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來趕這場熱鬧。
他們不肯也無法到人群裡去擠,受那份前胸貼後背,連氣都喘不過來的活罪,這樣,就隻好在菜市口四面,熟識的商鋪裡去打主意了。
其中有家藥鋪,叫做“西鶴年堂”,據說那塊招牌還是嚴嵩寫的,這話的真假,自然無法查考,但西鶴年堂縱非明朝傳到現在,“百年老店”的稱呼是當得起的,所以老主顧極多,這時都紛紛登門歇腳。
西鶴年堂的掌櫃,自然竭誠招待,敬茶奉煙,忙個不了。
客人們雖然大都索昧平生,但專程來看肅順明正典刑而後快,憑這一點上的臭味相投,就很容易談得投機了。
一個個不是大發受肅順所害的怨言,便是痛罵他跋扈霸道,罪有應得。
憤恨一洩,繼以感慨,有個人喟然長歎:“三年前肅順硬生生送了柏中堂一條老命,那時何曾想到,三年後他也有今日的下場?”
“這就是報應!”另一個人接口說道:“殺柏中堂那天,我也來看了。
柏中堂坐了藍呢後檔車,戴着大帽子,紅頂子自然摘下來了,先到北半截胡同,官廳下車,好些個尚書、侍郎陪着聊閑天。
”
“這就不對了!”有人打斷他的問道:“命在頃刻,那還會有這分雅興聊閑天兒。
”“這有個緣故。
大家都以為柏中堂職位大了,官聲也不錯,科場弊案也不過是受了連累,皇上一定會有恩典,刀下留人,饒他一條活命。
就是柏中堂自己也這樣想,所以到了北半截胡同,還叫他大少爺趕快回府裡去收拾行李,柏中堂自己估量着是個充軍的罪名,一等朱筆批下來,馬上就要起解。
打算得倒是滿好,誰知道事兒壞了!”
“怎麼呢?壞在誰手裡?”
“自然是肅順。
”那人又說,“當時隻見來了兩挂挺漂亮的車子,前面一輛下來的是刑部尚書趙大人,一進官廳,就号啕大哭。
柏中堂一看,臉色就變了,跳着腳說:‘壞了,壞了,一定是肅六饒不過我。
隻怕他也總有一天跟我一樣。
’這話果然說中了。
”
“肅順呢?不是說肅順監斬嗎?他見了柏中堂怎麼樣?”
“是啊!後面那輛車子,就是肅順,揚着個大白臉,簡直就是個曹操。
這小子,真虧他,進了官廳,居然還跟柏中堂寒暄了一陣子。
你們各位說,這個人的奸,到了什麼地步了?”
“這個人可厲害了。
說實在的,也真是個人才!”
此時此地,有人說這句話,便是冒天下的大不韪了。
于是立刻有人怒目相向。
此人姓方,是個内閣中書,這時雖是穿着便衣,但西鶴年堂的主人,是認識他的,眼見客人與客人之間,要起沖突,做主人的不便袖手不管,所以急忙上來打岔。
“方老爺!”他顧而言他地說,“你請進來,我在琉璃廠,買了一張沒有款的畫,說是‘揚州八怪’當中,不知那個畫的,請你法眼來看一看。
”
“好,稍等一等。
”那方老爺對怒目相向的人,毫不退讓,朗聲吟道:“‘國人皆曰殺,我意獨憐才’,知人論世,總不可以成敗論英雄。
”
“倒要請教!”有人臉紅脖子粗地,跟他擡杠了,“肅順身敗名裂,難道不是咎由自取?”
“不錯,肅順身敗名裂,正是咎由自取,然而亦不能因為他身敗名裂,就以為他一無可取。
”
“啊!此人可取?可取在那裡?”
“難道他的魄力不可取?事事為大局着想不可取?”
“何以見得?”
“自然有根有據!喔,對不起,我先得問一聲,這裡有旗下的朋友沒有?”
做主人的四周看了一下,奇怪地答道:“沒有啊!”
“沒有我可要說實話了!”方老爺顯得有些激動了,“肅順總說旗人糊塗不通,隻會要錢。
他們自己人不護自己人的短,這不是大公無私嗎?”
這是個不能不承認的事實,沒有人可以反駁,隻得保持沉默。
“肅順要裁減八旗的糧饷,可是前方的支應,戶部隻要調度得出來,一定給。
這難道不是為大局着想?”
這一下有反應了,“不錯!”有人說道,“前方那杆槍沒有槍子兒,京城裡旗下大爺那杆‘槍’,可以吞雲吐霧,這不裁減他們的糧饷,可真有點兒說不過去了。
”
“就是這話羅。
”
一句話未完,隻聽外面人聲騷動,車聲辘辘,隐隐聽得有“來了,來了”的聲音,大家顧不得再聽方老爺發議論,一擁而出。
西鶴年堂的小學徒,随即搬了許多條凳出來,在門口人潮後面,硬擠下去擺穩,讓那些客人,好站到上面去觀望。
來倒是有車來了,兩輛黑布車帷的後檔車,由王府護衛開道,自北而南,越過十字路口,駛入北半截胡同。
“這不是囚車,囚車沒有頂。
大概是監斬官到了。
”方老爺說。
他的話不錯,正是監斬的睿親王仁壽和刑部侍郎載齡到了。
進入北半截胡同,臨時所設的官廳,自有刑部的司官上來侍候。
載齡皺着眉說:“想不到會有這麼多人!回頭你們要好好當差,這個差使要出了纰漏,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
“别的倒不怕,就怕這一層,照例犯人要望北謝恩,看樣子肅順不見得肯跪下,那該怎麼辦?得請王爺和載大人的示!”
這一問把載齡問住了。
此人的才具本來平常,因緣時會,正當恭王在八旗中收攬人心,準備與肅順對抗的時候,看他既是“黃帶子”,又是翰林出身,當差小心殷勤,易于指揮,所以提拔了他一把。
把他調補為刑部侍郎,與用肅親王華豐為右宗正的道理是一樣的,都是因事遣人。
載齡接事以後,最主要的一件差使,就是來監斬,能把肅順的腦袋,順順利利地拿下來,便是大功一件。
此刻聽屬官的報告,順利不了,倘或出什麼差錯,秩序一亂,這麼多人,狼奔虎突,會踩死幾十個人,那一來就把禍闖大了。
興念及此,不僅得失萦心,而且禍福難測,所以立刻就顯得焦灼異常。
迫不得已隻好向仁壽請教,“王爺!”他湊近了說,“該怎麼辦?聽你老的吩咐!”
睿親王仁壽是個老狐狸,聽他這話的口氣,大為不悅,心裡在想:如果虛心請教,我還替你擔待一二,若以為可以卸責那就錯了!因此不動聲色地答了句:“我可沒有管過刑部,這件事兒上面,完全外行。
”
就這兩句話,不僅推得一幹二淨,而且還有嘲笑他外行不配當刑部侍郎的意味在内。
載齡也知這位王爺不好伺候,隻得忍着氣陪笑道:“不瞞王爺你說,我才是個大外行。
你老見多識廣,求你指點吧!”
“這也不是什麼難事。
”仁壽随随便便地答道:“我就不相信,這麼多人伺候不了一個肅順。
”
“不怕肅順不能就範,怕的是百姓起哄。
”
“笑話!”仁壽是大不以為然的神色,“又不是殺忠臣,百姓起什麼哄?”
“啊!”一句話提醒了載齡,探骊得珠,懂了處置的要訣了。
于是轉過臉來,擺出堂官的架子,大聲吩咐:“肅順是欽命要犯,大逆不道,平日荼毒百姓,大家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如果他伏法的那會兒,還敢有什麼桀骜不馴的樣子,那是他自找苦吃,你們替我狠狠收拾!他要不肯跪,就打折了他的狗腿,他要胡言亂語,你們掌他的嘴!”
這都是管刑獄的官吏優為之事,所以堂下響亮地答應一聲:“喳!”又請了安,轉身退出,自去布置。
堂上兩人,靜等無聊,各找自己的聽差來裝水煙,“噗噜噜,噗噜噜”地,此起彼落,噴得滿屋子煙霧騰騰。
突然間,外面人聲嘈雜,刑部官吏來報:“肅順快到刑場了!”
肅順從騾馬市大街行來,快到菜市口了,提牢廳的主事騎馬領頭,番役和護軍分行列隊,沿路警戒。
中間囚車上的肅順,已經狼狽不堪,但一路仍有人擲石塊,擲果皮,他也不避,隻閉着眼逆來順受,惟有嘴在不住嗫嚅,不知是抽搐,還是低聲在詛咒什麼人。
這時人潮洶湧,秩序越發難以維持,火槍營的兵勇,端起槍托,在人頭上亂敲亂鑿,結果連他們也卷入人潮,随波逐流,做不得自己的主張了。
就這擁擠不堪的時候,宣武門大街上又來了一輛車。
步軍統領衙門的武官,率領八名騎兵,在前開道,十分艱難地穿過菜市口,到北半截胡同官廳下馬,接着,車也停了,下來的是都察院掌京畿道的監察禦史。
依照“秋決”的程序,由刑部拟定“斬監候”的犯人,在秋後處決的那一天,一律先綁赴刑場,臨時等皇帝禦殿,朱筆勾決,再由京畿道禦史,赍本到場,何者留,何者決?一一宣示,方可判定生死。
肅順的“斬立決”,雖出于特旨,但為了表示鄭重起見,襲用這個例子,這位“都老爺”此行的任務就是頒旨。
其時官廳外面的席棚,已經設下香案,睿親王仁壽和刑部侍郎載齡接了旨,随即升上臨時所設的公案,主管宗人府屬下刑名的直隸司郎中,依禮庭參,靜候發落。
仁壽問道:“肅順可曾帶到刑場?”
“已經帶到了。
”
“他怎麼樣?”
“回王爺的話,肅順頗不安分。
”
“噢?”仁壽轉臉向載齡征詢意見:“旨意已到,不必再等什麼了。
我看早早動手吧?”
“王爺見得是。
”
“好了!”仁壽向直隸司的郎中吩咐:“傳話下去,馬上開刀!”
“是!”直隸司郎中,疾趨到席棚口,向守候着的執事吏役,大聲說道:“斬決欽命要犯肅順一名,奉監斬官睿王爺堂谕:‘馬上開刀!’”
“喳!”堂下吏役,齊聲答應。
飛走奔到刑場去傳令。
同時載齡也離了公座,走出席棚,由直隸司郎中陪着,步向刑場。
刑場裡——菜市口十字路街心,肅順已被牽下囚車,面北而立,有個番役厲聲喝道:“跪下!”
這時的菜市口,除了南北兩面維持一條極狹的通路以外,東西方向的路口已經塞住了,但人山人海的場面中,肅靜無聲,所以番役那一聲喊,顯得特别響亮威嚴。
大家都踮起了腳,睜大了眼,把視線投向肅順,要看他是何表示?
一直閉着眼的肅順,此時把雙眼睜開來了,起初似有畏懼之色,但随即在眼中出現了一種毒蛇樣的兇焰,把牙齒咬得格格地響,嘴唇都扭曲了!膽小的人看見這副獰厲的神色,不由得都打了一個寒噤。
“跪下!”那番役站在他前方側面,有一次大喝,“謝恩!”
“恩”字的餘音猶在,被反綁着雙手的肅順,猛然把頭往前一伸,好大一口痰唾吐在那番役臉上。
“恭六,蘭兒!”肅順跳起腳來大罵:“你們叔嫂狼狽為奸,幹的好事!你們要遭天譴!蘭兒,你個賤淫婦……。
”
如何容得他再破口大罵?被唾的那番役,顧不得去抹臉上,伸出又厚又大的手掌,揸開五指,對準肅順的嘴,一掌過去,把它封住。
這一動上手,就不必再有保留,在後面看守的那個番役,舉起鐵尺,在肅順膝彎裡,狠狠地就是一下。
隻怕肅順從出娘胎以來,就未曾吃過這樣的苦頭,頓時疼得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胖大的身軀一矮,雙膝跪倒,上半身也要癱了下去,後面那番役容不得他如此,撈住他的辮子,使勁往上一提,總算是跪定了,但一顆腦袋,還在扭着。
其實披紅挂彩,手抱薄刃厚背鬼頭刀的劊子手,已經在肅順的左後方,琢磨了半天了。
刑部提牢廳共有八名劊子手,派出來當這趟“紅差”的,自然是腦兒尖兒,這個人是個矮胖子,姓魏,外号叫“魏一咳”,是說他刀快手也快,咳嗽一聲的工夫,就把他的差使辦好了。
“魏一咳”的手快心也狠,其實這又不僅他為然。
刑部大獄,又稱“诏獄”,獄中的黑暗,那怕是漢文帝、唐太宗,都難改革。
到了明朝末年,閹黨專政,越發暗無天日。
清兵入關,一仍其舊,劊子手和獄吏勒索犯人家屬,有個不知何所取義的說法,叫做“斯羅”,方法的殘忍,簡直就是刮骨敲髓。
每年秋決,無不要發一筆财,得錢便罷,不如所欲,可以把犯人折磨得死去活來。
秋決之日,從獄中上綁開始,就有花樣,納了賄的,不在話下,否則就反臂拗腿,一上了縛,不傷皮肉傷筋骨,等皇帝朱筆勾決,禦史赍旨到場,幸而逃得活命,也成了殘廢。
如果是淩遲的罪名,而犯人的家道又富裕,那勒索就無止境了。
劊子手自己揚言,有這樣的“本領”,活活肢解,犯人到枭首時才會斷氣。
倘或花足了錢,一上來先刺心,得個大解脫,便無知無覺,不痛不癢了。
至于一刀之罪的斬決,看來好象搞不出花樣,其實不然。
事先索賄不遂的,他們有極無賴的一計,把落地的人頭,藏了起來,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