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叫他們好好兒用功。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
“我一定把話帶到。
”載齡緊接着又問:“還有别的話沒有?”
他的意思是肅順或有隐匿的财産,能把匿藏的地點套出來,肅順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别的話了!”
“那就走吧!”
載齡搶在前面,急步而去,肅順緊緊跟着,穿過一條夾弄,往左一拐,便是個大院子,站着十幾個番役,有的提着刀,有的拿着鐵尺,有的拿着繩子,還有輛沒有頂篷的小車,一匹壯健的大黃牛已經上了轭了。
肅順一看臉色大變,張皇四顧,大聲喊道:“載齡!載齡!”
載齡已走得不知去向,隻閃出一個官兒來,向肅順請了個安說:“請中堂上車!”
“到那裡?”肅順氣急敗壞地問。
“自然是菜市口。
”
“什麼?”肅順跳了起來,兩眼如火般紅,仿佛要找誰拚命的樣子。
那個官兒——提牢廳的主事,努一努嘴,一群番役擁了上來,七手八腳摘下了肅順的帽子,把他推上車去,連人帶座位一起,緊緊地縛住。
肅順一聲不吭,隻把雙眼閉了起來,臉色灰敗,但仍舊把頭昂得很高,有種睥睨一切的味道。
那提牢廳的主事,是從未入流的吏目一步一步爬上來的,在刑部南北兩所二十幾年,大辟的犯人見得多了,有的一聽綁赴菜市口,頓時屁滾尿流,吓得癱瘓,這是最好料理的一類。
有的冤氣沖天,狂蹦亂跳,把那股勁發洩過了也沒事了。
最難伺候的是怨毒在心,深沉不語,腦袋不曾落地以前,不知會想出什麼洩憤的絕招來,得要加意防範。
看肅順的樣子,正就是最難伺候的那一類。
尤其棘手的是,堂官趙大人已經吩咐過,肅順桀骜不馴,要防他破口大罵,但不準在他嘴裡塞東西。
塞上東西,腮幫子會鼓起來,看熱鬧的老百姓一定認為是有意封他的口,不免會引起許多無稽的流言。
這差使就不好當了!那主事左思右想,隻有哄騙一法,所以當那些番役為肅順上綁時,他不住地喊:“綁松一點兒,綁松一點兒!”其實,他早就告訴了番役,不管他怎麼說,不必理會,該如何便如何。
他的話隻是有意這樣說說,好叫肅順見他的情。
等綁好了,他又走到肅順面前,手裡托着雞蛋大的一塊栗木,叫道:“肅中堂!”
肅順把眼睛睜了開來,沒有說話。
“你老明鑒!”他說,“上命差遣,身不由己。
堂官交代,怕你老路上發脾氣,叫把這個玩意用上。
何必呢?塞在嘴裡,怪難受的!我就大膽違命不用了。
不過我也有下情上禀,你老得體恤體恤我們,這一路去,千萬别一嗓子喊出來。
不然,可就送了我忤逆了!”
肅順依然不答,把那塊栗木看了看,照舊閉上了眼。
“走吧!”主事大踏步出了宗人府側門,跨上一匹馬,牛車辘辘,番役夾護,由正陽門東城根穿過南玉河橋,出崇文門,循騾馬市大街,直赴西市。
等肅順一走,肅親王華豐便要料理載垣和端華的大事了。
他與綿森已經商量好了步驟,分頭辦事,綿森驅車入宮,去領明降的谕旨,華豐便備了一桌盛宴,派人把載垣和端華去請了來。
見了華豐,載垣叫三叔,端華叫三哥,聲音都有些哽噎了。
“坐,坐!”華豐把他們引入客位,從容說道:“我沒有想到叫我來接了‘右宗正’的差使!一直想來看你們倆,偏偏這幾天事兒多,總算今天能抽個空,跟你們倆叙一叙。
來吧,痛痛快快喝兩鐘!”
載垣、端華連聲道謝,把酒杯送到唇邊碰一碰,載垣便趕緊放下杯子問道:“三叔,内閣會議過了吧,怎麼說啊?”
“還沒有定議。
要看上頭的意思。
”
“上頭?”載垣緊接着又問:“恭六叔是怎麼個意思?”
“誰知道呢?沒有聽他說,我也不便去打聽。
”
“總得讓我們說說話啊!”端華依然是那樣魯莽,“難道糊裡糊塗就定了罪?怎麼能叫人心服呢?”
華豐微笑不答,隻是殷勤勸酒,然後把話題扯到了天氣上,由深秋天氣談到西山紅葉和秋冬之間的許多樂事。
載垣和端華心裡如火烤油煎般焦急,但旗下貴族講究的就是從容閑雅,所以這時還不得不強作鎮靜,費力周旋。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機會,華豐提到十月初九的登極大典,載垣急忙捉住話風中的空隙,喊了聲:“三叙!”他說:“我跟你讨教,皇上的好日子,你看,我們能不能上一個折子叩賀大喜?”
華豐懂得他的用意,這個折子,名為叩賀,實則乞憐,事到如今,絲毫無用,但也不必去攔他的興頭,所以徐徐答道:“大喪期間,不上賀折。
不過,你們的情形不同,也不用有什麼禮節儀制上的顧忌了。
”
“三叔,這一說,你是贊成喽?”
“也未嘗不可。
”
“既這麼着,”載垣離座請了個安,“得求三叔成全!”
“請起,請起!”華豐慌忙離座相扶,“隻怕我使不上勁。
”
“隻要三叔一點頭就行了。
請三叔給我一位好手,切切實實寫一個折子。
我把這個做潤筆。
”一面說,一面從荷包裡挖出一支鑲了金剛鑽,耀眼生花的金表,遞了過去。
“你先收着,等我找到了人再說。
不過……。
”
“怎麼?”載垣極其不安地問。
“等一等,等一等。
”華豐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等一下再說。
”
這一等不用多久,進來一個人,悄悄走到華豐身邊,輕聲提示:“王爺,時候差不多了!”
“喔!”華豐慢條斯理地取出表來看一看,同時問說:“綿大人回來了沒有?”
“來了!”
“好了!”華豐起身向載垣招一招手:“兩位跟着我來!”
滿臉疑懼的載垣和端華,拖着沉重的腳步,随華豐到了一座冷僻的院落中,進門一看,綿森帶着一班司官和筆帖式,面色凝重地站着等候,載垣剛要開口,綿森已拱一拱手說道:
“有旨意。
兩位跪下來聽吧!”
于是載垣和端華面北而跪,受命傳旨的兩人互看了一眼,華豐報以授權的眼色,綿森才自從人所捧的拜匣中,取出一道内閣明發的“六行”,高聲宣讀。
第一段是宣布罪狀,第二段是會議定罪,念到“淩遲處死”這四個字,載垣和端華不約而同地渾身抖個不住,無法跪得象個樣子。
有人便要上去挾持,華豐搖搖手止住了。
綿森看這樣子,不必再一闆一眼,把曹毓瑛精心結構的文章,念得字正腔圓,口中一緊,如水就下,念得極快,隻在要緊的地方略慢一慢,好讓載垣和端華能聽得清楚。
這以下就是最重要的一段了,綿森提高了聲音念道:
“朕念載垣等均屬宗人,遽以身罹重罪,悉應棄市,能無淚下?惟載垣等前後一切專擅跋扈情形,實屬謀危社稷,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特欺淩朕躬為有罪也。
在載垣等未嘗不自恃為顧命大臣,縱使作惡多端,定邀寬宥,豈知贊襄政務,皇考并無此谕,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托之重?亦何以饬法紀而示萬世?即照該王大臣等所拟,均即淩遲處死,實屬情真罪當。
惟國家本有議貴、議親之條,尚可量從未減,姑于萬無可貸之中,免其肆市,載垣、端華均着加恩賜令自盡。
即派肅親王華豐、刑部尚書綿森,迅即前往宗人府,傳旨令其自盡。
此為國體起見,非朕之有私于載垣、端華也。
”
以下是關于肅順由淩遲處死,加恩改為斬立決的話,綿森就不念了,隻喊一聲:“謝恩!”
載垣和端華那裡還能聽清他的話?兩個人涕淚縱橫,放聲大哭。
華豐看看不是事,頓着足,着急地說:“這不是哭的時候!還不快定一定心,留幾句話下來,我好轉給你們家屬!”
這一說,總算有效果,載垣收拾涕淚,給華豐磕了個頭說:“三叔,我沒有兒子,不用留什麼話,隻求三叔代奏,說載垣悔罪,怡親王的爵位,千萬開恩保全,聽候皇上選本支賢能承襲。
倘或再革了爵,我怎麼有臉見先人于地下?”說着又痛哭失聲了。
端華也沒有兒子,怔怔地呆了半天,忽然大聲嚷道:“我死了也不服!”
“老四!”華豐厲聲喝道:“事到如今,你還是那種糊塗心思。
你雖無後,難道也不替你本房的宗親想一想?”
這是警告他不要再出“悖逆”之言,免得贻禍本房的親屬。
端華不再作聲了,咬一咬牙掙紮着要起身,便有個筆帖式上去把他扶了起來。
這時綿森在半哄勸、半威吓地對付載垣,總算也把他弄得站直了身子,他也是由兩個筆帖式扶着,與端華分别進了空屋。
賜令自盡,照例自己可以挑選畢命的方法,但總不出懸梁服毒兩途,所以兩間空屋中是同樣的布置,梁上懸一條雪白的綢帶子,下面是一張凳子,另一面茶幾上一碗毒酒,旁邊是一張空榻。
華豐和綿森等他們一轉身進屋,便悄悄退了出去,這時隻剩下幾名筆帖式在監視。
載垣雙腿瑟瑟發抖,拿起那碗藥酒,卻以手抖得太厲害,“叭哒”一聲,失手落地,打破了碗。
載垣又哭了,是嗚嗚咽咽象什麼童養媳受了絕大的委屈,躲到僻處去傷心的聲音。
這時綿森已派人來查問兩遍了,看看天色将晚,複命要緊,大家不由得都有些焦急。
于是一個性急的筆帖式,被查問得不耐煩,就在窗外大聲說道:“王爺,快請吧!不會有後命了,甭等了!這會兒時辰挺好,你老就一伸脖子歸天去吧!”
說完這話,發現載垣挺一挺胸,昂一昂頭,似乎頗想振作起來,做出視死如歸的樣子,但才走了一步,忽又頹然不前,把個在窗外守伺的筆帖式,急得唉聲歎氣,不知如何是好。
就這時,綿森又派出人來探問了。
一看載垣徘徊瞻顧,貪生惡死的情态,也覺得公事棘手,必須早想辦法。
于是兩人商量着,預備去報告司官,替載垣“開加官”。
如果被賜令自盡的人,不肯爽爽快快聽命,或者戀生意志特強,自己竟無法弄死自己,以緻監臨的官吏無從複命時,照例是可以采取斷然處置的。
在滿清入關以前,類似情形,多用弓弦勒斃,但這樣便成了絞刑,不是“自盡”。
以後有個積年獄吏,發明一種方法,用糊窗戶的棉紙,又稱皮紙,把整個臉蒙住,再用高粱酒噴噀在耳眼口鼻等處,不上片刻,就可氣絕。
這個方法就稱為“開加官”。
也許是載垣已經聽見了窗外的計議,居然自己有了行動,窗外的人聽見聲音,趕緊向裡窺看,隻見他顫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向凳子,但身子顫抖,雙腿軟,竟無法爬得上去。
這就必須要扶持他一下了,看守的那個筆帖式推門直入,走到他身邊說道:“王爺,我扶你上去!”
載垣閉上眼,長歎一聲,伸出手來,讓他牽持着踏上方凳,雙手把着白綢圈套,慢慢把頭伸了進去。
站在地上的那筆帖式,張大了嘴,一眼不霎地看着載垣,等他剛剛上了圈套,猛然省悟,立即異常敏捷地把他腳下的方凳往外一抽,載垣的身子立刻往下一墜,雙腳臨空,雙手下垂,人象個鐘擺似地晃蕩着。
載垣一生的榮華富貴,就這樣凄凄涼涼,糊裡糊塗地結束了。
端華也是如此。
但無論如何,他們的下場,比肅順還略勝一籌。
肅順的囚車,一出宗人府後門,就吸引了許多路人,一傳十、十傳百,從崇文門到騾馬市大街,頓時騷動。
“五宇字”官錢号案中,前門外有好些商家牽累在内,傾家蕩産,隻道此生再無伸冤出氣的希望,不想“報應”來得這麼快!得到肅順處死的消息,竟有置酒相賀的,此時當然不會輕輕放過,群相鼓噪,預備好好淩辱他一番。
虧得文祥預先已有布置,由步軍統領衙門和順天府派出人來,監視彈壓,肅順的囚車,才得長驅而過。
隻是管得住大人,管不住孩子,受了教唆的孩子們,口袋裡裝了泥土石子,從夾道圍觀的人叢中鑽了出來,發一聲喊,投石擲十,雨點般落向肅順身上。
此起彼落,不多一刻的工夫,肅順便已面目模糊,形如鬼魅了。
就這樣,越到菜市口,人越擁擠,直到步軍統領右翼總兵派出新編的火槍營士兵來,才能把秩序維持住。
其時菜市口的攤販,早已被攆走了,十字路口清出不大的一片刑場,四周人山人海,擠得大呼小叫,加上衙役們的叱斥聲、皮鞭聲,這一片喧嘩嘈雜,幾乎内城都被震動了。
向來菜市口看殺人,隻有市井小民才感興趣,但這天所殺的人,身分不同,名氣太大,冤家甚多,所以頗有大買賣的掌櫃,甚至缙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