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殘陽使京城的堅固輪廓突兀在天邊,城牆上那牙齒般的箭垛在暮色中朝兩邊模糊地延伸而去。
好大一座城池!冒辟疆勒住疲憊的馬,獨立京城郊外的官道邊,早被一股濃郁的皇家氣派震撼了、激動了。
幾匹駱駝肩峰上堆滿貨物箱子從他身邊緩緩走過,他看着這古怪的動物傲慢而又沉着地走向遠方,最後一匹駝峰上騎着一位美麗的外族女人,他未敢多看,因為她身上有一股令人昏迷的氣味穿過短短的距離散發開來,令他想起董小宛——身上那誘人的花香。
他牽着馬進了城。
城裡依舊很熱鬧,每隔不遠便有一盞高挂的燈籠,燈光昏暗,到處是影影綽綽的人,随處可見衣着華麗的人物。
冒辟疆是江南大富人家的公子,此刻也覺寒碜。
一位商賈模樣的人笑着朝他一揖道:“客官可要住店?本店提供食宿,價廉物美。
”東西冒辟疆正不知該往何處投宿,便跟了這位店主,轉了三個胡同。
他疑心頓起,正欲發問,客棧卻已到了。
這座客棧乃普通四合院改裝而成,擺設還算清雅,他揀一單間包住下來,每天三錢銀子。
他吩咐酒保去喂喂馬,便倒頭睡去,一路上的疲倦在夢中漸漸消逝。
城裡到處飛着細絮的楊花,冒辟疆獨自在城裡溜跶,中午在一家酒店特意點了一碗豬肉炖粉條,嘗嘗這道有名的關外菜。
正低頭貪婪地吞食着,忽然有人拿扇子點點他的肩頭,他一驚,回頭看見是張天如站在身邊。
他鄉遇故知,乃人生一大喜悅。
冒辟疆興奮地抱住他的肩。
“兄長,别來無恙?”
“公子何故在此?我隻道是和你有些相似的人在此呢!”
冒辟疆聽他一問,面色微難,顯出憂心忡忡的樣子。
他将張天如拉到座位上,輕輕訴說了自己的遭遇和此行救父的打算。
張天如也感到震驚:“冒公子可是冒着殺頭之罪呀。
”
“我已作好必死的準備。
”
“你如何着手?”張天如關心問道。
“我正苦思不得其法。
兄長久居京城,能想個辦法嗎?”
“京外奏章一般由禦史台代遞。
你爹當年不是在禦史台嗎?找找看有沒有熟人,求他代為引見,或許能夠面聖。
”
冒辟疆經他提醒,猛然想起有個許真許大人是父親的密友,也許可以穿針引線。
心裡一下釋然,憂心也減了幾分。
兩人又說了一些複社之事。
張天如問:“公子現寓何處?”
冒辟疆說是一胡同中小店,張天如搖頭道:“不妥,不妥。
住此小店,難窺京中景物人情。
走,我引你去個地方。
”
兩人同回小店,付了帳,牽了馬,進到城中靠繁華路段一家中等客店住下來。
安排妥當,張天如就告辭道:“賢弟此番進京,兄本該鼎力相助,奈何行程匆匆,今天剛奉命南下去采辦皇室珠玉,因而不能奉陪,望賢弟體諒。
賢弟若在京缺少銀兩,可去虎坊橋找我親弟,當無大礙,就此告辭!”
“兄長,此去多長時間?”
“半年左右。
”
冒辟疆在酒樓用晚餐,飯菜都很可口,心想張天如安排的住處果然不錯。
正吃着,一位店夥計慌慌張張跑進來,不慎将一條長凳碰翻在地。
店主道:“遇到鬼了嗎?慌什麼?”
“老闆爺,皇上有令,今日宵禁。
”
“宵禁就宵禁。
你小子貴州毛驢沒聽過馬叫。
”
“滿賊又興兵打山海關了。
”
“哦。
”店主并不怕清兵攻打北京,他隻是恨每次攻打前湧來的難民,他們總是找他要錢,還用肮髒的手抱着他的腿,令他惡心。
冒辟疆本想出去散散步,聽說宵禁便沒興緻,獨自上了樓,思考拟一份奏章。
他躺在床上,苦思冥想,這可比平時寫文章要頭痛得多,一招一式都得按皇帝的規矩辦。
他又想到許真,卻不知該到何處才能找到他。
約摸一更天,京城已經靜街,樓下剛好是一個重要街口,站着許多官兵,偶爾傳來他們盤查人的咒罵和訓斥聲。
冒辟疆偷偷溜到窗前,挑起窗簾一角望去。
在微弱的光下,可以看見街口的牆壁上貼着大張的、用木闆做成的戒嚴布告,官兵們袖着手,縮在牆角。
從那又窄又長的胡同中,一位更夫提着小燈籠,敲着破銅鑼走了出來。
那瑟縮的影子隻是微微一晃,又消逝在黑暗中,那緩慢的、無精打采的鑼聲也在風聲裡逐漸遠去。
這位時間的影子讓人憂傷,白日裡那種繁榮的景象消失了,城裡顯得特别的陰森和凄涼。
他感到前程渺茫。
三天之後,宵禁解除了,北京城的居民們喜氣洋洋地傳播着吳三桂将軍大勝的消息。
冒辟疆也面露喜色,他拟好了議論監軍之事的奏章,他視為平生得意之作。
大清早,冒辟疆便起床,穿戴齊整,洗漱完畢。
經店小二的熱心指點,他出門拐了三個彎,便遠遠望見午門前車水馬龍、官轎擁擠,正是百官上早朝之時,人頭攢動,官服閃閃發光。
他混雜在幾乘花轎後進了禦史台,站在一株虬龍老松下靜待時機,眼見衆官參議正紛紛離去,便托着奏章邁步上堂,往下一跪,将奏章高高舉起。
左右侍從便有人上前詢問有何事。
堂上坐着兩位禦史大人,問明堂下跪奏之人不過是個小小生員,大怒,喝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