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那個,落拓不羁,仿佛臉都不曾洗幹淨,是名士派頭最足的國子監司業寶廷。
俊的那兩個,一個長身白面,雙目棱棱,一個骨秀神清,翩翩少年,是翰林院侍講張佩綸和肅親王豪格七世孫,剛散館授職編修的盛昱。
清流的風頭十足,高視闊步,上得堂來,處處有人執手寒暄,就這時又有個人,瘦得象隻猴子,撈起又長又大的實地紗袍子的下擺,一溜歪斜地沖了上來,惇王便說:“好了,張香濤也來了,可以開議了。
”
于是禮王咳嗽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揚了一下,慢吞吞地說道:“這是吳可讀的遺折,有沒有看過的沒有?”
吳可讀的遺折,早已傳誦一時,原件雖不多幾人見過,抄件則幾乎人手一份,因而沒有人答話。
“想來大家都看過原件了。
很好,這省了許多事。
懿旨‘妥議具奏’,我拟了個複奏的稿子在這裡,諸位看妥不妥?”
接着他命人找來一名筆帖式,拉長了聲調,抑揚頓挫地念着他所拟的奏稿。
這篇文章做得很好,首先引用雍正七年上谕,申明不建儲的家法,而建儲非臣子所能參議。
繼統與建儲,字樣不同,其實是一回事,所以“大統所歸”,亦非臣下所能提出請求。
将來皇帝親政,當然會尊重穆宗的統系,斟酌盡善,此時不能預先拟議一定的辦法。
第二段是說“俟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已包括了繼統穆宗的意思在内,何須臣下再提出請求。
綜括這兩點,便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吳可讀以大統所歸,請旨頒定,似于我朝家法,未能深知,而于皇太後前此所降之旨,亦尚未能細心仰體。
臣等公同酌議,應請毋庸置議。
”
等那筆帖式念完,寶廷一馬當先,高聲說道:“駁得好,駁得痛快!不過,這不是駁吳可讀的遺折,是駁上月十七的懿旨。
”
這真是語驚四座!首先,禮王就覺得這指責太嚴重,氣急敗壞地說:“竹坡,你怎麼可以這樣兒說?”
“請教王爺,”寶廷接口質問:“懿旨交代:‘妥議具奏’,複奏說是‘毋庸置議’,這不是拿懿旨頂回去了嗎?”
聽來理由十足,禮王越發結結巴巴地,急得說不出話來。
“這一次的懿旨中,‘則是此意’這句話,是今天會議的緊要關鍵。
”張之洞一開口,便知與寶廷站在一邊,他搖頭晃腦地又說:“‘是’者,‘是’其将大統宜歸嗣子之意,‘妥議具奏’之‘議’者,‘議’夫繼嗣繼統,并行不悖之方。
臣工奉诏陳言,豈可出以依違兩可之遊詞?”
“那麼,”禮王問道:“香濤,你的意思,到底該怎麼辦呢?”
“煌煌聖谕,傳之四海,‘即是此意’四個字,應有所疏解。
”張之洞停了一下說:“照吳柳堂遺折的意思,今上一生皇子,就承繼穆宗為嗣,繼穆宗之統,這是類乎建儲,有違本朝家法。
如果這位皇子,長而不賢,難承大統,到那時候就更為難了!所以如何繼嗣繼統,并行不悖,今日正須從長計議。
”
“這話顧慮得是。
”恭王取出一張紙來:“徐、翁、潘三位,交來一件折底,大家不妨看看。
”
徐、翁、潘是徐桐、翁同和、潘祖蔭,他們以穆宗的師傅及南書房翰林,當時參與迎立當今皇帝大計的身分,公同具奏,有所主張。
折底是翁同和所拟,其中最要緊的兩句話是:“紹膺大寶之元良,即為承繼穆宗毅皇帝之聖子。
”意思是說:将來當今皇帝擇賢而立,所立的嗣君,就承繼穆宗為後。
這是反過來的做法,繼統而繼嗣,既可不違家法,又可消除張之洞所說的“長而不賢,難承大統”的顧慮。
大家都認為是個好辦法。
“不過,”禮王始終想維持他的原議,“這個稿子不必動,徐、翁、潘三位的折底,做個抄件,一起進呈,恭候聖裁。
此外那位有說帖,也是照此辦理。
”
“不然!”寶廷搖搖頭說:“我要單銜上奏。
”
張之洞和黃體芳也都表示,各有奏疏,這是不能強人所難的,因而又改變了辦法。
改變的辦法是,禮王所拟的原折,仍舊照上,此外有人願有所建言的,或合疏,或單奏,各聽其便。
于是除了徐、翁、潘的一個奏折以外,清流中人,紛紛集議,寶廷、黃體芳、張之洞都有折子,唯獨最喜歡言事的張佩綸,卻擱筆未動。
這是因為他正有一件大案子在手裡,必須全神貫注去搏擊,搏擊工部尚書賀壽慈。
※※※
賀壽慈是湖北蒲圻人,道光二十一年的進士,雖有文名,但因不願投入權相穆彰阿門下,因而以二甲第四名的高第,竟不能點翰林,用作吏部主事,鹹豐初年,一度進軍機,當章京,以後補上了監察禦史。
照規矩,一為言官,就不能再留在軍機,賀壽慈當了禦史,亦頗有表現,經國大計,數數建言。
在宦途上,平平穩穩地循資漸進,到光緒三年,已爬到了工部尚書的高位。
可惜,賀壽慈已非複有當年不願廁身“穆門”的清風亮節,行逾不檢,頗有貪名。
不但家人子弟與書辦之流往來,而且他本人還結交了一個聲名狼藉的商人,以緻大受其累。
這個商人叫李春山,本名李鐘銘,是山西人,在琉璃廠開了一間極大的當鋪,九開間門面,字号“寶名齋”。
李春山長袖善舞,當時的一班名公巨卿,甚至連惇王都被他巴結上了,在琉璃廠聲勢赫赫,眼高于頂。
俗語說的是“行大欺客”,寶名齋既有那樣的規模,李春山又有通天的手眼,因而夥計做生意的那副臉孔,便很難看,京中的窮翰林,不知多少人受過他們的氣?别人倒還罷了,張佩綸何能受此輩的肮髒氣?當然要作報複。
一打聽之下,李春山最大的“護法”是賀壽慈。
清流在京中大老中,最看不起三個人,一個董恂、一個萬青藜,還有一個就是賀壽慈。
因而張佩綸便毫不容情地奏上一本:
“山西人李鐘銘即李春山,在琉璃廠開設寶名齋當鋪,捏稱工部尚書賀壽慈,是其親戚,招搖撞騙,無所不至。
内則上自朝官,下至部吏,外則大而方面,小而州縣,無不交結往來。
或包攬戶部報銷,或打點吏部铨補,成為京員鑽營差使,或為外官謀幹私書,行蹤詭秘,物議沸騰。
所居之宅,即在廠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