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的折磨,已使我們三個人,都衰頹得不似少年。
白萍的善後,是淑敏的責任,我不管了。
至于我和仲膺,都急需休養,便是沒有另外原因,這一次的長期旅行,也是刻不容緩。
這個主意,我和仲膺結婚後的幾天裡,已經商議停妥,卻到現在才得實行。
行裝一切,都整理好了,明天我回天津去,再耽擱幾日就要起身了。
”
衆人聽完,都慘然相顧。
淑敏颦着眉兒道:“您怎這樣快……?不走不成麼?”芷華苦笑道:“妹妹,這回你可沒法挽留了。
好在我也不是到外國去,隔海接洋,隻是從黃河以北,移到長江以南。
将來有機會,很容易見面。
再說我還可以把住址告訴你們,好時常通信呢。
你仔細想想,就知道沒有挽留我的必要咧。
”淑敏想了想,果然她為尋求愛情上的保障,才避地遠行,自己怎能教她改變計劃?便怃然長歎道:“芷華姐要去了,哥哥和式蓮也要去,丢下我怎樣呢。
”祁玲笑道:“你怕什麼?你有你的……再說還有我陪着你呢。
”芷華向淑敏道:“妹妹,我們都是弱者,所以紛紛要走。
你的意志向來堅定,将來的志向預備怎樣,可以教我們知道麼?”淑敏道:“方才我和式歐辯論,您總可以看出我的意見了,我是不贊成這消極辦法。
因為……現在簡直說吧,白萍是個有能力的男子,我也不肯自認是沒能力的女人。
即使兩方互不相識,全都獨身,也應該各自努力,去作一番事業,好不辜負這一生。
如今兩個人到了一處,合兩人的能力,為一個單位,再去做事,豈不希望更大?卻為什麼自己暴棄呢。
你們的道理,我不敢說錯,然而也不敢贊同。
”芷華點頭道:“你這種主張,才算正大。
可惜我空望着陽關大路,卻不能走,隻好自奔偏僻小道去了。
照你這樣說法,将來一定能盡力把白萍扶植到極高的地位上,這更教我心安了。
”淑敏道:“那我也不敢預定,譬如現在白萍辦着電影公司,固然電影是很高的藝術,努力研求,也能成功。
不過近來我仔細觀察,白萍的資質,對于這種事不甚适宜,要求得到終身事業,必須改途。
隻這一轉移間,前途就很渺茫了。
”芷華道:“那也不然。
隻要有你作他的好幫手,走哪一途也能成功。
”說着又歎道:“我聽你說話,忽然又起一個感想,你這樣果斷的口氣,好似把男人的前途,已握在手中,足見你這人的毅力。
像我就太平庸,向來沒有像你這樣自信過。
”
淑敏正要答話,式蓮在旁,已呆果的癡想了半天,這時忽然插口,向芷華道:“先生,我發生了一個念頭,要向您商量,您先聽我說。
我想這件事,您一定樂意。
”芷華見她方才還有惜别之色,此際忽然變成眉開眼笑,好像遇着什麼喜事,不禁納悶。
問道:“你想起了什麼?”式蓮笑道:“我想着……您和邊先生,不是要到南方去麼?正好帶着我們同去。
那樣咱們既如了志願,還能照樣互相永遠聚首,這不是很好的辦法麼,我看再好沒有了。
”芷華聽着,暗暗感激她依戀之情。
但看見旁邊立着的式歐,不覺又自暗笑。
自想式蓮真是糊塗,你若知道當日式歐對我單戀的情形,恐怕早已避我不及,還敢和我同走麼?再說我現在所以避地遠行,與你大不相同。
你隻是循着式歐的意向,至于說什麼保障愛情,直是杞人憂天,庸人自擾,因為你毫無迹象可指;我卻是有害怕的對象,這對象第一是白萍,第二便是式歐。
他二人都曾在我心中盤踞過長久時間,壓迫我的潛力極大,随時都能給我可怕的引誘。
我既怕着式歐,豈有偕他同走的道理呢?想着見式蓮又道:“咱們在一塊兒多好呢,可以互相幫助,可以互解寂寞,而且無論到什麼地方,反正在鄉村裡,式歐自去行醫,您和我還可以辦個小學校呢。
”芷華感她情意懇摯,但自己心裡的話,又不便說明,隻可裝作凝想,暫且不答。
式蓮又道:“您就和邊先生商量一下,多等一二十天再走。
我趕緊和式歐舉行婚禮,借着蜜月旅行機會,就随您直下江南了。
”芷華無計奈何,隻可說謊道:“你的意思,我本來很贊成。
隻是一件,我們邊先生脾氣古怪,我們這次走,事先他切切叮囑我,萬不要教旁人知道,我已經答應他了。
倘若你們随了我去,豈不教他瞧得我沒信用了。
”式蓮聽罷,知道這件事與他們夫婦的感情有關,絕對不能強迫,隻可凄然歎了一聲,道:“先生,我就沒希望和您相聚了麼?力芷華也紅了眼圈兒道:“人生聚散,本自無常,誰能料得準?将來或者能永遠相聚,也未可知。
不過現在,我實不能接受你的好意,你多原諒我吧。
”說着又用手巾擦眼。
正在這時,忽一個仆婦,匆匆的跑進來,向淑敏道:“小姐,外面有人要見你。
”淑敏一怔,看了看鐘,己過了十二點,不由納悶道:“誰呢?大半夜來尋我。
是男人,是女人?”仆婦道:“男人,他自說是電影公司的……。
”淑敏更覺詫異,問道:“是方才來過的林先生麼?”仆婦搖頭道:“不是,這人自說姓高。
”在仆婦說話時,芷華也以為是白萍去而複轉,便心跳起來,面色也變成慘白。
及至聽說是姓高,才緩過了顔色。
淑敏“哦”了一聲道:“姓高,一定是高景韓。
他來有什麼事?”仆婦道:“看他那樣匆忙,好像有什麼急事。
”淑敏怔了一怔道:“請他進來。
”仆婦轉身出去。
淑敏向祁玲道:“這真新鮮,高景韓幹什麼來?”祁玲眼珠一轉,好似已有了測度,但不肯發話,隻随着淑敏裝納悶兒。
須臾仆婦領着高景韓進來,淑敏一見他的影兒,便知道自己作錯事了。
應該把高景韓讓到前院客廳,自己再出去和他說話,怎竟讓到内室來了,但眼看高景韓已跨入門限,隻可起立相迎,叫道:“高先生,您從哪裡來?請坐。
”高景韓面色倉皇,好似沒看見房中還另有别人,隻望着淑敏,喘息說道:“密司張,太對不起,大夜晚的來驚動,我是來報告您一件事。
”說着又沉了一沉,才道:“白萍病了,血吐得很厲害,我已請了醫生治着,因為您是他的……好朋友,所以來報告一聲。
”高景韓一語出口,全屋大愕。
都想着白萍才離此不久,怎冒然得病?而且如此其兇。
淑敏驚急之下,竟忘了自己和白萍的婚約,在公司還秘密着并未公開。
雖然景韓已從白萍口裡探聽明白,但是淑敏絲毫不知。
她跳到景韓面前,失聲叫道:“呀!怎麼怎麼?他怎麼病……。
”景韓很快的說道:“我也不知道原故,今天晚間,他在公司吃完飯。
就自己出門,不知到哪裡去。
在一點半鐘以前,他才回去,面色蒼自,口吐鮮血,我急忙去請醫生。
”淑敏瞧着芷華,芷華直着眼兒聽景韓說話。
忽見淑敏瞧她,立刻把頭低了。
高景韓又接着道:“等到醫生來了,給白萍診察完畢,我才細問病源,有無危險。
醫生回說,他的病由于積郁太深,内熱很大,又遇着很厲害的刺激和傷感,才發生這等暴烈的症象。
至于有無危險,卻不敢保,不過暫時無礙。
我聽罷就立刻跑來,希望您能去看他一趟才好。
”淑敏這時已心忙意亂,肚挂腸牽。
更顧不得思索高景韓把自己當作白萍的什麼人,請自己去看自萍的病,以及自已以什麼資格,來對白萍關心。
當時沖口答道:“好好,我去,我去……看看。
”高景韓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走吧,我雇了汽車來的。
”淑敏道:“那更……好,走,走。
”說着就顫微微随高景韓向外走出去。
高景韓已早跳出去了。
淑敏走了幾步,才掀簾邁出門外,忽覺背後有革履聲随後追來,接着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連忙回頭看時,卻是芷華。
芷華面色慘自得如同死灰,身上抖得有如落葉。
淑敏腦中雖已有些發昏,但一見芷華,立刻心中一震,已料知她必有所為,便呆視着等她說話。
芷華卻瞪直了眼,空自唇吻頻動,隻說不出話來。
淑敏呆了一霎,才問道:“姐姐,你……”芷華聽淑敏這一問,更窘得擡不起頭。
淑敏隻覺得她的手心,撫在自己肩上,滾熱得發燙,顫抖得非常,忽地恍然大悟,低聲向芷華道:“姐姐,你和我一同去吧。
”芷華無語,隻把手在淑敏肩上輕按了一下。
淑敏知道她願意了,便道:“走啊。
”芷華卻似艱于舉步,遲遲難行,淑敏曉得她不好意思,就不由分說,拉着便向外走。
芷華居然毫不抵抗,随着她的拉曳,輕移倩步,向外去了。
這房中剩下的式歐式蓮和祁玲,見芷華這樣情形,不禁都怔了起來,互相愕視。
遲了半晌,祁玲首先發話道:“呀。
這位邊太太,方才對白萍那樣決絕,竟是強忍着假裝的呀。
現在聽見白萍得病,也會動了真心,什麼都不顧,趕去看了。
”式歐搖首歎道:“春蠶到死絲才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祁姐你不要取笑她,她這種行為,很在人情以内。
咳!她有什麼力量,能禁止自己不去呢。
她若聽了白萍得病,毫不關心,你又該怎樣批評?”式蓮道:“芷華處得這種境地,我真替她為難死了。
白萍倘真病得危險,她隻這樣去瞧一下,也不能算了局啊。
白萍不病在别的時候,單病在見了芷華以後,這個情由,芷華自然明白。
她該怎樣好呢?”祁玲道:“我從芷華來時,就看着有些異樣,好似神鬼差她來的。
再說白萍并不常到你們家來,他今天竟而在晚上來了,一切滿是湊巧。
我是個粗人,沒有你們那樣明白道理,可是我會看氣數,我隻覺芷華此來,并不能風平浪靜的回去,一定要生什麼變端。
你們要問我從哪裡看出,我也莫名其妙,要問我是什麼道理,我更說不出來,你們往後瞧吧。
”式歐聽着,和式蓮相對着深思無語。
按下這裡不提。
且說芷華随着淑敏走出得門去,見高景韓已立在汽車旁相侯。
景韓見淑敏又帶了一位女太太同行,便以為是淑敏特約的看護助手,也沒介意,忙推開車門,讓她們上到後面車廂。
景韓自在前面,與車夫同坐,那車便電馳起來。
芷華本來因為聽說白萍得病,當時和淑敏同樣的心慌意亂,但她比淑敏還多着一層難過。
因為知道白萍得病的原因,十有八九是為着自己,便大為神經震動,認為甯可冒羞忍恥,也要去看看,故而向淑敏作那無言的表示。
當時頭腦昏沉,也顧不得仔細思索。
及至随淑敏上了汽車,開窗迎着涼風,忽然腦中略清,立刻想起,此去太不妥當。
白萍病了,淑敏以未婚妻的資格去侍病,是理所當然。
自己此去可有什麼根據?以邊太太的資格麼?邊太太怎能私自關心邊先生的情敵?良心上豈不愧對仲膺?若說以老姐的身份,關切淑敏的未婚夫,雖然尚有道理,無奈淑敏的未婚夫,卻是我的離婚夫,這一去豈不教淑敏疑心?我對白萍餘情未盡,還有和她争愛的心,看起來萬萬去不得,還是教他們把車停住,自己回去的好。
但一轉想,白萍為受自己的激刺,病到這樣危險,我既近在咫尺,怎能狠心,不去探視?倘然他真有個好歹,我這一世絕難安貼了。
芷華左右為難,猶疑不定,目光避着淑敏,不敢擡頭。
幾次想要開口,都中止了。
因為淑敏家離着公司并不甚遠。
汽車絕不給芷華以餘裕的猶豫時間,便已戛然停住。
三人在公司門前下了車,景韓首先引路,淑敏因惦記白萍,也匆匆向裡走。
進到門内,才想起身旁短了個人,連忙回頭看時,隻見芷華仍在街心呆立,便叫道:“芷華姐,你可來呀。
”芷華吃吃說道:“我……我……想不……不進去了。
”淑敏又跑回去拉住她,道:“你來了怎能不進去。
”芷華好像芳心無主,茫然由她拉着進去。
景韓卻因淑敏的呼喚,而知道芷華的名字,不禁暗自打量芷華,想着方才白萍昏迷中,呼喚敏和華,敏自然是淑敏,華莫非就是這位芷華吧?不過白萍何以同時心裡存着兩個女人?而且這兩個女人,何以又在一處?便一邊在前走着,一邊納悶。
進到院裡,從辦公室穿進白萍寝室。
未曾入門,已先聽得白萍的呻吟之聲。
淑敏看着那關着的門,恨不得一步便跨進去。
但芷華卻知道一開門便要瞧見白萍,恨不得稍遲須臾,容自己定定心再去。
但高景韓不肯遲緩,過去把門推開,立刻從房内沖出一股血腥氣味。
這氣味,使淑敏淚湧鼻酸,使芷華心摧腸斷。
淑敏和芷華互相牽挽,走進房中。
其實房中隻是普通病人的現象,然而到了她二人眼中,便覺傷心慘目,不忍卒睹。
白萍直挺挺的卧在床上,閉目呻吟,面上沒有一絲血色,但是血色卻染滿了床帏。
至于白萍面上和地下的血漬,都已拭去。
床前立着一個西裝的大夫,正收拾了皮包要走。
淑敏和芷華被大夫擋着,不得進前。
這時那大夫向高景韓道:“方才我又給他打了兩針,藥也吃下。
我現在要走,明天早晨再看。
”淑敏忍不住問道:“他沒有危險麼?”大夫瞧着淑敏,笑了笑道:“現在不敢說有把握,等到明天晚間,若是症侯不發生變化,就算脫過了危險期。
”大夫這句話,就暗示出白萍病情險惡,在最近的幾十小時裡,生死難保。
淑敏聽了,突然通身抖顫。
回頭看着芷華,見芷華的眼光,正向下側癡望。
順着她的目光瞧時,原來正看着床帏上鮮紅的血迹。
淑敏猛然心中一跳,回想起當日芷華剛到自己家裡,大病嘔血,隻喚着萍。
如今白萍也得了同樣的病,也喚着芷華,不過從中又加了個我。
看起來她兩個身體雖然分離,各人心中還舊愛纏綿,固結不解。
隻因造化弄人,鬧得陰錯陽差,陷他們進了奇怪的境中。
表面上固然各奔前程,兩無牽挂,實際上仍是萬難割舍,我為你病,你為我病,這情形何等可憐?看起來自己和白萍的婚姻,雖一半由于芷華的慫恿,然而竟是完全錯了。
當時自己以為芷華已歸了仲膺,白萍漂泊可憐,為芷華的緣故,接受了白萍。
是很正當的。
到今天瞧見他和她的情狀,才明白他倆的身體雖然分離,精神仍擁抱得奇緊,自己錯了,邊仲膺也錯了。
這樣精神上的愛侶,怎能分離?自己太愚蠢了。
當日聽了芷華的請求,就把心思用在白萍身上,促成自己的婚姻,其實白萍的心已被芷華得去,我單得到他的肉體,有什麼意味呢?當時怎不把心思用在進行白萍和芷華的複合?現在可怎樣補救啊!淑敏起了這個念頭,立刻覺得白萍是芷華的,自己便退縮了。
這時大夫又囑咐道:“一瓶藥我已放在幾上。
用法都在瓶上寫明,最好你們用個看護婦,我可以替你們喚來。
”景韓道:“好,就拜托大夫……。
”淑敏目光一轉,忙攔住道:“不必,有我們兩人在這裡,足以夠了。
因為家兄學醫,我對于看護的事,也懂得些。
”景韓道;“那樣更好,就有勞二位小姐了。
”說完便送那大夫出去。
這裡芷華和淑敏,仍自相對癡立,誰也不肯走近白萍床側。
直到景韓送大夫回來,瞧瞧大夫留下的藥瓶,向淑敏道:“這瓶上寫明每三點鐘,服用一次。
頭次才吃了不久,再吃就要到後半夜了,二位小姐可以先歇歇吧。
”這時白萍也安靜了些,好像已睡着了。
淑敏看看芷華,見她沉默無話,隻得接腔道:“有我們在這裡守着好了,高先生您請便。
”高景韓本不肯走開,但因怕自己在此不便,就道了聲歉,又告訴若用什麼東西,就按鈴喚仆人來。
叮囑畢才自出去。
屋中隻剩床上的白萍,和地下的芷華淑敏,對着由屋頂下垂的一盞光色凄黯的電燈,直沉寂了一刻多鐘,芷華才悄然退坐到窗前的椅上。
淑敏見芷華轉動,似乎也忽然覺出倦乏,和芷華隔幾坐下。
兩人都面對着白萍的病榻,隻是兩人都不擡頭,把肘兒拄着膝蓋,手兒支着下頰,目光注到地下,做出同一的姿式。
心裡都想着說話,但誰也不能開口,更都想着到床上去撫視白萍,但誰也不好意思上前。
芷華的意思,以為自己無論如何憐惜白萍,也隻可蘊在心裡,至于形式上安慰,那隻有淑敏能那樣做,自己怎能在淑敏面前,慰貼她的丈夫呢?淑敏的意思,以為白萍的心靈,仍是被芷華萦繞,他既為芷華而吐血,便必須芷華去安慰他,才能得到效果。
況且在現在的局面中,自己已成了贅瘤。
若再勉強向前挨湊,豈非不知意味麼?兩人隻顧這樣一想,竟都僵住了,房裡寂寞如死。
她兩人和石像一樣,呼吸都不聞聲,隻每隔幾分鐘,白萍偶發兩聲低徽的呻吟。
這樣直過了一點多鐘,夜己深了。
外面又淅瀝瀝的下起雨來。
微風吹戶,疏雨打窗,頓時添了秋意。
燈光越發顯得慘白。
她二人心境更變得慘淡。
隻是誰都不看白萍的床,而心裡卻全恨不得把白萍縮小千分之一,由空氣送到自己面前。
因而覺得背後冰涼,而胸前卻是火熱。
恰巧這時,公司的仆人進來,把一個暖水壺和兩個杯子,放在幾上。
又問淑敏還需用何物。
語聲說得高些,把白萍驚醒,連着呻吟兩聲。
淑敏忙對仆人擺手,教他出去,仆人慌忙退出。
白萍已不斷的呻吟起來,眼也張開,但因仰身向着帳頂,并沒看見房中有人。
他肩臂動了幾動,又喘息半晌,看那樣子很是痛苦。
淑敏和芷華所坐的椅上,好像都生了芒刺,刺激得坐不住。
心頭躍躍,要立起法看他。
但隻欠了欠身,便又悄然坐下。
白萍忽然有氣無力的發出聲音,似乎叫喚什麼。
她二人正在心亂頭昏,竟沒聽見。
隻稍聽得一種餘音。
便都斂神支着耳朵細聽。
遲了須臾,白萍微微叫道:“天呀……我怎樣好?……死吧死吧……。
”她二人聽着,都悚然一驚。
同時鼻子酸了。
白萍又呻吟着道:“天啊,我錯了。
她還愛着我……,不忘我……,是我自己,該死……,弄到……,弄到……,芷華芷華……我……,死也對……,對不過你了。
”芷華眼淚随着他的呻吟聲,如泉湧出,忙把纖掌掩了素面。
淑敏雖然并不妒忌芷華,隻是她也具有普通女子的心理,聽白萍隻喚着芷華,不由面色更在慘淡中露出一種苦笑。
接着白萍又低叫道;“天呀,我作孽了……,淑敏啊,你太愛我……,可惜我已不是純潔的男子,配不上你,你太看重了我……,你上當了……。
”喘了幾喘,才又道:“芷華是人家的了……,隻有你是我的……,我為你死……。
”淑敏聽着心情由硬而軟,忍不住也落下淚來。
以後白萍便不再說話。
隻繼續的喚一聲敏,再喚一聲華。
淑敏覺得白萍那樣呻喚,你所思念的人,又近在咫尺,若這樣空耗着不去安慰他,未免予心不忍。
而且在道理上講,也太不人道,便揚着淚眼去望芷華,哪知芷華也正用淚眼望她。
淑敏便用手向床上一指,做手式教芷華到床前去看。
芷華搖頭,也指指淑敏,再指指床上。
淑敏也搖着頭。
芷華面上現出焦急之色,看着淑敏,向病床揮手。
意思是懇求淑敏,趕快去看她的丈夫。
淑敏此際,無論怎樣存着脫避的心,也有些義不容辭了,隻可立起,悄悄走到白萍床邊。
見白萍的目光已有些迷茫渙散,面色更慘自可憐,忍不住便叫道:“萍,好些了麼。
”哪知白萍竟認錯了人,伸出顫微微的手。
把淑敏拉住,目光雖向她看着。
但因光線不能團聚,竟好似越過淑敏,正看着遠處。
他拉了淑敏,抖顫善哀聲道:“華……,芷華……,你來了……,你還來看……我可憐……我後悔……。
”淑敏聽白萍把自己當作芷華,立刻心神麻木,僵立不動。
要縮回被白萍拉着的手,已沒了力氣。
白萍又接着呻喚道:“我現在……明白對……不住……你晚了,晚了……,你别走,看着我……,我對你忏悔……,死在你……面前。
”說着臉兒側了一側,似乎覺得芷華坐在他床邊,要卧入她的懷裡。
但力量卻不能夠,另外的一隻手,向外一抓,抓着了枕頭的一角,面上露出一種安慰的笑容,便閉了眼。
口裡仍喃喃的說話,卻聽不清楚了。
淑敏呆望着白萍,忽然靈機一動,覺着白萍發熱的手,在自己掌心震動。
猛然明白了對這隻手的處置方法,忙回身向芷華招手,喚她過來,芷華隻是不動。
淑敏急得皺眉頓足,卻隻能腳提起來,不敢重落下去,怕震驚了病人,那神情焦急萬狀。
芷華見她這樣,才立起身來,走到床前,挨着淑敏身邊。
淑敏一把握住芷華的手,低聲道:“姐姐,現在隻有你能安慰他了。
”說着就把芷華的手拉過去,和白萍的手互握。
芷華悚然一驚,忙将手向後縮回。
淑敏拉住不放,萬分懇切的道:“姐姐,對病人是沒有避忌的,即便是個生人,你也不能看着他這樣痛苦的呼喚,不安慰他。
姐姐,你看在上帝的面上,行些慈善吧。
”芷華心中本來早已不忍,若是白萍不呼喚她的名字,她還可以上前幫着淑敏看護。
白萍這一把她提念不已,她便更不好意思了。
這時禁不住淑敏央勸,心中微覺把持不住,那手兒已被淑敏拉過去,放在白萍掌裡。
淑敏的手卻已輕輕縮回,心内一陣海闊天空,如釋重負。
覺得又把白萍推給芷華,自己解脫這重大的責任了。
便把芷華推在床邊坐下,道:“姐姐,在這裡看着他,好教他睡得更安穩些。
”說完便轉身退回,仍坐在沙發上。
芷華這時似已悟到這樣不是自己所應做的事,而且淑敏這一置身事外,更使她忸怩了。
幾乎也要放手離開白萍。
淑敏瞧出芷華的神情,忙叫道:“姐姐,你要念着人道,咱們姐妹是什麼交誼,你也該為我……。
”芷華聽着,以為淑敏仍愛着白萍,所以求自己從權安慰他的丈夫,俾得病體早愈,這樣就不能推诿了。
正在猶疑不定,忽然白萍又搖着她的手,叫道:“華……,天呀……,我求你你可别走。
方才……我都……全身死了……,你一來……,我這……靠近你的半邊身子……已經活了……。
你……看着我……,再遲一天……兩天……我就全活……。
”芷華聽着他凄慘的聲音,立時觸起舊情,想起當日和白萍初戀成功的時候,正在冬天,一日同到郊外踏雪,天氣冷得異常,兩人偎倚着走路。
白萍問自己冷不冷,自己回答他說“靠近你的半邊身子,熱得似被火爐烘烤,另外的半邊身子,卻像落在冰窖裡呢。
”白萍笑着就忽左忽右,在自己兩邊輪流偎倚。
自己也覺得全身溫度都調和了。
芷華想到舊事,立覺身體靠近白萍的一面,軟軟的不能再動,隻如泥塑般坐在床側,心裡飄飄的似有所思,卻又茫無所思。
這樣過了一會,白萍漸漸入睡。
忽然外面在雨聲中,發出一聲哀怨的汽笛,聽不出是火車上的,或是工廠裡的,驚醒了芷華的麻木心情。
瞧瞧自已和白萍接近的模樣,不由把手一縮。
哪知白萍竟把握得極緊,縮也縮不回來。
轉臉再看淑敏。
卻見她歪在一個大沙發上,瞑目無聲,竟好似睡着了。
芷華暗自詫異淑敏,她的未婚夫病到這樣,怎還如此暇逸?其實淑敏表面雖然安靜,心裡卻亂得不可開交。
她自把白萍交給芷華,自己退回以後,覺着這裡面實已沒自己的事了。
本待悄悄退去,但又怕自已走了,芷華也不能安然在此,反倒壞事,便倒在沙發上,裝起睡來。
她聽清白萍難舍芷華的話,更覺出自己的錯誤。
過一會,房裡又寂靜了。
芷華微微歎息,淑敏卻思潮滾滾,想着看這情形,白萍極應該與芷華重合。
隻是中間障礙重重,白萍這方面,有自己這障礙物,芷華那方面,有邊仲膺那障礙物。
這兩個障礙物,能把他倆隔斷。
自己固然甘心退讓,不成問題了。
可是邊仲膺那面,絕無辦法,因為以前曾聽芷華說過,這邊仲膺是把性命向芷華求愛的,恐怕他不能輕輕放棄芷華。
而且芷華負一人救一人的主義,也未必忍予改變。
看起來這裡的症結。
全在仲膺。
他若不肯通融,隻自己退讓,于事實毫無裨益啊。
正想着,忽聽白萍又醒了,向芷華喃喃說了許多話,但仍聽不清楚。
接着似乎清醒,叫道:“華,你再挨近我些。
”又聽芷華顫聲道:“你該吃藥了,快松手,我替你拿藥去。
”白萍道:“我……不吃藥……,我本要為你死的……,現在你來了……,我又……不願死……。
你隻守着我……,抱着我……,我永不會死……。
華……,你今天能……一切都……饒恕我麼……?”芷華悄然道:“我正要你饒恕我呢……。
”白萍道:“不……不……不這樣說……,你隻說恕我……,恕我……。
”芷華低聲道:“我……恕你了。
”白萍道:“你愛我麼……?”芷華道:“我不配愛你了。
”白萍又道:“不……,你還給我些安慰……,就說愛我……,愛我……。
”芷華卻再不肯說話了。
白萍作焦急欲哭的聲音道:“天呀,她再不愛我了……。
我……隻有死。
”淑敏聽着,知道芷華在這時候,絕不會吝惜一個“愛”字,任憑白萍痛苦,必是怕被自己聽見。
幾乎要起來代白萍向芷華哀求,求她不必顧忌什麼,含糊着給無理性的病人以安慰。
但一轉想自己的地位,站得不好,若迳直向她譬解,她倒許多了心,無論如何,絕不肯吐出這失态的“愛”字。
不如仍自裝睡,或者她能在秘密中安慰病人呢。
芷華此際被白萍叫喚得實在不能支持,她與白萍中間的兩層障隔,是仲膺與淑敏。
這時她眼看白萍痛苦的情形,聽着白萍哀慘的呻喚,起初還覺自己是仲腐的太太,自萍是淑敏的丈夫,任白萍作何慘狀,自己實無給他安慰的可能。
繼而就心情漸變,暫且忘了顧忌仲膺那一面,隻想白萍為自己病到這樣,若不給他安慰,簡直是太狠毒了。
及至自萍昏迷中求她說一個愛字,她那答應的言語,已湧到喉嚨邊了。
忽然想起尚有淑敏在旁,就咽住不能出口。
不想白萍又張大了眼,叫道:“華,我後悔……,不該因為一件小事……,埋沒你的好處……,我太……這一二年來……,我自己已懲罰了自己。
如今……我再不能……,你說一句愛我……,教我回複了咱們初結婚……時候的……心情……我再死……,也得着……安慰……。
”芷華這時便是百煉金鋼,也要化為繞指之柔,何況心裡早也軟到不能支持。
隻黨眼前幻然一變,似乎不在公司之中,又回到當日雙栖纏綿之地。
忘了仲膺,忘了淑敏,忘了所居何地,忘了此際何時,竟把一隻手攬住白萍脖頸,道:“萍,萍,我愛你,我愛你,我……我……雖然不在你面前,可是這顆心,無一時一刻不愛着你啊。
”白萍聽了,面上露出笑容,喘息着道:“我感激你……,你可不要走啊。
”芷華道:“我絕不走,你睡吧。
”白萍張着口道:“我有……有許多話要和你說……,心裡發亂。
說不出來。
你等着……我歇歇兒再……”芷華道:“你快睡。
我等着你。
”白萍臉上露出恬靜之色,臉兒向後一仰。
芷華以為他要睡了,哪知他倒舉起抖顫的手,也攬住芷華的香頸,向下接着,卻又軟弱無力。
芷華見他可憐,不忍拂他的意,就微俯蝤蛴,低到和他臉對臉兒。
相距隻三四寸遠近。
白萍還向下接,而且唇吻頻頻微動。
芷華知道他的意思,是要求一吻。
但想到自己的唇,不知被仲膺吻過多少次,他的唇不知吻過淑敏多少次,這一吻實在自覺不堪,就遲遲的不敢再低粉頸。
不料芷華因想到接吻,無意中瞧了瞧白萍的嘴唇,見他失了色的唇邊,竟有一塊通紅的地方,是方才吐血留下的餘痕。
猛然念到白萍這些血完全是為自己損失的,立刻心内一陣發慌,再不能運用理性,便把頸兒直俯下去,和白萍兩唇相接,卻又把舌尖舔着白萍的唇角,似要将那些微餘血,咽入腹中。
白萍感受到芷華的口澤,有如受着電力,覺得一陣悠揚的暢适,把雙目閉了,很舒服的睡去。
芷華把萬種情感,都集在心頭,不知是愛是怨,是憐是恨,是悲是喜,隻合成了一種麻木,身體似軟化了,癱在那裡。
過了不知多大時候,猛聽得身後有窸窣窣窸的聲音,驚得直起身來回頭一看,見淑敏仍合目睡在沙發上,毫無異狀。
原來淑敏因白萍仍苦戀着芷華,本已甘心引退,睡在那裡,要敝聰塞明,不管他們的事。
無奈她心裡雖想得好,耳朵卻不受命令,凡是白萍芷華所說的話,耳朵都一字不剩的引度過來。
大凡每一個女子,若見愛過自己的男人,又與别人相愛,總要引起說不出的難過。
即便是一個婢女,素日對男主人毫無關系,但若有一日被男主人擁抱了一下,到以後若看見男人和主婦親昵,也會萬分不自在的,更不要說處在同等的地位了。
淑敏尚能善自開導,隻閉目甯心,想着白萍已不是自己的了,不管他吧。
及至過了許久,聲息俱無,忍不住偷眼向床上一看,見芷華和白萍已吻到一處,不由想到中央公園和西山以及拍影片時幾幕愛情之劇,吻自己的熱唇,竟已移到芷華面上,她那少女的柔嫩心情,再也忍禁不住,心中的激刺自不待言。
那兩條腿兒,竟似琵琶般的彈起來,震動沙發彈簧,故而作聲。
幸而不久即強制止住,未被芷華瞧破。
這時芷華看淑敏好似睡得十分沉酣,暗想她在這種時侯,怎竟能睡着?難道她對白萍不關心麼?再一轉想,忽悟到淑敏并非對白萍冷淡,她這樣隻是給自己以親近白萍的機會,自己被情感支配,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