,褚二先生走到他面前,用電筒照着。

    瞧見他掮着被包,咦了一聲道:“大黑夜裡,兄弟你這是幹什麼?”這時錢太太倒在牆角,已聽見老褚說話,知道來了救星。

    就高聲呻吟道:“救命。

    打死我了。

    ”褚二先生随着聲音,瞧見錢太太,忙過去低頭看了看,又回頭問丁馬兒道:“兄弟,這是怎的?她躺在院裡叫喚。

    ”丁馬兒還未答言,錢太太嘤嘤地哭述道:“這半夜三更。

    他一定叫我随他走,一會兒也不容緩。

    我走得慢些,他就打我踢我。

    天呀,我真不能活了。

    ”丁馬兒聽她都對老褚說出來,恨得頓足說道:“我還得叫你死呢。

    ”褚二先生攔着道:“别吵了,在院中鬧什麼?有話到房裡說去。

    ”說着便過去扶着錢太太,向他自己房中去,又回顧丁馬兒:“兄弟,來來,房裡坐。

    ”丁馬兒走在他後面。

    心知圖謀已一敗塗地,算落到他掌握中。

    自己的一件美事,恐怕從此破壞丁。

    想着恨不得伸手把老褚掐死。

    但又躊躇不敢動手。

    三人前後到了房中。

    老褚将錢太太放在那舊床上躺着,低聲。

    說道:“别怕。

    都有我呢。

    你安心歇着。

    ”說完便摸索着點上煤油燈,房中立見光明,瞧見丁馬兒正當門而立。

    褚二先生冷笑一聲,走過去一拍他的肩頭道:“兄弟,咱們說句話。

    ”丁馬兒滿不在乎的道:“哪裡說?“褚二先生道:“還上院裡吧。

    ”于是二人重行出去。

     走開幾步,到了近街門的地方,老褚才立住道:“丁爺,不是老哥哥問着你。

    你這事可作得有些不夠味兒。

    白天怎樣商議的?你倒伶俐,趁着半夜開小差呀。

    兄弟今天你栽了。

    老哥哥我不敢自比諸葛亮,料事如神。

    可是像你這點小鬼兒,還看得透。

    我早知道你有這一招兒。

    ”說着哈哈笑了一陣。

    又道:“方才你見我出來,一定心裡發恨。

    那可是錯了,我要裝聽不見,任着你帶這女的走出大門,恐怕這時候兄弟你的命已經沒有了。

    兄弟你不信我是好心麼。

    來來,你跟我看看。

    ”說到這裡,就拉了丁馬兒,走到大門首,低聲道:“你在這兒站着,别出聲。

    ”老褚說完,便輕輕拉開大門,走了出去。

    丁馬兒從門縫向外瞧着,隻見門外蠕蠕地似有黑影移動。

    老褚出去發了個暗号,立刻有一個人湊到他面前。

    老褚問道:“怎樣?”你們都預備好了麼?”随即有人答道:“全把住了,我們一共十三人。

    我自己在這門口外把着。

    他們十二個都在胡同口藏着,等您說的那一對兒出來,我們跟出去就動手。

    有四個專伺候女的,塞住嘴就可以走了。

    剩下九個,伺候男的。

    冷不防撲上去,把臉一蒙,捆好了再贅上塊石頭,往東邊大坑一推,就完事了。

    ”老褚道:“好好,他們都在胡同外邊麼?”那人道:“我叫他們來。

    ”便低低吹了聲口哨。

    立刻由胡同外也有幾聲回送過來,接着便聽雜杳的腳步向這邊兒跑。

    老褚道:“不必叫他們來了。

    你替我道辛苦吧。

    明天辦成了再請客。

    回頭你們看清了是一對兒再動手,要是單人兒就放過去。

    ”那人答應。

    老褚就抽身回來。

    丁馬兒聽得清楚,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暗想這塊地方有許多亡命徒住着,時常出人命案子。

    原來老褚竟是這班人的同黨,或者竟是首領也說不定。

    自己雖也是耍人兒的,但不過隻混飯吃。

    并不能作太兇狠的事,委實鬥他們不過。

    倘然落到他們手裡,也是難讨公道。

    若被弄死,沉到水坑裡。

    過些日發現出來。

    也隻落個無名男戶一具罷了。

    想着不由毛發悚然,這時老褚正走回門内,把門關了,向丁馬兒道:“丁爺,我不騙你吧。

    白天你要不答應我,這時我出來橫欄,就是我的不對。

    白天既答應有我在數了,這時你卻要悄悄偷走,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丁馬兒半晌沒有答出話來。

    老褚道:“事到如今,你打算怎樣辦呢?”丁馬兒知道已落到他勢力範圍之中,自己若動蠻橫,除了拚着性命不要,當時把你弄死,也為這—個半老的女人,有些不值。

    若隻跟他用硬,恐怕他一聲喊叫。

    自已枉然吃虧。

    想着便道:“你不必問我,還是你出個道兒。

    老褚道:“論理你可不夠朋友,應該受罰。

    不過我這樣年紀,還能跟你一般見識?兄弟,你也看開些,别盡恕獨吞。

    現在咱們這樣說吧。

    還照白天商議的那樣辦,人兒歸咱倆個。

    ”丁馬兒道:“那麼還得賣了再分呀。

    ”老褚道:“現在來不及了。

    要等慢慢出手,兄弟你這樣鬼計多端,我真不放心。

    咱們趁早了結的好。

    ”丁馬兒道:“怎樣了結呢?”老褚道:“這女人能值多少錢?你說。

    ”丁馬兒不知老褚是什麼意思,便道:“我怎能知道,賣出方才能作準。

    ”老褚道:“你在人口上不外行,說個大概也沒關系。

    ”丁馬兒随口說道:“不值一百塊錢麼?”老褚道。

    “好,就算一百。

    那麼你給我五十,把人兒領走,作為兩無糾葛。

    ”丁馬兒道:“你倒說得容易,我哪有這些錢呢?”老褚道:“你沒錢,那麼把人兒歸我。

    ”丁馬兒聽出便宜,立刻答應道:“好吧,你給我五十。

    ”老褚哈哈笑道:“你想得倒好。

    人兒歸你,你定價兒。

    人兒歸我,就不能依你的價兒了。

    ”丁馬兒道:“你給定個價兒。

    是多少?”老褚道:“據我看,最多值十塊大洋。

    ”丁馬道:“你這話太離骨兒了,一個大活人。

    上秤稱斤賣也不止值十塊錢。

    ”老褚道:“把人兒歸你,你又沒錢。

    歸我你又嫌價兒小。

    怎樣才成呢?得了,我别跟你攪和,你還把她帶走,獨吞去吧。

    ”丁馬兒聽着,想了想,沒奈何歎息一聲道:“褚爺,咱們不過動這一套。

    你把門外下了埋伏逼着我認頭吃虧,我還能說什麼?不過我勞心費力擔驚受怕地弄了這個人兒來。

    你叫我也能落幾個兒。

    都是吃這碗飯的,誰也别叫誰太過不去。

    ”老褚道:“我不是欺負你,平白的搶你的飯。

    是你許我平分的呀。

    我說這人兒值十塊,分你一半,也就是了。

    ”丁馬兒這時反像跟老褚求幫似的好言央告,老褚也并不固執,漸把數目增加。

    最後老褚從腰裡取出八塊現洋,塞到丁馬兒手裡道:“兄弟,你是識時務的就别再争競。

    ”丁馬兒自知再說無益,隻得把錢收起道:“褚爺,完了。

    我這叫打下牙往肚子裡咽。

    咱們青山不改,後會有期。

    ”老褚哈哈笑道:“兄弟,就是吧。

    老哥哥不離地方,永在這兒候着,你幾時找我都成。

    ”丁馬兒又道:“人兒就從此歸你了。

    ”老褚道:“自然,你還舍不了麼?”丁馬兒頓足向外便走。

    老褚叫道:“丁爺走呀,改日再見,慢慢地走。

    外面的人絕不攔你。

    ”丁馬兒一語不發,掮着被包,直奔巷外而去。

    老褚冷笑一聲,慢慢地掩上門走回自己房中。

     不表老褚向屋裡走,再說錢太太,在老褚房内,雖然身上被丁馬兒踢傷三處,仍然疼痛難忍,但看着丁馬兒被老褚迎出去說話,知道是去商量自己的歸着。

    心中隻盼老褚把丁馬兒制伏,将自己留住,便算走了好運。

    從此可以跟那姓張的度日。

    想不到自己荒唐胡鬧,居然還落了好結果,得着那樣漂亮的丈夫,真是歪打正着。

    這都是老褚的成全,将來得大大的謝他一場。

    而且自己得了這可心的丈夫,從此可改邪歸正,不要妄為了。

    想着一陣心滿意足。

    好似是坐在那姓張的家裡,作了商家内掌櫃一樣。

    但轉想又怕丁馬兒倘反把老褚說服了,或者出了什麼岔頭。

    老褚不肯管這件事了,仍叫自己跟丁馬兒去。

    再落到這惡人手裡,可就不妙了。

    錢太太正然反複的思索,喜懼交雜。

    聽外面腳步聲響,在昏暗的燈光中,見老褚踱将進來。

    後面竟沒有丁馬兒,錢太太心方一松。

    又瞧着老褚的面上穩含笑容,便猜到這事已成功了。

     老褚向錢太太叫道:“大嫂,你放心吧。

    丁馬兒已走,再不來打攪你了。

    ”錢太太聽着,立時通身舒爽,忘了疼痛,從床上溜下來道:“老爺子,你可受累了。

    他怎麼走的?難道就這樣認頭吃虧麼?”老褚道:“平白的他就走了?我點破了他的私心,問他想把你賣多少錢,我就照價兒給他,算我買了。

    ”錢太太怔了一怔道:“他要多少呢?”老褚道:“他是老虎大開口。

    跟我要三百塊。

    我磨了半天,到底減下一少半來。

    末後他實收了我一百八十塊走了。

    ”錢太太正信服老褚,當然不疑他是謊話。

    暗想自己居然還值這大價錢,可見年歲雖大,容貌總是好的。

    不由有些自負起來,就哦了一聲道:“真便宜了丁馬兒這小子,你怎給他這些錢呢?”老褚笑道:“錢倒不算多,不過真是便宜他了。

    ”錢太太瞧老褚不在乎的樣子,忽然自思道:“這筆錢無論花多少。

    絕不會老褚自掏腰包的。

    定然歸我那未來的丈夫擔任。

    自己已算是姓張的人,多破費他就等于破費自己,可花得太多了。

    她這樣一算。

    竟而有些心疼。

    老褚又道:“錢已花了,不必再提。

    現在你跟我走吧。

    ”錢太太問上哪裡去。

    老褚笑道:“你真得謝謝我。

    我為你真是八面張羅,從白天起,我一面跑着說媒,一面想法對付丁馬兒。

    還偷工夫替你尋妥了新房。

    ”錢太太聽了新房二字,便知是自己和那姓張的同居之處,就問道:“嫁他不是要上他家了麼?怎還用另尋房子?”老褚道:“我們張二弟從斷弦以後,就把住宅取消。

    自己睡在鋪子裡。

    如今娶你,自然不能同在那裡住。

    總得另賃房予啊。

    現在你随我到新房去吧。

    ”錢太太道:“他在那裡麼?”老褚點頭,錢太太喜歡得心花怒放。

    暗想白天所見的可意人兒,稍遲便可到了一處。

    料想這種婚姻,絕不會有許多講究。

    随老褚過去和他見面,見了面就拜天地,拜完天地就入洞房,最多再有兩點鐘。

    但自己半天未曾修飾,這樣亂頭粗服,他見着豈不減興?想着便四顧問道:“等等兒。

    您這裡可有脂粉?我要先洗洗臉呢。

    ”老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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