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可以掙紮着開口說話了。
她直瞪着眼向朱上四注視許久,臉兒似白棉紙似的,喘着道:“姓朱的,你真狠,我才認識了你。
”朱上四隻冷笑了一聲,更不作語。
米老道:“大姑娘你好些了?現在朱上四等在這裡,隻等你一句話,要打官司呢,你們就打。
”如眉咬牙道:“我先問問他,為什麼這樣害我?”朱上四冷笑道:“隻為你朝三暮四,把你的臉子毀了,看你老實不老實?”如眉哭道:“狠心賊!我恩養你這許多年,你就這樣報答我?”朱上四道:“我這是勸你學好呢,這可不是姓朱的怕你,哄着你,你現在破了五官,想不能再幹這種營業,你若肯真一心歸正,姓朱的情願把你接到家裡,養你一世,咱們一夫一妻的度日。
”如眉聽到這裡,噴口吐沫道:“你那是妄想?我死也不跟你。
”朱上四道:“你不跟活該,随你怎樣。
”這時米老向朱上四道:“她既已這樣,你别再給她氣生。
凡事都好商量,你們有好在先啊!你且在這屋坐着,我要歇會兒去了。
”說着就走出去,吩咐夥計,在如眉門外守着,一則怕他們再打起來,二則防朱上四逃跑,便自己暫且安歇去了。
再說屋裡的如眉,見米老出去了,直望着朱上四發恨。
傷處越疼,心裡越恨,用眼四下尋找,恨不得尋出一柄鋒快的刀來,立刻把朱上四切成碎段。
但是尋了半天,絕沒什麼可用的家夥,隻落得枉對朱上四切齒。
那朱上四倒隻淡淡的靜坐,不再說話了。
如眉又忍不住,指着他道:“姓朱的,你不必得意,隻要我柳如眉有口氣,能活着,絕饒不了你。
”說着又狠狠地咒罵。
朱上四嘻嘻笑道:“任你打架打官司,姓朱的并沒含糊,我在這兒等看呢。
可是我的小妹妹呀,怎麼也沒有用了,你就是把我宰了,你的鼻子還長得上麼?”如眉恨得兩手相搓着道:“反正我不饒你,至不濟我把你的鼻子也咬掉了。
”朱上四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啊,請咬。
我一個男子漢,并不仗着臉子活着,掉了鼻子幹什麼都照樣,就是去拉洋車,誰還能給車夫相面,因為五官不全,拉不上座兒,天下有這樣的事麼?乖乖,你呢,誰能花錢招呼沒鼻子的姑娘?再說你以後再愛上小白臉兒。
像什麼呂雨生呂雲生的,恐怕你愛人家,人家不愛你了。
”
如眉聽到這裡,雖然氣沖肺管,但也動了真心,顧不得再和朱上四罵詈,先向後一仰,裝作氣昏的樣子,倚着床欄,心亂如麻的暗想:自己這一世可真完了,向來自恃着花容月貌,和玲珑心性,要玩弄世間男子,一面吸取錢财,一面尋求快樂,把容貌當作先鋒,無論走哪一條路兒,都毫無阻攔,一帆順風,何等得意。
如今沒有鼻子,這張臉兒不知多麼怕人,人們見了嫌惡還來不及,誰還親近我,受我玩弄呢?以後的種種希望,都要随着鼻子消滅了。
女人生得不甚美麗,就引不動男人的心。
生得醜陋,就被男子唾棄。
若是彎手蹩腳,疤瘢秃麻,已算是殘廢,何況我這沒鼻子的呢?有許多同行姐妹,面貌稍為平常,生意不好,我還常嘲笑她們,現在我恐怕連她們都不如了。
就是我從此誠心學好,也隻能孤單一世,再不要想受男人憐愛,這朱上四真是我命裡的魔星,把我害到如此,忽又想到朱上四方才說的話,便是把他殺了,這鼻子也再長不上,真是叫這鼻子長上,是沒法想的啊。
我不饒他也是枉然。
再說這次的事情,真不能怨他,那時我若為别的事情和他斷了,還有可說,但是為個呂雨生,怎怪得他抱怨得新忘舊!他和我好,才吃這醋,這場禍也算我自己惹出來的。
假如我和他處得正在灰熱火熱,他無故抛了我,另姘了旁人,我恨起來,說不定比他還狠呢。
如眉想到這裡,又憶起呂雨生種種可氣的事,更覺心中難過,隻後悔自己作錯了事,這時是遭了報應,分明自作自受,把恨朱上四的心,就淡了許多,倒望着朱上四長籲一口氣。
呆了半晌,忽然向他一擺手道:“姓朱的,你走吧。
我也不打官司,也不打架,你害我害的很對。
這一來倒是兩下拉直,各無虧欠,我要再收拾你,倒是我對不住你了。
”說着又連連揮手。
朱上四見如眉突然改變了态度,不覺愕然,猜不出她是什麼意思,隻怔怔地不語,也不動身。
如眉道:“你怎不走?哦,我明白了,你怕米老不肯放你。
不要緊,我把米老叫來,和他說開,你隻管去。
”說着就揚聲叫道:“誰在外邊,快把掌班的請……”朱上四見她這樣,知道她是誠心饒恕自己了,心裡一半納悶,一半兒感動,就不等她說完,霍地走到床前,面向如眉說道:“你先不必叫米老來,我先問你一句,我害你到這樣,你為什麼不和我計較,倒要放我?”如眉凄然歎道:“我想開了,隻怨我太給你過不去,才惹你起這樣狠心,也是咱們當初太相好了,如今才落到這般結果。
假若當初咱們誰也不認識誰,哪有如今這個事呢?”又指着朱上四的手道:“何況前者咱們嘔氣,我還對你下過狠嘴呢?更算是一還一報。
”說着又慘笑起來。
朱上四呆然看着自己手上的舊傷痕,好半晌,忽然坐在如眉身旁道:“我原拼着打官司,坐一年半載的牢,也要出這口氣,現在你這一說,我心裡倒不得勁兒。
本來是我太狠了,我走不走沒有關系,再問你一句,咱們的感情算從此斷絕了,我今天走了,你以後想必再不能吃這碗飯,到哪裡去呢?”如眉道:“那你就不必管了,生死存亡,還不全在我自己?”朱上四道:“方才我說的話,并不是誠心氣你,你現在弄成這樣,再漂蕩下去,萬沒有好結果,往後隻剩了孤孤單單,誰還和你知疼着熱?再說你再要出頭露面,憑你那樣傲性,怎受得了旁人的調笑?還有好日子過麼?依我勸你,不如随我去吧。
雖然享不了福,終身也得個倚靠。
”
如眉聽了,向他望着,忽然忿怨全消,凄惶萬狀,感覺到自己後顧茫茫,難尋歸宿,隻有朱上四是個可托終身的人。
就淚如湧泉,倚到他身上道:“我現在不成人樣了,你能不嫌我,守我一世永不變心麼?”朱上四見她已被降伏,就擁着她道:“這是什麼話?我把你毀成這樣,怎還嫌你?”如眉哭:“你的話果然心口相應,我的後半世就交給你了。
”朱上四又立了許多誓,願作盡無限溫存。
如眉也似安慰得減了疼痛,想不到幾小時前流血之仇,一轉眼間又恢複同心之好。
真是情場之變化無窮,麗孽海之波瀾尤幻。
當下兩個倒談起偕老之計,預為度日之謀,說得十分密切。
此際好似都肯傾心吐膽,遠勝于以前的止于密愛出歡。
其實在如眉這一方面,對于将來的生活,倒沒有什麼顧慮,她原有的私囊,雖然不豐,也還不啬,若是安分生理,足可終其餘年,用不着旁人供養。
但是她到底是門戶中人,免不了浪蕩心性,情知自己玉容既敗,好運已終,以後要尋個好一些的男人,真非易事,朱上四既肯收攬,她倒喜出望外,所以方藏血花,又盟自首,這就是女人心腸易變的榜樣,妓女是善變女人中之特出者,像如眉這樣反來覆去,并不算奇怪呢。
至于朱上四一方面,卻又另有主張。
他自從在前些日和如眉決裂,就去東飄西蕩。
向來他受如眉供給慣了,久已把如眉看作銀行。
這銀行一旦拒絕兌現,經濟上自然大感竭蹶。
他表面上雖還裝飾得衣冠楚楚,但在實際已是有苦自家知。
每到窘苦之時,怎能不把如眉萦心在念。
他不想向來受如眉豢養,是—種無恥的行為,卻隻覺如眉變心,給自已以莫大的傷害,故而想起來便切齒痛恨。
時日稍多,就由報變而成仇,自己決定,将來遇見機會,一定将如眉害了。
一則自己既得不着她,也省她被别人得去,二則自己身無一技之長,與其忍受來日艱難,還不如與她同死。
他生了這種心,就用心打聽如眉的近況。
忽從旁處得了呂雨生與如眉的最後消息,不禁心中大快,因而又改了方針,頗有重回舊巢之意。
不過朱上四是煙花中走動的慣客,深知妓女心理,自己若簡直去就如眉,如眉不特把自己看輕了,還許多了心,定受拒絕,不如稍自忍耐,等将來有日和她遇見,再設法勾起她的舊情,叫她來俯就自己,那才能水到渠成,是個穩妥的辦法。
但他雖一半兒等待如眉,卻又不肯虛度光陰,仍自常到各遊藝熱鬧場所去走動,妄想着再另外遇着個像如眉一樣的大慈大悲女菩薩,以便救苦救難。
若能達到目的,就省了期待着那不可必得的如眉。
他往那小戲場去,原是無意,但在無意中看見那唱文明戲的女角色,衣飾闊綽,手上還有很值錢的鑽戒,就又動了心,覺得這是一二匹可以獵取的野獸,便排日到小戲場點卯,乘機向那女主角兒飛飛眼風,作作神色,預備稍過幾日,便去下手。
那女角兒也似對朱上四有意,時常抛眉鬥眼。
其實那女角兒也是拆白一流,闊綽的衣服是借來,鑽石的戒指是赝品。
她也把朱上四錯看成闊少,要攏過來吃他一水。
兩人同是誤會,各有私心,在外觀倒是款款有情,大有一觸即發,一拍即合之勢。
哪想在這将觸将發,待拍待合之時,柳如眉恰也到這小戲場來。
看見這種情形,竟因吃醋而起念舊之心,把朱上四勾了回來。
朱上四正在求之不得,自然如願。
起初還自喜從此銀行複業,衣食又有着落了,但他到底是少年脾氣,到了和如眉重圓好夢之際,忽然一陣迷惘。
把心頭積恨,全行勾起,不能克制,竟把如眉的鼻子咬下。
禍既惹起,他心裡又後悔起來,面上不便露出,隻得一直強橫,心裡卻還想把事局轉變,所以說出願意養如眉一世的話。
也知積怨太深,未必能生效果。
不想如眉别有會心,居然應允。
他這樣功收意外,怎會不喜出望外?如眉的體己積蓄,他本來知道,不過數目上不大清楚,自想隻要把如眉娶到家裡,直如請了财神,她的積蓄,可以随便揮霍了,憑她一個沒鼻子的醜女人,還敢和我執拗麼?當下便竭力哄着如眉,虛情假意的,說了些将來如眉若不願出門,自己情願永遠相伴于房帷之間,豐飲食而節衣服,另尋清閑的樂趣,絕不再出去荒蕩。
又談些房屋怎樣收拾,日用怎生斟酌。
如眉聽着,自然十分可意,不由把她所有的資财的細目,都告訴了朱上四。
朱上四倒恨起來,暗想我和你相識許多年,也沒對我說過實話,如今咬掉你的鼻子,倒把我當了好人,什麼都肯說了,這才是真正的賤骨頭呢。
二人說得倦了,竟自相偎倚着睡去。
過了許久,那米老來從門縫竊窺,見了這般情景,隻醜着老臉兒一笑,便退出去,暗暗吩咐夥計,不必再看守了,隻大家不要出去,多預備幾個人侯着,今天如眉定要挪走。
那夥計們全都不信,以為如眉在這受傷期間,正該息養,怎能挪動?而且她倉卒中,能挪向何方?哪知到了午後,如眉睡醒,見門窗以外不斷有人窺視,聽見有人小聲說話,就覺是在論昨夜的事,仿佛全院的人,都向自己譏笑,心中十分不快。
便向朱上四商議,要立刻挪出。
朱上四道:“你忙什麼?傷口既怕受風,再說現在能到哪裡去?”如眉道:“我實在沒臉兒再挨在這裡了,隻要立刻出去,到哪裡全好。
”說着想了想道:“到你家去不成麼?”朱上四道:“我家裡那樣破亂,也得容我收拾收拾。
”如眉歎道:“收拾什麼?就是個狗窩,我也住得下。
事到如今,我還想舒服麼?”朱上四正巴不得她早一日離開這裡,就早一日由自己掌握。
便道,“随你辦吧。
要走趁現在暖和,不然天冷了怕受涼。
”如眉便喊夥計去請米老。
遲一會米老來了,進門就含笑作揖道:“恭喜二位,我早知道你倆惱不久長。
本來恩愛夫妻。
有個打架拌嘴。
不算什麼。
如今可好了。
”如眉聽了他的話,臉上沒有被藥布紮裹處,都交了顔色,若不是方才失血太多,恐怕已紅若朝霞了。
忸怩着道:“這也是我們前世的冤怨緣,你不必說了。
我現在和您說一句,我落到這樣光景,當然不能再混了。
既不能混,住在這裡還有什麼意思?所以和您說一聲,就要走了。
”米老道;“你何必忙,等把傷完全養好了再走。
”如眉道:“我也願意住着。
隻是這裡面太亂,不大合宜,還是出去的好。
”米老道;“今天就走麼?到哪裡去?”如眉點頭道:“隻可到一個姐妹家暫住,等我好了,再瞧您來。
”米老道:“大姑娘,你既嫌這裡亂,我也不強留了,你的東西全帶走吧?那麼我叫人來搭出去,再雇車。
”說着就叫進來七八個夥計。
大家紛紛的把家俱箱栊,都擡翻大門以外。
如眉又扶着朱上四下了床,教他們把床帳被褥也都收拾起來,立刻屋裡四壁蕭然。
夥計們都排成一隊。
向如眉請安賀喜。
如眉詫異道,“我有什麼喜可賀?”米老哈哈笑道:“大姑娘,你這一走,當然是随上四去度日,從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