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遠,但我們都穿了球鞋,走路很快。
酒精使身體舒展暖和,兩個人在雨後空氣清冷的大街上漸漸走出一種速度和節奏,不感覺疲憊。
走過昏暗寥落的十字路口,走過燈籠幽微的寺院,路過一家24小時營業的小超市,我建議略微小息。
進去買一包香煙,兩杯抹茶熱飲料。
她站在店鋪裡打量。
牆上貼有一張劇院海報,國寶級藝人的古典曲目演出,尺八一項寫有月山梅枝。
她說,這是琴藥在15年前為我吹奏過的曲目,原來日本還有曲譜。
我說,你還記得曲調嗎。
她說,後來再沒有聽過,也已忘記。
這跟我生命的模式是一緻的,年少華麗幽僻,成人之後即平凡堕落。
她說,但我知道它将存在于世。
不在此地,就在彼岸。
在路邊喝完茶,抽煙。
再繼續。
一個半小時之後,穿越過數條漫長大街,抵達旅館。
在門口,我再次看她的臉。
她用眼神示意我,她要留下來。
上電梯,走過走廊。
我的日文翻譯睡在隔壁房間。
打開房間的門。
日本的旅館房間都狹小,但此刻,我已适應她在我身邊存在。
她從小跟随非血緣的養母東奔西走,身上有一種收斂而流動的屬性,讓共處的人不會覺得不适,仿佛隻是靜靜待在應該待着的位置。
而對這個位置的範疇,她有天生靈敏自控的直覺。
她脫掉大衣,稍稍走動一下。
非常直接,又脫掉身上白襯衣和燈芯絨長褲,露出黑色蕾絲内衣。
她的身體骨骼健壯,也許是長期保持旅行和勞作習慣,身形纖細秀麗,膚色微黑,有飽滿的胸部和肌肉結實的小腿。
她說,我先去洗澡。
衛生間裡傳出來淋浴噴頭的水聲。
我心裡略有遲疑,走到窗邊,打開封閉玻璃窗,眺望天色灰藍街道空曠的異國城市。
一切在逐漸陷入沉睡、隐匿和秘密之中。
我拿出香煙和打火機,又點燃一根煙。
在熄滅燈光之後微明的房間,我洗完澡,摸索到床邊,躺在床單上。
女子從背後靠近我,伸出手撫摸我的頸、臉部、頭發,幾次反複,如同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手勢極為溫存婉轉。
是清晨在月季花心吸吮露水的蝴蝶容不下逼近驚動。
脖子上紅繩系挂的白玉和狗牙發出輕微叮叮聲音,碰撞我的肩頭。
我默默感受她的行進,感受生澀肌膚接觸相融,一個一個小小的瞬間。
是互相靠近和熟悉的過程。
她感覺到我有些拘泥和僵硬,顯然有足夠經驗處理過渡。
說,我想讓你聽一首曲子。
于是我們在黑暗中并肩仰躺,她拿出手機,分給我一隻耳機。
房間裡被手機幽藍的屏幕光芒微微照亮。
耳朵裡響起富山清琴的三味線彈唱。
她在旁邊輕聲幫我翻譯句子。
撣去花瓣,拂去雪粉,長袖一身輕。
已是陳年往事,我等的人是否仍在久久守候。
雄鴛鴦振起羽翼,令人憂思漣漣,寒衾中鳴叫安在。
命運本該如斯。
夜半心遠鐘疏,聞者孤身獨寝。
哀鳴寒徹枕畔,愈發令人氣絕。
淚漣漣,意潸潸。
無常生命足可堪,相戀之人罪業深。
且将無度悲哀,一腔憂焚齊抛光。
舍去浮世,明月清風,山桂作伴。
古老的異國音樂。
凄清有力的三弦,滄桑哀切的唱腔,老年男子粗砺婉轉的嗓音,一切組合優美至極。
空氣被樂器的聲響輕輕振動,心裡有一根絲線也在振顫不已。
這是我熟悉的聽過無數遍的句子。
或者說,在這個世間,沒有任何事物是不能相通的。
總是能夠找到相同的人和物。
她說,這是母親以前很喜歡的一段曲子。
她常在清理工作間的時候,重複放着這音樂。
我都聽熟了。
後來我想,追索和信仰感情的人,付出的代價都太大了。
這一定不是可皈依的道路。
那你為何後來熱衷肉身之愛,喜歡跟陌生人做。
她說,我隻是覺得情欲和肉身是健康、清潔、親密的。
它的本質是一種施予和接受。
有時感情和幻覺才成為人内心設限的障礙。
事實上,這是很大的障礙,唯一的困境。
肉身真實而意圖單純,美麗也醜陋,容易腐朽。
感情,有可能拯救我們,也可能把我們緻死。
而且,這裡面還有一個問題。
她抱住我的肩頭,把臉貼在我的耳邊,輕聲說,在這個世界上,你知道什麼是愛。
如果你不知道,你如何去尋找。
這個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在幻化,破碎。
當下此刻,你能拿到的屏障和依據,又會是什麼。
我說,我隻知道,我長久沒有伴侶,沒有性,但一樣存活。
無愛或者無性,并不能夠使我們死去。
隻有無常和無望,才會讓我們死。
她說,慶長最後到底能夠得到怎樣的一種結局呢。
她的終點将在何處。
你書裡所有觀點都很模糊,有時自相矛盾,不了了之。
但我卻接受。
因我已知,人的生命若無超越的機會,最終就是一種無解。
因此到最後,我們會漸漸什麼都說不出來。
不想說。
說不明白。
說不究竟。
沒有結果。
沒有審定。
什麼都不用說。
我們隻能朝向自己的終點,趨近它。
或者說,即使是死亡,也無法停止我們尋找最終超越的機會。
這才是抵達。
她說,但在此刻,我其實對你無話可講。
我隻想碰你,觸摸到你,擁抱你,感應到你。
與你相愛,一起拿出身體裡面隐藏的死亡的種子。
我等待這樣的時刻。
不僅僅是與你,也許是與任何人。
在不相愛的白日天光之下,我們都隻能隐藏自己的悲傷。
而在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