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廟裡,那老尼姑原本不收,幸而帶着錢,拿出來孝敬她,她才收我作了徒弟,替我取了法名,叫作悅慧。
不過總遲延着,還沒給我落發呢。
”
如眉一面聽她說着,一面自己思想:這人和自己是一種來由,她如今總算有了着落,可憐自己尚四顧無家,真還不如她呢。
又一轉想,自己何不學她,也在這裡出家,不為修行,隻圖得個安身之處。
并且看這個人行為頗為爽快,又是同病相憐,若同她一處相守,也可互相解許多寂寞。
但既要出家,便須拜老尼為師,聽這人的口氣,似乎老尼為人不大可親,應該先把細情詢問明白再說,便問道:“悅師姑,你的師傅脾氣好麼?”那女子道:“說不上好不好,左不過是鄉下沒見過世面的人罷了。
我乍來的時候,她冷淡極了,及至我把錢孝敬她,立刻改了樣子,幾乎把我當客人看待。
那能慧也變成我的丫環,飲食起居全随便極了。
方才那情形你還看不出麼?”如眉聽了,自己沉吟半晌,方才向那女子道:“師姑,我現在飄泊無歸,情願在這廟裡修行,求師姑和老師傅指引一下。
”那女子望着如眉道;“你何必呢?這家也不是容易出的啊。
況且這廟也和人家一樣,胡吃悶睡,并不能修仙成佛,你在哪裡住着不是一樣,何必尋來這苦頭吃?像我是為閃開旁人的道路,安慰自己的良心,出于情願,倒也罷了。
像你不過偶然受了刺激,何緻平空做起尼姑來?”如眉道:“我實對師姑說吧,我以前造孽太多了,現在件件事都遭了報應,這顆心已經死了,隻剩了出家一條路兒,師姑你大慧大悲,千萬指引。
”那女子道:“隻怕老師傅不肯收你,也是本然。
”如眉道:“我也依您所說,多孝敬老師傅些錢财,總可以了。
”那女子道:“你有錢是容易辦,現在她已睡了,到明天我向她說,大約可成。
”如眉又深深托付,那女子道:“我們快成一家人了,說話不必客氣。
我不明白你方才說的造孽太多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咱們女子,有什麼孽可造?”
如眉想不到她有此一問,若在他時,即便方才失言,經人诘問,也必極力掩飾。
但她此際心中似已大徹大悟,對于以前種種,悔恨殊深,正恨不得向人忏悔一下,就很懇切的道:“我說出來你定要輕視我。
”那女子搖頭道:“咱們都已落到這個場中,誰還能輕視誰?若怕人輕視,我的舊事,也不是說得出的,怎也和你談呢?”如眉道:“悅師姑,我的名字隻要說出,你就知道我的事了。
我的名是柳如眉。
”那女子愕然立起,瞧着如眉道:“是麼?你就是柳如眉?”如眉道:“當日害張式歐的就是我啊。
可憐我也落成這般光景了。
”那女子隻顧看着如眉,卻不言語。
如眉歎道:“我早料到你聽了我的名字就絕不肯理我。
”那女子道:“這你卻想錯了,我并非不理你,隻不明白,你真是柳如眉?怎……”如眉情知她是對自己的鼻子和神形都發生了疑問,忙道:“你是瞧我不像麼?我本是作惡太多,已遭了劫數。
我心中許多苦惱,許多後悔,正苦于沒人可說,現在都說出來,也好消些郁氣,便是師姑把我立刻趕出門去,我也甘心。
”那女子遭:“你若真是柳如眉,我還要替你可憐呢,怎能趕你?你請放心。
”如眉道:“師姑真是好人,我若是你,見了我這樣混賬的人,躲閃還來不及呢。
”說着就把自己的身世草草訴說。
說到認識張式歐的時節,以及嫁朱上四的前後,就加詳了。
說到被朱上四淩辱,目下飄泊無歸,不由傷心痛哭起來。
那女子對她盡心勸慰,等如眉哭住了才道:“你不必傷心,過去的事不想也罷,隻要知道以前的事是做錯了,立志悔改,就是個好人。
你既然無處可去,我定想法教老尼把你收留。
不過你方才訴說的,卻千萬不可對老尼提起,她是不通情理的人,隻要曉得你的出身,恐怕一時也不容停留。
”
如眉聽這女子真是熱心,說不出的感激。
況且在這窮途之中,更把她看作知心共命之侶。
那女子似也自傷寥落,更不嫌如眉來源欠正,倒是十分親近。
二人相對談心,直到夜午,越覺投緣。
那女子又告訴如眉,她原名龍珍,如眉便喚她作珍妹。
龍珍也稱如眉做眉姐,居然這在尼庵訂了交期,直到天明方才同在一床睡了。
次日過午龍珍起床,便去尋那老尼,說昨天的那個姓柳女人也看破紅塵,立志出家,要拜在老師傅座下。
那老尼不肯道:“她平空前來投宿,誰知道是什麼來曆。
若不是正經人,豈不把咱們的廟都攪亂了?這如何能收?”龍珍道:“昨夜我和她談了許久,人倒是很規矩,我敢保沒有舛錯。
”那老尼道:“沒舛錯也不成,咱們廟裡通共隻十幾畝香火她,隻夠咱們師徒三人吃的,哪能再養活閑人?”龍珍聽老尼的話,和當日拒絕自己時一般無二,好似留聲機又重唱了一片。
不過隻有幾個字不同,而且也已逼近本題了,當下便道:“我昨夜已和她說過,這這廟裡十分清苦,不能再添人口。
她說若蒙老師收留,情願孝敬一筆錢,給廟裡置買幾畝田地。
”那老尼聽了,雖然動心,但到底是鄉下的老實人,不好意思立刻改口,隻可搭讪着道:“不在乎孝敬不孝敬,隻是咱廟裡地方太小,除了佛殿,隻有兩間房子,怕沒處安置她啊。
”龍珍曉得老尼心中已允,忙道:“教她住在我房裡就好。
她孝敬香火地,雖然是孝敬師傅,實在是孝敬佛爺。
師傅看在佛爺面上,也該收留她。
”
龍珍這幾句話分明是給老尼開路,以為老尼必然就勢應允,哪知老尼倒屈了指頭算着,自言自語道:“這個年頭兒,大貴的地,怎樣也得四五十塊錢一畝,就算四十塊錢一畝吧,買五畝就得二百塊錢。
啊啊,五畝地真得二百塊錢呢。
”龍珍聽老尼口中搗鬼,明白她這是要價兒,便道:“她也不曉得地價,隻說要孝敬二百塊錢。
”那老尼顔色一變,皺面生春地道:“難得她對佛爺這片孝心,我若不收留她,恐怕佛爺也不容我。
徒兒,你去告訴她,隻要她守我的廟規,我這出家人本是清靜為本,方便為門,一定許她伺侯佛爺。
先在廟裡住些日子,等我尋出好日期,再一齊給你們落發。
”
龍珍唯唯答應,退出通知如眉,立刻拿出二百塊錢,送給老尼。
那老尼見完全是鈔票,還不放心,要和如眉掉換現洋。
幸虧龍珍在旁保證,這些鈔票絕無舛錯,老尼才快快收下,領如眉參了佛像以後,才拜了師傅,認過師兄師弟。
老尼又說這不過草草記名,至于正式儀節,還須擇期和龍珍一同舉行。
當下便擇定了八月初十日,相距尚有兩月,如眉從此才算有了安身之所。
雖然未必耽心禅寂,重洗靈魂,但是回首繁華,都成夢影了。
到了次日,那老尼居然入城一次,天夕時才提着個小布包回來,神情歡喜得出奇,龍珍便知她已把鈔票換得現洋回來,大約又該安置在炕洞中,一入不可複出了。
果然老尼隻當添了一筆私财,絕不再提起買香火地的話。
如眉自然更不問她,每日隻和龍珍談談說說,遣度時光。
這廟果然清靜,除了每逢初一十五,有鄉中婦女結隊前來燒香,平常日子,很少人來。
便有來的,也是些白發老媪,和老尼談些米昂鹽貴,李短張長的閑話,至于男子,卻絕少騷擾,連村中無賴也不肯上門,本來這廟中舊有的老少,兩秃生得鬼頭怪臉,偶而走在路上,被人遇見,人們還要唾口唾沫,罵聲晦氣,躲避還來不及。
所以這尼庵雖處在寂寞荒村,曆來連個造尼姑生兒子的謠言的都絕對沒有。
由此可見她師徒二人之所以能苦度清修,全由于尊節不堪承教,也就算得天獨厚了。
及至龍珍如眉到了,又添上一個麻臉,一個缺鼻。
加到一處,四副尊容,全能拒人于千裡之外,好似在門外挂了一面閑人免進的招牌。
龍珍如眉本不願見人。
因此倒以得其所哉,也不知什麼是經,什麼是佛,每日睡起便吃,吃完了便同到廟外遊覽,看看遠山,聽聽流水。
或是閑步于隴畝之間,到消遣了許多世慮,但也不免時常勾起感慨。
二人雖沒有什麼詩情書意,不過都是經過磨折的,觸景傷懷,卻又心情各異。
如眉當然入世較龍珍為深,牽纏較龍珍為甚,她有時固也感覺凄涼,但已有些曆劫歸來,塵心不起的模樣。
龍珍卻隻經過一場情劫,腦中隻有一個林白萍的影子印着,罔曆既少,映象太深,而且她避賢讓位,指引白萍和芷華重圓,自己辭甘就苦,離世出家,這些事都是咬着牙根做的。
如今回想起來,心頭總不免惆帳,也說不出是相思難禁,還是後悔不該,不由地就把心中的百轉幹回,變成了口裡的長籲短歎。
如眉心上聰明,眼中雪亮,又深知龍珍的舊事,自然感覺到她的幽怨無端。
起先隻覺可笑,因為一個麻面醜女,應該自知進退,若再有什麼放不下的情懷,自然令人齒冷。
但而又很替她可憐,便不斷用言語解釋。
龍珍隻不承認自己有什麼心思,遇有如眉言語說得稍為明顯的時節,龍珍還不痛快,說自己已百無牽挂,若是抛不下自萍,當日何必指引他歸家。
況且現在身在尼庵,豈肯再生雜念?如眉這些測度之言,她認為是誣蔑和侮辱的話。
如眉聽了,隻得付之一笑,以後便不好意思再勸了。
這一日,二人又同到廟外閑步散心。
這時已到七月中旬,天氣微涼,秋光正好。
遊覽了一會,覺得乏了,便同坐在小溪旁的土坡上面,對着遠山遙望,真是蒼翠萬變,令人遊目騁懷。
如眉慨然有感道:“想當日我在天津班子裡,成天際送舊迎新,哪一件事不用心也不成。
生意越好,用心越多,覺得累心極了。
有時看見山水畫兒,裡面的人或是高卧看雲,或是撫琴飲酒,就不由生許多羨慕,覺得這種人才算有福氣呢,每天無憂無慮,何等舒服,我能修到和畫裡人一樣,就心足意滿了。
如今我到了這裡,地方雖沒畫裡邊好,可是身體清閑,不必累心,論理該覺得舒服了。
但日子稍久,到了如今,心裡已閑得難過,不知什麼原故?”龍珍笑道,“你還笑我塵心未淨,我瞧你倒有些挨不住了。
”如眉“呸”了一聲道:“說着說着,你又沒好話了。
我這是忏悔的意思。
提起當日用心雖多,隻是沒用一些好心,除了傾人害人更無别事。
所以如今遭了報應,老天教我落到這種地方,空懷着許多機謀,沒處去用。
論起我以前所作所為,早就該死。
上天隻給這等刑罰,還算有好生之德。
”龍珍道:“你對于以前的事,能不想起最好。
現在咱們雖沒落發,也算出家人了,心裡若胡思亂想,被人知道,豈不笑話!”如眉道:“我說了什麼,你竟賴我胡思亂想?”龍珍道:“你以前聽我偶而唉聲歎氣,就賴我胡思亂想,今天不許我冤枉你一兩人說笑了一陣,忽見遠遠一塊墓地中有幾座墳都已生了荒草,隻一座黃土猶新,想是新埋的。
有幾個男女,正在墳前燒紙叩拜。
如眉看了歎息道:“人家都有父母,雖然死了,還有墳墓可尋。
我從小兒就不知道父母是誰,他們是死是活,更不知道,想起來真叫人難過。
”龍珍道:“我也和你一樣啊,從小就跟着胞姐度日,向未見過父母的面。
姐姐又不正經,才落到這般光景。
看見人家燒錢化紙,不由起了傻念頭,便是我父母死了,能給我留下一個墳頭,容我叩拜,也算稍盡孝心,比這蹤迹不知的好多咧。
”
二人正在歎息,忽見那一般上墳的男女都上轎車走了,隻剩下飛揚的紙灰。
另有一張沒燒的紙,被風吹到土坡之前,挂在樹上。
龍珍仔細一看,竟是張報紙。
便跳下土坡。
前去拾取,見那張報紙已很陳舊,上面還有油漬的痕迹。
想是包裹祭品來的。
看上面的日子,還是前一個月天津的報紙,便拿着走回如眉身邊,道:“這些日真悶死,一張報也見不着。
這張舊報紙,也可以看着解悶。
”說着又坐在地下,看起報來。
如眉道:“您念給我聽聽,别隻一個人心裡明白。
”未說完,已聽龍珍驚叫道:“真巧,真巧,這上面還有你的事情呢。
”如眉愕然道:“真的麼?我不信。
”龍珍道;“不信我念給你聽,那朱上四正捉拿你呢。
”說着就念道:“朱上四懸賞購拿逃妾啟事,啟者:小妾柳如眉,年才花信,身長腰細,皮膚白色,長眉細目,小口無鼻,天津口音,微帶京腔。
該妾素不安分。
于本月十九日攜款潛逃,謹懸賞緝拿。
此人缺鼻标識,最易辨認。
如有捉護送至舍下者,酬洋二百元。
聞風報信,因而拿護者,酮洋百元。
儲洋以待,絕不食言。
”如眉聽到這裡,想起自己被朱上四害得如此可憐,他還誣賴自己攜款潛逃。
這樣登報張揚,真是惡毒到了極點。
自已有朝一日,再遇見朱上四,定要食肉寝皮,才消心頭之恨。
想着氣得一陣發昏,不覺暈了過去。
龍珍一看大驚,忙抱她坐起來,從旁高聲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