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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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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的。

    這個你不會了解。

    你的福樓拜,左拉,喬治·桑不會告訴你這個。

    我自己知道,我必須有了十年的經驗,十年的掙紮才能夠寫出這樣的短短的幾句話。

    我自己就常常去試探死的門,我也曾像敏那樣"仿佛看見在面前就立着一道黑暗的門",我也覺得"應該踏進裡面去,可是還不能夠知道那裡面是什麼樣的情形。

    "我的心也為這個痛苦。

    我能夠了解敏的心情。

    他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也就是每一個生在這個過渡時代中的青年的痛苦。

    然而我和他是完全相異的兩種典型,而且處在不同的兩個環境裡面。

    我可以昂然地說:"我們要寶愛痛苦,痛苦就是我們的力量,痛苦就是我們的驕傲。

    "但是我絕不會"因為痛苦便不惜……求一快于人我俱亡。

    "所以我的英雄并不會拿對方的一個人來代表整個制度。

    敏炸死一個人,主要地在炸死自己。

    這就是你所說的"求一快于人我俱亡"。

    除了這個就沒有别的意義。

    于是你的矛盾又來了,因為你以為"人力有限,所以悲哀不可避免。

    " 但是在敏,他根本就不管什麼"人力有限",而且毀滅之後也就更無所謂"悲哀";在《電》的青年,他們根本就不相信"人力有限",而且他們絕不至于"求一快于人我俱亡"。

     在這一點上我常常被人誤解。

    其實我自己是完全反對恐怖主義的(雖然我對那些所謂恐怖主義的革命者的傳記很感興趣)。

    在我的一冊早已絕版的書上便有一篇和一個廣東朋友讨論這個問題的文章。

    某一些批評家将恐怖主義和虛無主義混為一談,又認定我贊成恐怖主義,因此就把我的作品蓋上了"虛無主義"的烙櫻其實敏犧牲自己,隻是因為他想一步就跨過生和死中間的距離。

    杜大心犧牲自己隻是因為他想永久地休息,而且他相信隻有死才能夠帶來他的心境的和平。

    這都是帶了病态的想法。

    知道這個的似乎就隻有我。

    我知道死:死毀壞一切,死也"拯救"一切。

     你以前讀到《雨》的序言,你會奇怪為什麼那個朋友要提到"可怕的黑影",現在你也許可以了解了。

    在《霧》裡面"死"沒有來,但是在陳真的身上現了那個黑影。

    進了《雨》裡面,那個黑影威壓地籠罩着全書。

    死帶走了陳真和周如水,另外還帶走一個鄭玉雯。

    到了《電》,死像火花一般地四處放射,然而那個黑影卻漸漸地散了。

    在《電》裡面我像一個将軍在提兵調将,把那些朋友都送到永恒裡去,我不能夠沒有悲痛,但是我卻沒有絲毫的恐懼。

    我寫死,因為我自己就不斷地跟死在掙紮。

    我從《霧》跋涉到《雨》,再跋涉到《電》。

     到了《電》,我才全勝地把死征服了。

    有人想用科學來征服死(如龔多塞),有人想用愛(如屠格涅夫和别的許多人);我就用信仰。

    在《電》裡面我的确可以這樣說:"我不怕……我有信仰。

    " 有信仰,不錯。

    所以我的第一部小說《滅亡》的序言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是一個有了信仰的人。

    " 然而幸福,那卻是另外一件事情。

    我自己說過:"痛苦就是我的力量,痛苦就是我的驕傲。

    "我追求的是痛苦。

    這個時候,你又會抓住我的"錯兒"了。

    我先前不是說過我一生所努力追求的是幸福嗎?但是朋友,你且忍耐一下。

    我求幸福,那是為了衆人;我求痛苦,隻是為了自己。

    我有信仰,但是信仰隻給我勇氣和力量。

    信仰不會給我帶來幸福,而且我也不需要幸福。

     那麼誰是幸福的呢?你既然提出了幸福的問題,我們就不應該放過它。

    我把你的文章反複地誦讀,想找出一個答案。

     是這麼流暢的文筆,你寫得這麼自然,簡直像一首散文詩。

     我讀着,我反複地讀着。

    我漸漸地忘了我自己。

    于是你的面影就在我的眼前出現了。

    我仿佛看見你那指手劃腳、眉飛色舞的姿态,你好像在對一群敬愛你的年輕的學生演說。

     不。

    你好像一個富家子弟,開了一部流線型的汽車,駛過一條寬廣的馬路。

    一路上你得意地左右顧盼,沒有一輛汽車比你的車華麗,沒有一個人有你那樣的駕駛的本領。

    你很快地就達到了目的地。

    現在你坐在豪華的客廳裡沙發上,對着幾位好友在叙述你的見聞了。

    你居然談了一個整夜。

    你說了那麼多的話,而且使得你的幾位好友都忘記了睡眠。

    朋友,我佩服你的眼光銳利。

    但是我卻疑惑你坐在那樣的汽車裡面究竟看清楚了什麼? 那麼誰是幸福的呢?朋友,這顯然應該是你。

    你這匆忙的人生的過客,你永遠是一個旁觀者。

    你走過寬廣的馬路,你就看不見馬路旁邊小屋裡的情形。

    你不要信仰,你不會有痛苦。

    你不是戰士,又不是隐者。

    你永遠開起你的流線型的汽車,憑着你那頭等的駕駛本領,在寬廣的人生的路上"兜風"。

    在匆忙的一瞥中你就看見了你所要看見的一切,看不見你所不要看見的一切。

    朋友,隻有你才是幸福的人。

    那麼讓我來祝福你:幸福的劉西渭。

     巴金 1935年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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