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甚正,又卑躬曲節的攏絡,他不得不對你敷衍,實際仍是離開芷華不能生活。
他離了芷華已然有三四日,實在不能再忍耐了。
又知道你的愛他,也非出于自然,所以決意昨夜自己逃走,到公司去見芷華一面,便自海角天涯去了。
”
祁玲說着想了想道:“仲膺對我隻說他要自己走,但是這信裡又有或與一人偕行的話,想必已有心要帶走芷華,這是他瞞着我了。
”淑敏聽着,隻想仲膺既沒有愛我的心,為何表面有時很是熱烈,而且還把這新村的章程拟出許多。
便問道:“仲膺這樣心如鐵石,為什麼又對我……”祁玲接口道:“表示情愛麼,你怎這樣認真。
我不是說過是敷衍你麼。
”淑敏沉吟着,覺得似乎不是敷衍的話,但也沒有再說。
現在先放一放淑敏與白萍的感情糾葛,以後再表。
且說已被讀者淡忘了的錢畏先的太太,正在經曆新的磨難。
她将畏先打出之後,招贅周瑞樓。
周瑞樓将她的家産蕩盡了,又将其拐出,欲賣給人口販子。
錢太太逃脫魔手,流乞街頭,又被畏先收留。
無奈其淫邪本性不改,又與趙八勾上。
奸情被畏先識破,便将錢太太逐出。
這趙八本來是吃錢太太,玩錢太太。
現在錢太太已不名一文。
這趙八更不是好東西,便想将她賣入暗娼窯中。
試了幾家,都未成交。
正在發愁時碰上了丁馬兒。
丁馬兒更是地痞一個。
聞知賣人,便邪心大動。
聲說能給趙八介紹個去處。
趙八一聽,便問:“那兒你有熟人麼?”那地痞道:“有是有的。
但有一樣,你這女的未必肯去。
便是去了,看見那種破爛的情形,更未必肯往下去混。
倘或吵嚷起來,可就不好了。
你能拿得住女的麼?”趙八因為近日淩虐錢太太,她永是低頭忍受,并不反抵,自覺有恃無恐,便答話道:“什麼話呢?咱們耍人兒的,要拿不住娘們,還算哪一道漢子呢?”地痞道:“好吧,你先回去。
把住址告訴我,我這就去給你接頭。
到晚上我尋你去。
”趙八忙把住址說了。
地痞聽了搖頭道:“你住得太遠,我不願去。
咱們約會個地方見面吧。
晚上九點到十一點,在王廣福斜街的永慶茶館裡見。
誰先去誰等着,不見不散。
趕着今天定規好了,明天就可辦事。
你也早些弄錢到手。
”趙八聽了感激不盡,口内連連答應。
那地痞便自揚長去了。
趙八回到錢太太身旁。
錢太太道:“這人是誰?你和他說什麼?談了這半天。
”趙八道:“他姓丁,名叫馬兒。
是我的朋友。
他和開窯子的都有個認識。
這開下處的是他給引薦的。
方才他說這裡不成,他還可以再給薦好地方。
”錢太太默默無言,二人便向回裡走。
這時趙八再不肯破費錢雇洋車了,隻得辛苦兩腿走路。
錢太太身體還在疲軟,舉步艱難。
趙八視而不見,催她快走。
錢太太祗知趙八囊中有錢,但不敢要求坐車。
隻在暗裡傷心。
好容易奔到家中,錢太太進門,倒在破席之上,再不能動。
趙八倒不甚虐待她了。
等到日暮時,他又出去買了些許食物,和錢太太一同吃了。
天還不到九點。
趙八心裡惦着和那地痞丁馬兒見面,探聽回信,便自出門去了。
剩下錢太太獨自一人,在黑暗中哭泣。
過了一會,她才起來尋着煤油燈。
見壺裡面還有些殘膏,便劃火柴點上。
立刻滿屋中被這如豆的小燈照映,更顯得陰陰慘慘,影影綽綽,在錢太太這愁人眼中,更凄然有如鬼域。
她對燈悶坐,暗自思憶自己的舊事。
當日初嫁畏先,組織家庭,大權獨掌,何等适意。
自己卻不能安心度日,姘了那唱戲的周瑞樓,被他害得險些死在外鄉。
及至回到北京,受盡無窮的困苦,才又和畏先相遇。
總算他十分念舊,肯将自己收留。
雖然沒甚享受,也算飽食暖衣,無憂無慮。
自己竟仍不肯安分,又姘上這個趙八,鬧得太不像樣,才被畏先抛棄。
如今隻離開畏先幾十天,就落到這步光景。
眼看趙八毫無良心,隻要将自己圖利。
早先本明白趙八不是可靠的人,卻到底上了他的大當。
這也是前生冤孽,命裡應該。
自己原是個風流人兒,當初又是妓女出身,如今再進窯子也沒什麼難過。
隻是最可歎的,自己年老色衰,稍上等的地方,已巴結不進去。
隻可進下處混事。
與挑水賣菜的衆人打交道。
那罪過是不好受的。
何況進去就難出來,一直得混到老死。
這一世算從此再沒有出頭之日了。
想着悲痛萬分,向前想追悔不及,向後想絕無指望。
眼淚不知不覺滾濕大片衣襟。
左顧右盼,滿屋陰陰慘慘,充滿了死氣,心頭越窘,忽的動了死念,便尋思該作如何死法。
買毒藥苦于無錢,想再投水缸,缸裡還是沒有水。
可歎人到窮處,求死也難遂心可意。
隻可用個不花錢的老法子,懸梁自盡了。
她便立起尋覓上吊的用具。
繩子隻有半根,不夠長短。
想用自己的腰帶,無奈一條很長的綢子汗巾,早已贈與情人時代的趙八了。
自己系褲隻用破布條兒,絕不能承當上吊的重責。
正在沒法,忽聽院中有了聲息,似是極輕的腳步聲,又好似有人喘氣。
錢太太驚得毛發悚然,暗想我才想要上吊,難道立刻引來鬼了。
想着再看煤油燈,火頭似乎也跳劫着,發出了綠光。
錢太太出了一身冷汗,連咳嗽兩聲。
接着又聽院中吜的一響,聽不清是什麼聲音。
錢太太忍不住顫聲叫道:“誰呀?”外面沒人答應。
隻還聽得有輕微呼吸之聲。
錢太太心中略一打轉,暗想我還要尋死,轉瞬就變成鬼了。
便是真有鬼來,正好和他一路同行,有什麼可怕?但雖這樣想着,心裡仍還害怕,想躲又沒法躲。
接着外面的蟋蟀聲已近在窗前,錢太太驚得滿身冷汗,就向外叨念着鬼話道:“我知道你是鬼,接我來了。
我說死必死,沒有一毫活路。
想戀着陽世也不成。
可是,你得在外面等着,别進來吓唬我。
我的魂兒就跟你走。
”說完隻聽窗外又似歎似笑的一聲喘息。
錢太太更覺脊骨生涼,暗想這鬼是等定自己了,不如趕快死吧。
無奈遍顧房中竟自尋不出自殺的器具,不由歎道:“趙八你害得我好苦。
不單活路兒都給我堵塞了,便是尋死的物兒也不給我留一件。
你太損了。
”想着便又向窗外叫道:“你既是接我來了,我現在上吊沒繩,投缸沒水,吃大煙又沒錢買。
你給我出個法子,我該怎樣死呢?”說完外面不見答應。
隻又聽了那似歎似笑之聲,錢太太暗想:“難道鬼也看我的笑兒麼?人要倒運,真就遇不見一個幫忙的了。
”便又叫道:“請你替我想想,要不然怎能跟你走呀。
”話方說完,猛聽窗外咳嗽一聲,叫道:“嫂嫂别胡思亂想,我不是鬼。
”說着已走入房中,錢太太驚愕萬分,瞧着有個大漢子大踏步進房,忙定睛看時,想不到來者,竟是白天在下處所見的那個地痞丁馬兒。
不由叫道:“呦,你不是那位丁……爺。
怎……。
”丁馬兒随着走到她面前道:“嫂嫂。
我這是救你來了。
“錢太太一怔道:“你……救救……我來。
”丁馬兒道:“你不知道趙八這小子跟你把心黑了。
白天在下處沒賣成你。
他就背地裡跟我說,要與人販子商量把你賣到關外。
可以多多得錢。
我勸他他不答應,方才他正在王廣福斜街茶館裡跟人販子面議,我在旁聽了個滿耳朵。
因為瞧你怪可憐的,又知道賣到關外便算下了地獄,永不要想回來。
非死在那裡不可。
所以我為行好事,特意給你報個信兒。
你趕快躲躲兒。
等趙八和人販子回來,你就長上翅膀也難飛了。
”
丁馬兒這一席話完全是虛構。
他自從下處看見錢太太,就暗自轉了念頭,想把她從趙八手中奪取過來,自生一注外财。
于是在趙八出下處時,便追出詢問住址,又約趙八晚上到茶館中見面。
及至夜間九點,丁馬兒便偷着溜到那約會的茶館外。
由窗口向裡窺視,見趙八已然到了,正坐着喝茶。
丁馬兒暗喜,知道趙八正在等侯自己,這又是不見不散的約會。
在兩點鐘以内,他絕不會回家,算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自己可以放心辦事了。
當下便依着趙八告訴的住址,直奔他家中而來。
到地方尋着門兒,推了推卻是虛掩。
原來趙八出去時,錢太太并未随着關門,可方便了丁馬兒。
他溜進去,見室中有燈光。
走過去由窗戶破孔一瞧,正看見錢太太對燈哭泣。
就先去悄悄關上門,再走回來。
錢太太聽見聲音,驚神疑鬼,說出尋死的話。
丁馬兒于是更明白她與趙八的實在情形,心中加倍有了把握。
便又故做怪聲,想要聽錢太太還說什麼。
以後錢太太一面恨怨趙八,一面向窗外說話。
丁馬幾才走進去,說這一篇謊話。
錢太太正被趙八所苦,聽了居然十分相信,哭罵道:“趙八你将來怎麼死呀!吃我喝我,把我害到這般光景,還要賣我到那樣地方去。
我可真瞎眼了,交上你這樣黑心賊,你别回來,我見了你把這條命拚了吧。
”丁馬兒道:“嫂子,你哭沒有用。
拚命也不是法兒。
一個趙八你已纏不了,再加上幾個人販子,你能逃出他們手心去麼?趕快打正經主意要緊。
”
錢太太在先原是個潑辣的女人,頗有膽量,但近日處于趙八淩虐之下,不知怎的,竟變成怯懦的性格,把當日的能力都折磨得沒有了。
此際聽丁馬兒一用言語恐吓,她竟不想怎樣對趙八反抗,隻自張皇無主起來。
這道理就和老鼠怕貓一樣。
據常人眼光看,老鼠也并非沒有戰鬥力,大可以跟貓抗抵一下,否則見了貓也該急速逃跑,怎能那樣服貼供它嚼食?但實際上竟有不可解的道理。
老鼠好似在先天便被貓震懾住了,任它具有比貓大十倍的勇力,快十倍的腿腳,到遇見貓時,仍是懾伏不動,瞑目受死。
錢太太對趙八就是這等情形。
好似自覺命中該受趙八壓制,除了害怕以外,直不敢起對付他的念頭。
不過聽丁馬兒說賣到關外便入死路,為自己前途着想,有些不甘。
哭着為難半晌。
隻可向丁馬兒求計,丁馬兒正等着她這句話,便問路兒道:“嫂子,你為什麼來?跟了趙八,受的這份窮,多麼可憐。
他還喪良心賣你,連我這不相幹的人,瞧着都可氣。
據我想,你别糊塗了,趕快自己逃命吧。
還戀着趙八怎的?”錢太太聽他這樣說,更信他是好心報信,心内感激,便悲聲道:“到這時候,我還戀他什麼,隻苦我無親無故,往哪裡投奔呀?”丁馬兒裝作沉吟道:“我看你真怪可慘的,現在還得快打主意,稍遲趙八回來就沒法兒使了。
那麼你先離開這裡,躲過這一關。
以後我給你想法。
”錢太太道:“躲到哪裡去呢?”丁馬兒道:“我替你去尋間屋子住吧。
要走快走,别耽誤了。
”錢太太想了想,此處已無可留戀,何況還有趙八和人販的危險。
這丁馬兒雖不知底細,但跟了他未必比趙八更壞。
為今之計,隻可先逃出去再說。
便答應道:“您這是在我身上積德。
上哪裡尋房子去呢?”丁馬兒道:“你先别問,要走趁早。
别叫趙八一步撞上,那可後悔不來。
反正你跟我去,吃穿住一件不缺。
我作德要作到底兒。
”
錢太太聽他說得慷慨,忙道:“走走,我這就走。
”說時舉目回顧,似乎尋覓什麼東西。
丁馬兒催促道。
“快走吧,這裡隻剩半領破席了。
你還想帶着麼。
錢太太心中凄怆,回想在前兩月還是個很齊整的小家庭,多少有些随手用具。
自從認識了趙八,都被他揮霍光了。
到如今隻剩了空身人兒,帶着條窮命走吧。
想着便歎息一聲,連煤油燈也不吹滅,向外便走。
丁馬兒想不到這樣得心應手,馬到成功,喜得心花怒放。
帶着她出了門兒,便奔着僻靜路徑走去,以免和趙八撞見。
路上花言巧語,哄着錢太太。
走了很遠的路兒,到了一片污穢雜亂的街道上,轉過一條胡同,錢太太見巷中的兩旁人家,都挂着電燈。
有許多下等人嘻笑叫唱的出出入入,那情形和白天所見的下處相似,不由心中起疑。
暗想這裡也是娼窯的聚處。
丁馬兒怎竟領我來,莫非他照樣沒安好心麼?便拉着丁馬兒,悄悄的問:“這是什麼地方。
”丁馬兒似已深知其意,就很坦白的道:“這也是下處。
過去這條胡同不遠,便是我的家了。
”錢太太道:“你怎單住在這裡呢?”丁馬兒道:“這裡房錢便宜,我又是個光棍漢,不怕什麼。
”錢太太便不再說,又向前走,漸見路上冷落,街燈也隔老遠才有一個。
轉入一條小胡同裡,到在一家小門之前,丁馬兒才止住步,向錢太太道:“你進來。
”錢太太道:“這是你的家麼?可叫門哪。
”丁馬兒也不答言,隻用手一推,門便開了。
門裡黑得什麼也瞧不見。
還是丁馬兒先走進去,用手拉着她一步步走進院裡。
這院中雖瞧不見是何景象,但有一種濕潮臭惡的氣味,令人難聞。
可想知是極污穢的地方。
而耳雖聽不見人說話,卻有許多的鼾聲互相呼應,好似成陣的蚊雷一樣。
更可知此中住了極多的人,是個大雜院兒。
向裡走着,時有東西阻路。
幸而都被丁馬兒在前踢開,不緻絆腳跌倒。
不知不覺中已走到一間房門口,丁馬兒在腰裡摸了半天,才摸出鑰匙來。
開了門上的破鎖,推開門讓錢太太進去。
錢太太進到房中,立着不敢移動。
丁馬兒拉她坐下,錢太太摸摸坐的地方,是一鋪土炕。
炕上放着敝毯,便道:“你怎不點燈呢?”丁馬兒道:“沒有油了。
這時外面鋪子也都上了門,沒處去買。
咱們且對付一夜,明天再說吧。
錢太太不便說什麼。
幸而丁馬兒又去尋了壺熱水和兩塊燕餅,給錢太太吃了。
便摸着黑兒說話。
丁馬兒問起她和趙八姘識的來由。
錢太太正憤恨趙八,便把當初自己是錢畏先之妻,因被趙八勾誘上手,被本夫識破,便鬧成離斷,再不管自己的生活。
趙八在先本依賴着自己供給,也連着沒了飯吃,才變心作這喪天良的事,一一都說了。
丁馬兒裝模作樣地罵了趙八一頓。
又問她本夫錢畏先作何生理,以及離斷時是什麼情形?錢太太也都毫不隐諱地說了。
丁馬兒便竭力勸慰,叫她不要憂心。
自能承擔當她的生活。
錢太太感激不盡。
丁馬兒随即叫她睡下歇息。
錢太太也顧不得許多,就倒在炕上。
丁馬兒更不客氣,也倒在對面,接着說話。
但是丁馬兒的話越說越覺親熱,身體越湊越相切近,漸漸變成臉對臉兒。
再過一會,又變成手拉手兒。
錢太太明知他也沒安好心,但是既落到他的手内,也算定數難逃。
而且錢太太乍經過趙八的暴厲,忽得丁馬兒的溫存,于是一片芳心便覺不由自主,但表面上還得裝作羞澀。
這害羞本是女人的拿手好戲,便是年登耄耋,賤至娼妓,遇有男子來勾搭,也照樣能作出羞澀态度。
明面推卻,實際反是引誘和允許的表示罷了。
當時丁馬兒有了調戲情形,錢太太因為在黑暗中無法作面上表情,隻可在聲音上作工夫。
連說着“别鬧……幹什麼。
”但把聲音放得十分嬌媚,丁馬兒哪裡還客氣得住,已經把她攔腰抱住,口中吃吃地說了些愛慕的話。
但錢太太似乎受了感動,失去支持的能力,任其所為。
及至到了丁馬兒得其所哉的時候,錢太太感覺他有些地方比趙八在上,立時也不再害羞了,說出自己在初見丁馬兒的時候,便已傾心。
現在居然到了一處,真是天從人願。
丁馬兒更不知如何哄她才好,把甜言蜜語說了無數。
而且似伶人在台上唱戲,要博巨大的采聲,不惜拚命賣力。
錢太太更把當初從周瑞樓學得的身手,對他施展出來。
過了很久的工夫。
二人全都得到滿足和疲乏。
但是這一對土棍和醜婦,還象少年情侶,又調情鬥趣定了海誓山盟,方才一同睡了。
及至次日早晨,院中一陣吵亂,把錢太太鬧醒。
隻聽窗外有許多男婦兒童,吵吵嚷嚷。
細聽時原來院中住着一群貧民,大清早便鬧個不休。
錢太太也睡不着了,向房内看時,除了一鋪土炕,炕上一席一被兩枕之外,别無所有。
四面的牆,一色焦黃。
屋頂上還露着房梁,原來還是新蓋的土房。
比起自己家中,更加倍窮得可憐。
莫說桌椅,便連飲食之具也沒有。
真不知他怎樣度日?錢太太又哪知丁馬兒還是較高的流氓,居然能獨自賃房居住。
他每日在外遊蕩,有時富成小康,有時貧如乞丐。
不過總得在外面混飽肚子,才回家睡覺。
哪用得着度日的家俱。
論到實際,丁馬兒比趙八還強勝十倍。
趙八在未識錢太太之先,連個住處都沒有。
每夜溜進下等戲園或是電影園,在大凳上一睡,便是臨時家庭了。
丁馬兒比他還多着賃一間土房的力量呢。
當時錢太太再睡不着,又加自從這些日餓成一種毛病,每逢肚内空虛,便自頭暈心慌,非常難過。
昨夜隻吃了些許食物,經過和丁馬兒一番戰鬥運動,早已消化淨盡。
她忍不住便喚醒丁馬兒,丁馬兒随即起身。
因為沒有梳洗之具,隻得出去向同院的女人借用。
院鄰見丁馬兒無端的借起女人用的東西來,都疑惑詢問。
丁馬兒便假說來了親戚。
院鄰們知道他這個親戚已在這裡住了一夜,大家便注了意。
當丁馬兒借得回房,錢太太梳洗之際,許多院鄰女人都來探頭探腦。
錢太太有些不好意思,便示意叫丁馬兒驅逐。
丁馬兒雖是地痞,但對于院中這些潑辣的女性,向來懼着三分,不敢得罪。
隻向錢太太笑着搖頭,表示任她們看去,不必理睬。
錢太太也自無法,仍照原來宗旨,叫丁馬兒去買食物,解決饑餓問題。
丁馬兒應聲出去了。
這時一院十三四家住戶,都已喧嚷動了,互相告語:丁馬兒房中多了個婦人,大半來路不正,許是拐帶來的。
也有人反駁此說,認為定是丁馬兒把在娼窯姘的妓女帶回家來。
大家議論紛紛,驚動院中男子,也都去窺探。
及至丁馬兒從外面買了大餅油條回來,一進院門,便被一個人拉住叫道:“丁爺,有工夫到我房裡坐坐,我有話對你說。
”
丁馬兒一瞧拉住自已的,是一位褚二先生。
這褚二先生骨瘦如柴,臉上留着幾根胡子全是紅色。
人雖極瘦,卻秃了頭項。
帶着一頂六折小帽,上面沾了幾十年的油泥。
比原來的緞子還亮。
身上一件深藍色長袍,還是甯綢所制。
但舊得已認不出是什麼質料。
他是院中唯一長衫階級,在前清中過秀才。
從有了功名,便以調詞架訟為業,成為俗稱的土槍杆。
他人又十分精幹,就由打官司上成了小康,稱得起白手起家。
但是悖入悖出,古之常理。
以後律師應時當令,訟師落伍,他的事業日漸衰敗,漸漸由小康變成窮人。
更加有一年因鬧瘟疫,全家死盡隻剩下他一人。
劫後殘年,萬分困苦。
隻可移到這貧民的房中居住。
當訟棍的本沒好人,他又屬被造化撥弄,于富變窮,由美滿家庭,變成一個孤鬼。
他郁悶無可發洩,于是就變成一付殘忍奸狡的性格,專作惡事。
恨不得把天下人全都害死,方才痛快。
但世故也深得無以複加。
總是掬着一副笑臉向舊人,每日還出去奔走衣食。
不過是舊業不能操了。
他隻在認識的幾家破落大戶走動。
一面給那般才放下書本,絲毫不知北京社會情形和曆史的外鄉人作律師的當個參贊,從中沾潤些油水。
但也沒幾個看得起他。
所入幾乎不能自給。
于是他還得另操副業,每逢舊曆年終,總要寫出許多付對聯,拿在這貧民窟中挨家派賣。
因為左近多是大雜院凡,他很明白這般窮人的脾氣,隻對自己不吝啬。
若遇公共的事,一個大錢也不肯花。
就隻賣極窄極小的房門對子,價格看着很廉,但在他已然一本十利。
譬如這一院住着八家。
他賣了八付小房門對,就另外奉送一付大門對,不另取資。
也很聰明的這樣做着。
左近住戶因為他是這一方唯一的識字者,又都在腦中印着他秀才的功名,都特加尊敬。
把每年購買他的對聯,列入正項。
這筆進益着實不少。
丁馬兒在這院賃居兩年,也曾對他盡過購買的義務。
所以互相熟識。
當時丁馬兒聽他邀自己說話,還不知是什麼意思,便點頭道:“您在房中候着,我放下東西立刻就來。
說罷匆匆回到房中,将買來食物放在炕上。
見錢太太已然梳洗完了,便叫她先自吃着,才又出來走進那落魄的訟師房中。
丁馬兒真想不到這窮老頭兒在一院中還是首戶。
雖然一樣住着小屋,他這裡競陳列得應有盡有。
有桌還有椅,有床還有帳,桌上放着文房四寶。
還有幾件古玩。
丁馬兒簡直沒有見過,暗想人們都說這老頭當初是财主出身,果然不錯。
如今窮到此地還是比無業人有樣兒。
這時那老先生已招呼他坐下。
說了幾句閑話,便問道:“丁爺,你那房裡來了位女客,人們都哄動了。
你可留神。
若是來曆不正,叫地面上知道了,可不是玩的,你和那堂客是什麼關系,孤男寡女在一房住呢?”
丁馬兒想不到他問起這事,隻可含糊答道:“老先生,你還不知道我們耍人兒的行徑,弄個堂客有什麼稀奇?再說我和她是老交情了。
這是到我這裡來住兩天。
”那老先生臉上立現出一付奸滑的笑容道:“不對吧。
丁爺,你别瞞我。
你們耍人兒的我也看多了。
這準是你新勾上手的,一時沒處安置,才領回家來。
”說着又笑道:“你還沒尋着地方出脫呢。
反正這堂客早晚得走。
她一走你就恭喜發财了。
”丁馬兒被他把心事揭破,方自一驚。
不知怎樣回答是好。
他那胡子嘴翹了兩翹,又笑道:“丁爺,你可留神。
這時要出來人給你使壞,你可受不了。
隻要報告地面兒,捉你們去一問,管保兩下驢唇不對馬嘴,破綻全露出來。
你不單财喜飛了,還得落個誘拐的罪名。
”丁馬兒口裡雖然支吾,心中卻知這褚老頭子不大好惹,他向來調詞架訟,唯利是圖。
今日即看破這件事由,豈肯放過?自己若不把他對付好了,恐怕他就是破壞搗亂的人。
想着便不敢隐瞞,把錢太太和自己的關系說了。
并且叫他多多關照。
褚二先生撚着胡子想了想道:“這女人原來是你隔着手弄過來的,她現在還有本夫呢。
這事将來麻煩可不小啊。
”丁馬兒道:“她的本夫很怕她,由那面央告着跟她散的,麻煩倒是沒有。
再說不瞞你老先生說,我立刻就要出手了。
”禇二先生道:“當然這樣,你是要錢不要人,不過這人能值多少呢?”丁馬兒道:“這是老口了,比不得年青的雌兒,能弄百兒八十的。
等我辦完了,一定送你幾個買鞋穿。
”褚二先生搖頭道:“這談不到。
不過你說得太沒勁了,作回拐賣人口的事,隻落一壺醋錢啊。
你這是想賣在下處吧。
力丁馬兒點了點頭。
褚二先生道:“你要帶出關外去,總可以多落些。
”丁馬兒道:“這不是小姑娘,貨高價硬,值得跑那麼遠。
不過是個過了景的女人罷咧。
幹嘛往關外跑?又得擔驚,又得受怕。
又費盤川。
到了兒也未必能多落幾個。
”褚二先生聽了,一陣冷笑道:“你在本地未必能賣得痛快吧。
”丁馬兒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便問:“怎麼。
”褚二先生一沉臉道:“你在本地出手,恐怕有人不饒。
”丁馬兒聽了這話,心内已有些瞧料了,便問道:“誰呢?誰不饒?”褚二先生隻笑着不說話,那無異于表示不饒的就是他自己了。
丁馬兒知道這老東西心懷叵測,并不是給一些甜頭就能滿意。
幾乎是恃強訛賴,不由氣得火星暴流。
暗想我丁馬兒從出世以來,就在外面吃人,想不到今天竟有人吃到我頭上來了。
想着便要拿出蠻橫本色,武力對待。
但向褚二先生一看,奸狡毒惡的神情,已然使人氣餒。
他骨瘦如柴的身體,更叫自己害怕。
一拳頭準可打死他,立刻便是一場人命官司。
若打不死,他更不能輕饒,嚷嚷起來,自己也得打拐帶官司。
丁馬兒知道自己已落在失敗的地位了。
覺得隻有忍着氣商量,詢明他到底是何意思,再作道理。
便改作笑容問道:“老先生你說我該上關外出手麼?”褚二先生察顔觀色,已知丁馬兒氣餒了,便點頭道:“是的。
”丁馬兒道:“我在關外沒有熟人,怎能去呢?”褚二先生道:“我有啊。
我的一位朋友姓張的,久走關外。
叫他跟你們去,準能順利。
”丁馬兒暗想這老東西一定安着歹心,故意提出這無理要求。
自己若不答應,他必報告地面。
若答應了,他這同黨姓張的不知是什麼樣人。
同着一道去,還許把自已毀了,将女的獨吞了呢。
這事絕不可答應,便道:“一個三四十歲的破貨,還值得興帥動衆?老先生這片好心,我是領受了。
咱們人心換人心。
我一定帶她上關外去。
您隻坐在家裡等着,我回來不論賣得多少。
咱們都是二一添作五。
”褚二先生笑道:“丁爺,你别跟我動這套,咱們挑亮了說吧。
都是平地抓餅的人。
誰遇見便宜,能放過兒。
你跟我還耍這套鬼吹燈,哄小孩子麼?你把事看開點,别等弄出沒意思來。
”丁馬兒雖然憤恨,卻是奈何他不得,便道:“老先生你明白這理兒就好。
誰煮熟的飯肯叫别人拿去呀。
我費了多少力量弄來的人兒。
……”褚二先生接口道:“我知道是你弄來的,也沒想整個兒架過來。
總而言之,咱們好生商量,全有便宜。
若有一面想着獨吞,鬧一場空還不要緊,恐怕這官司夠你打的。
咱們都是一條道上的朋友,以後相幫辦理的事多呢。
我瞧你這小夥子也夠精明,咱們從今天合了夥吧。
不論辦什麼事,都要兩下商量。
得了錢财也要兩下平分。
你看好不?”丁馬兒明知道是欺哄自己,他的脾氣又天生怕這拐彎轉角的事,聽這老褚言語迷離,就忍不住說道:“你老少繞彎說話吧。
什麼叫合夥,不過要跟我插腿罷咧。
我可不是怕你,隻為這半老的娘們,并不值錢,犯不上為這個鬧事,你算趕上了這巧宗兒。
咱們誰也别動心眼,痛痛快快,見一面分一半,也不必把女的賣到關東,隻在本地出手。
落多少錢你我一家一半好了。
”褚二先生聽丁馬兒露出這樣口氣,就說道:“這是丁爺惜老憐貧,攜帶我啊。
我也不謙讓了。
”丁馬兒心裡不耐煩,賭氣子立起道:“好吧,就是這樣。
等尋着買主兒,就給你報信。
回頭見吧。
”說着就向外走。
褚二先生随出來道:“丁爺慢走。
我去瞧瞧她。
”丁馬兒想不到他有此一舉,望着他一怔。
褚二先生道:“現在這娘們是咱倆人的,我怎能不過去看看呢?”丁馬兒無奈,隻得領他進了自己房門。
錢太太正吃完點心悶坐,見丁馬兒領進一個幹瘦的老人,不知何事。
丁馬兒就含糊着引見了。
褚二先生對錢太太端詳半晌,方才說了幾句閑話。
并沒多談。
便匆匆辭出走了。
丁馬兒因為到手财喜,憑空被旁人分去一半,不由煩惱。
就倒在炕上裝睡,思索主意。
錢太太問他,他隻說身體勞乏。
錢太太想到他在夜中的狂蕩,不由也勾起自已的勞乏來,就陪着他躺下。
丁馬兒既不能把老褚強行入夥的事,對錢太太說。
又苦于自己孤身一人,沒有幫手,費了許多心思,才想出一條妙計。
便是自己出去一趟。
回來就報告老褚。
自說已尋着買主,随便報個價目,約定明天同他一道去交人接錢。
他必信以為真,這樣穩住這老東西。
等到夜間人靜時,自己便悄悄地把這女的帶出去,隻尋個地方住下。
叫老褚貓咬尿泡,落一場空歡喜。
自己卻可以安安靜靜,和這女的歡喜幾日,等玩夠了再出手。
想着心中有了主見,便安穩許多。
此際忽聽褚二先生在窗外和院鄰說着閑話,悄悄從窗孔向外一看,原來老褚正掇了把椅子,在自己房子的窗前坐着,想是前來監察,不由暗笑一聲。
過了一會,丁馬兒覺得困乏,便打了個盹兒,醒時日已過午。
見錢太太正睡得香。
聽窗外已不聞褚二先生說話,便出去購買午餐。
走到老褚的房門,卻見門兒鎖着。
知道這老東西不在家中,不由心中一動,暗想趁此時機,正好領着女的一走,豈不早些得了心靜?想着方要走回,忽見有個院鄰賣鮮貨的白麻子,正坐在院中向自己望着。
丁馬兒知道這白麻子是老褚的走狗,或者他是被老褚留在家中監視的。
自己若帶着女的一走,他定要攔阻。
不然也要跟蹤蹑迹,終不能逃開老褚的手,還落個打草驚蛇。
以後便不好辦了,于是未敢造次。
仍出了街門,走到外面,買了些熟菜大餅。
拿回來喚醒錢太太,兩人同進午餐。
又略耽一會,勿聽窗外又有了老褚和白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