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列科夫招呼到病榻前,兩個混血兒都長得十分的英俊、漂亮,惹人喜愛,秋月用俄語低聲交代了幾句,他們馬上會意,用生硬的漢語叫了聲“外婆”,小兒子列科夫還趴在張李氏的臉頰上親吻了她。
張李氏甭提多高興了,臉上露出了多日未見的笑容,她拉起孩子們的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連聲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張幼林問伊萬:“你們還走嗎?”
伊萬搖搖頭:“我希望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在北京安頓下來。
”
張幼林喜出望外,差點兒碰翻了何佳碧手裡端給客人的茶碗:“太好了,自從我叔兒和堂哥過世以後,家裡的親戚更少了,有時候連個能說心裡話的人都找不到,這下兒可好了!”
何佳碧也笑逐顔開,她把茶碗遞到伊萬和秋月的手裡:“瞧給幼林高興的,你們就踏踏實實地在這兒住下吧,錢的事兒不用發愁。
”
提到錢,伊萬不禁神色黯然。
他曾經擁有的豐厚家産已經在這場疾風暴雨般的革命中蕩然無存了,連一家人回北京的路費都是秋月變賣了首飾才勉強湊出來的,往後的日子怎麼過下去.是否能夠很快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心中是一片茫然。
張幼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銀票塞到伊萬的手裡:“姐夫,現在的北京和你們走的時候已經大不一樣了,工作慢慢找吧,不能急。
”
“幼林,太給你添麻煩了。
”秋月很是歉意。
“呦,秋月姐,咱不是你娘家人兒嗎?怎麼在俄國待生分了?”
彼得手裡拿着一塊糖塞進張幼林的嘴裡:“舅舅,甜。
”
“瞧瞧,還是外甥不拿我當外人!”張幼林一把将彼得摟進懷中。
張幼林沉浸在和秋月一家人久别後重逢的喜悅之中,張李氏從枕頭下摸出一把鑰匙:“幼林,把櫃子打開,最下面的抽屜裡那個楠木盒子,給我拿出來。
”
張幼林愣了片刻,旋即接過鑰匙,取出裝有兩幅字畫的長方形楠木盒子放在母親的枕邊。
張李氏撫摸着盒子,笑眯眯地看着秋月:“秋月啊,這字畫兒,我已經替你保管好些年了,今天你就挑一幅,把它拿走。
”
秋月趕忙推辭:“伯母,咱們以前不是說好了嗎?這字畫……我不能要。
”
張李氏闆起了臉:“我是長輩,這事兒我說了算。
”
何佳碧給秋月使了個眼色:“秋月姐,你就挑一幅吧,省得我媽老惦記着。
”
秋月又看看張幼林,張幼林把楠木盒子打開:“秋月姐,我媽是個重承諾的人,她既然答應了我祖父,就一定要辦到.你就依了她吧。
”
秋月無可奈何,隻好順手拿起一幅,展開,是《柳鹆圖》。
張幼林笑嘻嘻地蓋上盒蓋:“那《西陵聖母帖》就歸我了。
”他剛要把盒子收回去,張李氏制止道:“别忙。
”她把伊萬喚到病榻前,雙手顫巍巍地從楠木盒子的夾層裡取出一個繡花紅緞子小荷包,凝視着伊萬:“伊萬先生,有件事兒……我們張家欠你的,二十多年來……我心裡有愧呀。
”
伊萬聽罷,十分意外:“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
“當年,松竹齋改成榮寶齋,華俄道勝銀行的那筆款子……伊萬先生,和你說實話吧,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大的虧心事兒,這麼多年了,都成了我的一塊心病了,不把這事兒了了,我死不暝目,我們張家幾輩子都是以誠待人,沒幹過缺德事兒,可到我這兒……”張李氏已經淚流滿面,說不下去了。
伊萬恍然大悟:“果真如此。
”
張李氏擦着眼淚:“當年是我們張家連累了你,我向你道歉,伊萬先生,是我們張家對不起你呀……”張李氏掙紮着要坐起來,伊萬和秋月趕忙把她扶起。
伊萬輕聲說道:“您千萬别這樣,我伊萬現在是個落魄之人,張家能收留我們全家,就是我們的恩人,我們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
”
“伯母,事情都過去二十多年了,還提它幹嗎呀。
”秋月在張李氏的身後墊上了被子。
張李氏坐穩了,她把荷包遞給伊萬:“這是我們張家對你的一點兒心意。
”
伊萬滿臉狐疑,他看了秋月一眼,打開荷包,裡面竟然是二十萬兩銀票。
伊萬驚訝萬分:“這麼多錢?”
張幼林如夢初醒,他這才明白母親一直念叨的那件大事是什麼,他看着伊萬:“姐夫,收下吧,雖說當時出于無奈,可畢竟是有失信譽,做了坑人的事兒。
伊萬猶豫着:“這……”
“你要是不收,我媽會認為你不肯原諒她。
”
伊萬雙手顫抖着,淚水順着面頰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了卻心中的兩件大事後,張李氏就萬緣放下,一門心思地誦念佛号,求往生到西方極樂世界,這也是一個虔誠的佛教信徒的最高追求。
張幼林日夜陪伴在母親的身旁,幾天之後的一個傍晚,他在房間裡忽然聞到一股異香,張李氏最後一次笑望着兒子,喃喃自語:“阿彌陀佛來接我了,阿彌陀佛來接我了……”當這股異香慢慢地散去時,張李氏已經安詳地閉上了雙眼,心懷坦蕩地走完了她五十八年坎坷的人生曆程。
遵照張李氏生前的遺願,喪事從簡,她個人的财物全部捐獻給了慈善會,用于赈濟無家可歸的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