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一隻一隻倒扣放置。
然後脫掉衣服,上床,依舊和以前一樣鑽進祖母的大棉被裡面。
睡在她身邊,緊緊挨着這具蒼老冰冷的身軀。
她沒有做夢。
在淩晨5點多醒過來,天還沒有亮,隻有隐隐微光。
她又輕聲叫喚祖母,房間裡沒有絲毫聲息。
以前,哪怕慶長輕輕翻一個身,祖母都會警覺,給她蓋被。
她再次試圖分辨真相,祖母死了嗎,但她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隻是覺得巨大的恐懼和孤獨。
這個世界上隻剩下她一個人,再沒有人會應答她,疼愛她,真正發自内心喜歡她,接納她的停留。
她淚流滿面,這樣哀恸,隻能強迫自己再次閉上眼睛,企圖入眠。
隻有睡着,才能停止,才能忘記,才能回避被獨自抛棄的事實。
她祈禱能夠入睡。
再次入睡,在死去的祖母身邊,一直睡到中午。
睡到隔壁鄰居來敲門查電表。
他們進來,發現了祖母的屍體。
記憶由一些分裂而持續的碎片互相粘連而成。
又分明是一條沉默而洶湧的河流,從沒有留下餘地,可以讓她勉強抓住一塊岩石停靠。
河水沖擊、席卷、包裹着她順流而下,無力分辨和改變方向。
清池與她在彼此揪鬥最激烈的時候,會大聲怒吼,說,慶長,你的暴戾激烈是因為童年時沒有家教,沒有人管你,你身邊所有的人都沒有安全感。
你因此絲毫不顧惜撕剝人臉皮,肆無忌憚,殘忍至極。
你可以豁出去傷害你身邊的人,也傷你自己。
清池是截然不同的個性,他來自有身份的知識分子家庭,父母對他管束嚴格。
他對人沒有如此複雜難測的疏離、冷漠、猜疑和不信。
他無法領會什麼是生命底處的缺陷和不安全感。
他也不知道人的恨意和需索可以是這樣隐秘而強烈的存在。
以真實情感逼近他的慶長,已不僅是那個在瞻裡孤軍奮戰堅強獨特的女子,這隻是她的一部分。
他看到了她隐藏在河流之下的另一部分。
她說,我小心翼翼保護自己,在陌生人面前從不洩露心緒。
他們視我為理性和冷靜的人,卻不知道我心裡藏匿着一個幼童。
清池打開我的心扉,令我躲無可躲,隻能走出來與他交會。
他伸手可以令我緻死,也可以擁抱我給我撫慰,讓我平靜信任。
他無力做到。
到最後,他所做的種種逃避拖拉,一次次伸手過來擊打我。
我已為他敞開,再無屏障,無處可躲。
他的傷害可以輕易擊中我,激發我強烈的恐懼、戒備、失望和争鬥。
是一種無路可退。
他被她的反應驚吓,更為退縮,隻想與她保持距離。
說,慶長,我如此愛你,但你讓我痛苦。
得到愉快,避免痛苦,當然是俗世中人的本性。
他其實對她從無憐憫,也無嘗試理解她的心靈,包容她的匮乏,即使他如此鐘情于她。
或許,男女之間占據比重的,是征服,占有,控制,支配,貪戀,欲望。
它們頂着愛的形式和名義行事,唯獨缺少犧牲。
他隻看到這個成年女子犀利,暴戾,反複無常,像出鞘的匕首,咄咄逼人不惜彼此刺傷。
不知道她隻不過是一個孩子,在黑暗中隐蔽蜷縮隻是想保護自己。
她需索愛時日久長。
她對他的依賴和信任如同血肉深沉。
她被迫剝離這一切的時候痛不可忍。
真正的愛,一定存在憐憫與理解。
但他對她沒有。
起初,她為那些負性而糾葛的重量,感覺無助、困惑、憤怒。
長久的時間洗刷之後,她明白過來,如果沒有面對過洶湧的沖突和傷痛,與自我與外界的戰争,罪惡和壓抑,無從獲得最終的理解。
它們并非隔絕而單獨存在,而是相互依存,提供養分、呼吸、血液,喂養補給。
所有的對比都擁有這樣的結構,沒有高下對錯之分,沒有你是我非的論斷評判。
隻有正反兩面融為一體。
一段男女情愛的關系,是自己與他人和世界之間的關系的倒影。
是自我的投射面。
這段關系像一面鏡子,清清楚楚照亮她自己。
如果不是一段強烈的開啟封閉心扉的關系,她沒有機會相遇到隐匿在内心深處中的自我。
看到這個孩童的脆弱、需索、哭泣、甜美。
看到她的曆史、記憶、創傷和情結。
看到褶皺的幽微和向往的光明。
這個男子帶來一個機會,讓她面對生命中最本質的自我。
如此赤裸真實。
而對于他,也許無法承認,他對她的愛最隐秘而晦澀的部分,其實是渴望成為像她這樣的人。
敢于直面甚至撕剝自己的生命,讓它破碎,露出真相。
敢于傾盡自己的感情,哪怕被它踐踏。
這是他内心需求的一部分。
但是被滾動不止的安全和急躁的生活陷落。
做不到,其他部分也不過是背道而馳。
無法給予世界以意志,因為在接受這世界所有規則。
沒有信仰,不管是對愛,還是對真實。
試圖抓住一切愉悅,卻拒絕負荷創痛。
不相信感情所代表的光,始終警惕和躲避黑暗。
所以他隻能理性而堅定地生活在這個俗世之上。
他的工作,美麗柔順的女人,富足生活,前途。
隻能以此終老。
但他的确以他的方式愛過她,以他所稱謂的愛。
隻是這注定是不堅定的東西,是被撥弄和操縱的東西,它無法與時間抗衡,也無法給予現世的生命以未來意義的影響。
它與她所追索的情感,是兩回事情。
即便如此,她依然承認,他愛過她,以他的方式。
隻是她一直站在幻象之中,以為它與俗世的目标不同。
但其實它沒有什麼不同。
它依然隻是一段俗世男女的歡愛糾葛,看來也就是如此。
她說,當我對他持有憐憫和理解,其實是對自己持有憐憫和理解,如同一種真相浮出。
當我看清楚這一切,執着的偏見,評斷,妄想或幻覺,便如一面鏡子的碎片,墜落地面,無法成形。
她看見他與她,一對世間平凡男女,為前世的因緣牽扯,在今世癡纏傷害。
那不過是遵循做出償還或繼續虧欠的秩序。
她看見他們之間的放棄和離别,情感的内核在時間中日益清湛。
即使傷害折磨,離棄失散,相愛,是對彼此履行的使命。
因此,在他們認為彼此相愛的時候,其實早已經在相互準備離去。
宋有仁對她說,慶長。
當你學會愛自己,相信自己,你就能夠知道如何去愛别人,相信别人。
而不管這個人在你身邊,還是離開你。
這段關系是已經結束,還是依舊延續。
外界事物處于無常的變動、更換、破壞、損毀之中。
愛人有血肉,更易腐朽。
隻有你的相信,來自你内心的愛,是完整而穩定的存在。
不管何時何地,與什麼樣的人在一起。
持有它們,就持有長久。
—文—他又說,你這樣豐富敏銳的女子,感情強烈赤誠,原該是一個男人的寶藏。
如果他具備耐心和理解,可以和你即使在一個狹小房間裡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