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依了。
哪知遲了一會,天過正午,忽然外邊傳說。
有一家公館裡丢了小姐,已經報知地面,有官人到各旅館挨房搜查。
我一聽就知是我的事發作了,祁太太也慌了手腳,怕他們真要把我從旅館中搜了去,就是跳海裡洗不清。
幸虧祁太太有主意,立刻從旅館裡把我領出來,到了她一個女友家裡,細細商量辦法,最後決定,我在天津住着終是不妥,不如遷地為良。
但是眼前可以投奔之處,隻有北京一個地方。
祁太太也要到北京去玩,就要陪我一同去。
又怕我家有人在車站偵察,還是我想起昨天張先生男扮女裝的事,悟會出個女扮男裝的辦法。
便托那祁太太的女友借來了西裝衣服。
祁姨太太又親自替我買來靴和帽子。
趕忙了半日,才得齊全。
又因在祁太太女友家裡久停不便,就趕着裝扮好了,照照鏡子。
覺着面目還是女人模樣,又尋黑色眼鏡帶上。
”龍珍聽了,才明白了内中原故。
不由連念着阿彌陀佛道:“幸虧你沒有依我的話,去跳那火坑。
昨天我隻顧一時犯了聰明毛病,毫未前思後想,替你出了那麼一個主意。
到你走後。
後悔的了不得,又沒法子尋回你來。
好像做了虧心事,難過得很。
誰知你又改變念頭,生了尋死的心。
倘要真個死了,還不是我害的你。
你要和芷華姐姐一同住着,怎會死呢?幸而這位祁太太救了你。
到現在我才放下心。
祁太太哪是救你,簡直是救我了。
要不然,我有什麼臉對芷華姐姐呀。
”說着就向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那祁姨太太連忙遜謝不遑,笑向麗蓮道。
這位龍珍小姐。
别看她……”說到這裡,猛然咽住。
她原本要說龍珍雖生得醜,心地卻是很好。
但這種話哪裡說得?趕緊紅着臉改口道:“别看她不大愛說話,心眼倒真熱呢。
”這真是遮飾之談。
她在那邊包房裡,不知已聽龍珍說過幾百句話了。
當下龍珍也沒細味她言中之意,還謙遜了兩句。
這時式歐在燈光下看那麗蓮,袅娜身材,穿了西服,已是風流絕俗,再加上一張清水臉兒。
戴了黑色眼鏡,更覺從黑白分明中生出一種秀氣。
麗蓮也偷瞧式歐,見他通身打扮,居然是一個妙齡好女。
不知怎的,身上一穿旗袍,就把那男子形态改成閨秀風神。
面上一着脂粉,也把冠玉臉兒,添上珠光寶氣。
兩個人起初還各自詫異,怎事機如此之巧,竟在無意中,一個男人改了女裝,一個女人變了男裝。
便是各在一方,也算巧合得很。
如今卻又遇見一處,在這車上窄狹的小室中,居然有一對改易裝束的男女,對坐同談,豈不更是人間奇事?繼而再一轉想,便都從巧合二字上面生了绮想,以為天下巧事,固然很多。
但當局的人,怎又會是一雙年貌相當的男女。
同在這造次颠沛的時期,更是可怪。
因而都想到中國舊時才子佳人的傳聞和小說,都是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無端巧合,因而發生了不可思議的結果。
式歐想到這裡,自己不好意思似的,先低了頭,再看麗蓮也紅了臉,料到她必也發生了與自己同樣的感想。
論起式歐自前天初見麗蓮,原沒發生一些旁念。
便是以後在餘家客室,半夜三更,燈昏暗室和她獨對許久,也未有過绮懷遐想。
麗蓮更是個意志堅定的女子,雖然舉止疏落,卻是心地清明,絕不似普通女流,動不動就多情善怨。
然而此際竟同時發生了羞澀,也便是起了愛心。
大約總由於人類心理一時的變态,不自覺的起了反應。
至於究竟如何,連作書的也莫名其妙了。
再說當時祁姨太太向龍珍道:“你們到了北京,住在哪裡?”龍珍道:“我一到北京,送式歐到了他家,就自己趁下班車回天津去。
式歐家住哪裡,我還不知道呢。
您和麗蓮想到哪裡?”祁姨太太道:“我們還沒有一定,雖有幾家朋友,因為麗蓮穿着男裝,去了不便。
恐怕要先住旅館,等麗蓮恢複女裝以後,再定辦法。
”式歐聽了道:“旅館裡一來人很雜亂,二來麗蓮小姐穿男裝進去,換女裝出來,倘被人看破,多少不好。
”祁姨太太道:“我還沒想到這一層,倒是個難題。
”麗蓮忽然插口道:“要不就到……”說着又住了口。
她原是要說到式歐家去。
這句話原沒什麼難講,但此刻不曉何故,卻覺羞於出口。
式歐忙道:“我看還是大家都到敝舍去住。
那裡不特方便,而且家裡隻我妹妹一個人,正苦寂寞。
有你們幾位去住,她一定歡迎得很的。
”麗蓮聽了,便不言語。
祁姨太太卻道:“我們和令妹并不認識,怎好去打攪呢?”式歐指着龍珍道;“當初芷華姐姐在北京的時候,就一直住在我家裡,處得和一家人一樣。
我妹妹最是熱心腸,芷華姐總該和龍珍姐說過。
”龍珍道:“式歐的令妹,為人真是極好,芷華姐時常口念不歇。
據我看。
祁太太和餘小姐不必猶疑,到式歐家去住最好。
”祁姨太太聽了,隻望着麗蓮。
見她不加可否,便知她已同意,就答應了。
式歐又向龍珍道:“您方才說,一到北京立刻就趁下班車,回天津去,那可萬萬不能。
您好容易來了,無論如何,也得到我家裡和舍妹們盤桓幾日。
”龍珍推卻道:“我原願意到您府上和令妹見面玩兩天,無奈怕芷華不放心。
再說芷華姐正懸心着麗蓮,我也該趕快回去,把麗蓮的情形報告一下。
好叫她放心。
”麗蓮道:“何必您一定回去。
咱們下車後,立刻給芷華先生去一封快信,不就妥了麼?”祁太太也在旁勸龍珍暫緩回程,一同在北京盤桓幾日。
龍珍卻情不過,隻得權且應着。
接着祁姨太太又問式歐道:“你怎樣得罪了那妓女柳如眉,出了這樣禍事?”式歐大驚道:“我怎會得罪她?您的話我真不明白。
”祁姨太太笑道:“你不明白麼。
我料你也是蒙在鼓裡呢。
聽我告訴你,自從那天醫院裡出了事,你逃跑了以後,偵探竟教看護生引導着,到了老吳家裡,把老吳捉了去。
向他追問你的下落,還有個住在你們醫院名叫什麼房正梁的,也硬賴是你們的同黨。
說醫院是你們的秘密機關,把老吳收拾了個不輕。
一直在偵查處扣了三四天。
”式歐聽到這裡,忙插口道:“據那餘亦舒說,房正梁第二天也被捉進去。
那姓房的還不是什麼壞人,怎麼把老吳擇出來?”祁姨太太道:“我沒聽見有房正梁被捉的這一節事。
隻知老吳花了若幹的錢,還由街面許多家商人具保,才保出來。
始終也不明白内裡是什麼原故。
後來還是那機伶鬼黃瑞軒,認識官面上的人,費了許多心思,才打聽出來。
原來是你那貴相好柳如眉,和你不知為什麼記了仇,生心害你。
趁着偵探們去捉房正梁,就托他們把你打作一案。
黃瑞軒說得頭清尾明着呢,我卻聽不明白,也記不清楚。
反正大概情形就是這樣。
”
式歐聽了,猛想起出事的那一天,在醫院後園葡萄架上,聽那兩個偵探所說的話,互相印證起來,才明白自己果然是被了如眉的害。
雖不曉原因所在,卻不由暗自後悔。
隻因當初認識一個妓女,竟緻颠沛流離,幾乎喪命,不覺毛發悚然。
麗蓮在旁聽得祁太太說什麼妓女,又是什麼柳如眉,料得必是式歐曾與妓女發生過關系,心下好生不然。
看了式歐一眼,又低下頭去。
隻顧這一陣亂說,已過了幾點鐘工夫。
祁姨太太看着手表道:“呀,說話真不顯時候,不知不覺的已過了十二點。
車就快到正陽門車站了。
”說着就教式歐把帽子戴好,麗蓮把眼鏡帶上。
細看他和她兩個身上,都沒什麼破綻。
便告訴龍珍,下車時仍和方才上車時一樣,每人照顧一個。
遲了一會,車已停了。
式歐知已到站,便依着尋常時少年的習慣,要搶着下去。
祁姨太太忙攔住道:“忙什麼?這車上人雖不多,也犯不着和他們去擠。
落得等人下淨了,咱們消消停地出去。
省多少心呢。
”式歐隻得依言停住,等車停了半天以後,四人才開了包房的門,魚貫走出來。
下了車,見站台上除了鐵路執事人員,和一些腳夫搬運行李外,人已散得沒有什麼。
且喜得清靜。
就在栅門上交了車票,一同走出站外。
往常在這火車到站後,站外不知有多少汽車馬車人力車,叫喊着兜攬主顧。
今天卻是情形不同,站外冷清清的并無車馬,簡直連過往的人都沒有。
祁姨太太看了詫異,見燈光下立着個鐵路警察。
便過去問他。
“今天是什麼原故,站外連輛車子都沒有?”那警察見來者是個大家太太,很恭敬地答道:“今天臨時戒嚴,禁止通行。
從九點前,站外就不準停放車輛。
”祁太太道:“為什麼又戒嚴了?”那警察眼珠一轉道:“連我也不知道。
聽說也不是哪裡出了案子。
”祁姨太太着急道:那樣我們隻好用腿走了。
那警察道:“恐怕走不過去。
路上禁止行人。
沒有口令不許通過。
”祁姨太太道:“既是禁止行人,那麼方才從車上下來的旅客,都哪裡去了?”那警察道:“方才警區裡,因為戒嚴怕旅客下車後發生糾葛,所以早派來十幾個弟兄,在站上等着。
客人一出站,就由那些弟兄護送,到臨近西河沿各家旅館内去暫住,明天早晨再各自回家。
已竟走了兩撥了。
您幾位出來得太晚,所以沒有趕上。
”祁太太方才明白,真是破船偏遇打頭風,又遇見這種麻煩事。
隻得又向那警察道:“我們不能回家,難道在這裡凍一夜麼。
請您給想個法子。
”那警察道:“您要早些出來,還可以随同大隊去住旅館。
如今恐怕連旅館也不能去。
”說着忽見遠遠的走過一個警官,便道:“好了,我替你們說說看。
”便趕到那警官面前,說了幾句話。
那警官走過來,看了看他們四人,見是三女一男,都是上等人模樣。
便向祁姨太太笑道:“論公事真不能過去。
不過看你們多是女眷,旅館又不甚遠,隻好我親自送你們去一趟。
”那情形頗有向祁姨太太表示殷勤之意。
祁太太深知普通男子心理,暗自慶幸,幸而遇見這樣一個好向女子獻媚的人,倘換一個公正些的,一定按着規矩去和男子裝束的麗蓮說話。
麗蓮若不答語,當然要人起疑。
若一開口,女聲女氣,必要露出破綻,豈不糟了?便含笑謝了謝他。
那警官便在前走,四人在後相随。
經過崗位,都由他招呼了,才得放行。
那警官走着,還和祁太太有話沒話地閑搭讪,祁太太隻得也随口敷衍。
須臾到了打磨廠一家旅館門口。
那警官探頭向内問道:“有空房間麼。
”隻聽裡面應道:“沒有了。
”接着有個夥計走出來,見是警官,忙讓道:“原來是王副爺。
請裡面坐。
我們不知是您。
您是用房間麼?有。
有。
我給您去勻一間。
這還不好辦?”那警官道:“我還有公事,不進去了。
”就指着他四人道:“你給這四位尋一問幹淨房子,好生照應。
”那夥計道:“您交給我,決錯不了。
”那警官向祁太太道:“請進去吧。
”祁太太道:“您請進去歇一歇。
”那警官連聲道:“不歇了。
不歇了。
”就匆匆地走去。
這裡夥計不知就裡,以為祁太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