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觸及天上的信仰。
我們隻是凡人,有卑微的肉身、欲望、情緒、感情和局限性。
我們悲傷,同時也純潔。
盲目,同時也勇敢。
失敗,并且注定失望。
她對他說起一些從未可能對他人啟齒的事情。
性的部分,在她與清池的關系裡,其實極為重要。
清池對她說,我從未在與别人在做的過程中得到過這樣的感受。
慶長,你可知道,與你做,是我現在生活中唯一的也是極限的樂趣所在。
它是一種撫慰。
性是親密、喜悅、聯結、溝通,是與對方以本真面目共存和融合的方式。
他對她的欲望,幾近時時刻刻都會被激發。
不管他們走在街道上,坐在餐廳裡吃飯,在電影院裡看電影,還是在超市買東西。
他牽住她的手,撫摸她的頭發,碰觸到她的脖子,都會無端感覺欲望蓬勃而起,身體熱而堅硬。
仿佛彼此軀體發出源源不斷的聲響,總在互相呼喚應對。
有時,性是孤立、訴求、期望、對峙。
他會試圖把她控制在他的力量之下。
這潔淨強壯的肉體,傾訴它的欲求,希望被容納,接受,保護和感動。
在争執或冷戰時,他們無法再用語言溝通,隔膜和誤解,争辯和批判,阻止所有訴求。
感情被孤絕,彼此一言不發,無法和解,而無辜的肉體還在尋求聯結和通暢。
這是怪異的感受。
她有時會覺得屈辱,難以理解,倔強對抗。
即使在難以負擔的敵意和悲傷之中,他的身體,依舊在對她作出執拗而熱烈的表達。
有時,性是損傷、暴力、絕望、憐憫。
有時,性是唯一單純、脆弱、天真而真誠的告白。
他說,我這樣狂熱地愛着你,慶長。
對男人來說,做愛是他唯一能夠做到的表達。
也是他唯一信任的表達。
其他的都不是。
他對慶長描述和其他女子的經曆。
他對性愛一直持有坦率清潔的熱愛,從不避諱和慶長談論種種體會和記憶,以此作為分享彼此生命的隐秘而直接的通道,用這種方式,緊密聯結,感同身受。
不能拿以示人的黑暗,轉換一側來看,卻是一種純潔明亮。
在紐約深愛過一個女子,對方的肌膚有一種膨脹的張力,充盈向外彈破的力量。
對他緊追不放,兩個人無法在一起,情緒不可自控,雪天持刀在他身後追趕。
他衣服都沒有穿夠,倉皇奔跑在雪地中。
所有的脆弱、羞恥、隐私、難堪、創痛,他拿出來給她。
她聽着來自一個男子生命中真實的細節,内心沒有嫉妒或不悅,隻有一種隐隐傷感。
仿佛他不是一個在與她相愛的男子,而是世間中與任何一個女子相愛着的男子。
他是公衆的,不是私有的。
他屬于他自己,他不是她的。
她對他的感情是這樣一種理解,如同對人性所持有的一種理解。
具備一種開放性,而絕非狹隘的占有之心。
她依賴和需索他的激情,哪怕是暴力。
如同沉默而無形迹的黑洞,吸收一切。
越暴烈有力越感覺到對他的趕盡殺絕,找不到退路,如同執拗的困獸。
這強大的存在感是她所需要。
隻有這樣的灌注才能讓她平靜。
除此之外,無他。
她内心深淵般肅殺而無底的能量,超出彼此預料。
她陷入在一種對自我情感匮乏的恐懼和防禦之中。
同時又是一種誤入歧途般的迷戀和渴切。
在他們争執沖突最嚴重時,她喝醉,半夜哭泣,逼問他是否可以給他們彼此未來。
他一早要開會,困極無法入睡,生氣而用力掌掴她,把她的手捆綁起來強迫她停止。
清晨她醒來,發現他親吻她腫脹的臉頰,愧疚無助。
性,打鬥,傷害,創痛,糾纏,柔情,無解,如此種種,絞紐成一股強大的繩束縛這關系,越來越緊,幾近無法呼吸。
這一次次重複的輪回。
因為他們不過是其中被擺布的棋子,肉身和情感從來都無法随心所欲,隻能被等待做出安排。
這種癡迷和需索,一條現世因緣的繩索。
都想掙脫,逃離,卻無計可施。
不知道離開對方可以去往哪裡。
她曾經期望他的情愛與欲望的力量,能夠引領她,把她帶出夜色中的沼澤森林,奔赴一處開闊無邊際的平原,看到雲層皎潔,萬籁俱寂,明月光亮升起。
把她帶到情感持有超越和升盈的另一個層面。
但實際上沒有一個男子可以具備這樣的力量。
她的道路隻能自己摸索。
她的困境隻能自己解脫。
她的方向隻能自己引領。
她對宋說起對清池都沒有提到過的往事。
從未對任何人說起。
曆史對她來說,不僅是時間之中的記憶,也是消化在她體内的糧食。
她的組織,是由這些哀痛、陷落、離别和死亡消化分解之後的黑色團塊拼接而成。
她整個人的存在,是這些往事存在完整的證據。
她說,祖母在她12歲的時候,心髒病突發在睡夢中去世。
祖母撫養她很久。
在祖母身上,她習得人性溫厚質樸的一面。
小時祖母疼愛她,偶爾吃一隻松花蛋,讓慶長吃完,自己用剩餘下來的醬油拌飯。
那醬油裡有松花蛋的碎渣,她不想浪費。
這細節,慶長一直沒有忘記。
她因此學會對人的溫暖心意,為對方考慮,讓出利益,盡量不增添他人的麻煩,替人着想。
祖母脾氣剛硬,但從不抱怨,也不退縮。
扛起責任和擔當,盡出最大努力。
相反,慶長覺得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在感情和情緒上,卻都是任性和放肆的孩童。
他們的世界裡隻有自己。
即使踐踏着他人的傷痛前行,也要得到和實現目标。
這種桀骜不馴的個性,慶長也有繼承。
不羁自私的人最終要付出代價,他們傷人傷己。
祖母是虔誠的基督徒,抽煙,清瘦。
穿盤扣斜襟大衫,衣衫上有一股淡淡煙草味道。
她經常要求慶長與她一起做禱告。
很久之後,慶長才得知,父親也許是服藥自殺。
父親深深依賴母親,無法接受她的斷然離去,也無法承擔她對他的放棄。
成人也許認為自殺是一種羞恥,所以都一直隐瞞真相。
這秘密的壓力,使年老的祖母從未停止在黑暗中祈禱,并且總是祈禱時淚流不止,發出哽咽抽泣。
人的傷痛,都隻能隐藏在表相之下,埋沒在隐秘之中嗎。
而對生活持有平靜,是深刻的壓抑,也是一種苦痛的力量。
那一年冬天,南方陰寒,天氣持續低溫。
祖母看病吃藥已數年,經常咳嗽,心血管也有問題。
慶長放學回家,祖母為她做好晚飯,用燒水壺接了一壺水,放在煤氣竈上燒開水。
她說覺得疲倦,要在床上躺一下,于是脫掉棉衣、外褲、鞋子,躺在床上蓋上被子。
慶長做完作業,外面天色漆黑,想叫醒祖母和自己一起吃晚飯,連叫幾聲,祖母都不應答。
她摸了一下祖母,皮膚雖然還是軟的,但已沒有溫度。
祖母死了。
她沒有覺得害怕。
打開燈,一個人在空氣凝滞的房間裡吃完晚飯,洗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