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的生命過程中,這樣的時日實在太過長久。
她是一個對我講故事的人。
而我是一個對别人寫故事的人。
我心裡自問,為何讓她這樣對我。
她如何得到了我的允諾和應答。
還是說,這原本是我和她共同的期求。
在一個陌生的異國城市裡。
在一列疾駛的火車之中。
我想起自己用發顫的手指翻動手機通訊錄的時刻,想起把藥瓶中的藥片悉數倒入手心中的時刻。
那一刻,我希望愛,或者被愛的人,他或者她,在哪裡。
赤裸的陌生女子,再次用手臂環繞着我,把臉貼在我的背上,親吻脊椎骨,一寸一寸往下移動,嘴唇清涼柔軟。
動作如此熟練明确,使我相信,這是她早已确認的事情。
她流瀉的滿頭濃密發絲散發出玉蘭氣味,沒有清洗,混雜淡淡汗液的荷爾蒙氣息。
她說過,這是她和貞諒喜歡的植物,在花園裡種很多。
花香本身帶有一種清涼冷淡之意,時間彌久愈加淡薄。
我轉過身去,沒有去尋找她的眼睛。
她覆蓋住我,反複執拗地貼近、愛撫、親吻、粘纏。
頭逐漸下移,試圖把新生的火種植入我的身體。
一種漫無目的的悲哀,像水流一樣,慢慢灌注到體内,逐漸升高水平面,在胸腔之中晃動。
強烈的孤獨感,降臨于我與她肉身之間的空隙。
肉身,這目前僅存的解救。
如果不以卑微的肉身相愛,不以真實的孤獨交融,不以脆弱和天真彼此袒露,不以生命中深刻的喜悅和悲傷交付,我們又将如何相愛。
我決定接受這個事實自然前行。
翻轉身體,俯身靠近她脖子側邊,用力吸吮那一處皮膚,感受一根強壯而活躍的動脈發出的振動和血液流動的輕響。
着力使她微微顫栗,從喉嚨底處迸發出一聲低沉回應。
摸索起伏的輪廓,柔軟的凹陷,幽微的通道。
摸索肉體所蘊藏的深不可測的悲哀的底限。
試圖探詢它,與它溝通,與它在時間的某個頂端并存。
讓敞開的肉身共通、彙合,最終消失一切邊界和隔膜。
沒有片言隻語。
房間裡隻有如潮水般起伏的呼吸。
為疼痛或愉悅輕輕迸裂出來的聲息,像秋天幹燥果實中趨向泥土和生長的種子,紛紛墜落于肉體融解擴展的沉默。
這沉默,如同深夜的月光,遠方的大海,失去音訊的山谷,覆沒世間但已失散的愛人的懷抱。
膨脹,綻放,沉醉,破碎。
唇舌之間品嘗到略帶腥味的酸澀之意,背脊上吸吮到的鹹味汗水,皮膚在夜色中閃爍出微弱光芒,空氣中被熱量和水氣蒸騰淡而又淡的玉蘭香氣。
她的長發濕漉漉粘纏在一起。
在她出現細微可辨的振動之際,我抓住這把濃密強韌的長發擰成一團,堵住她的嘴,使她在窒息和高潮中,雙手緊緊掐住我的肩背,發出絲帛撕扯般的呼喊。
她要去往哪裡。
而我又将去往哪裡。
我們将與誰相愛并且做伴。
還是會始終孤身一人在世間遊蕩直至死去。
這些無解的問題,隻能以軀體最終抵達的平靜和遺忘覆蓋。
此刻當下,我們成為這些世間疑問的對證者。
我不知道她何時離開酒店房間。
當我醒來,她已不見。
我擰開台燈。
淩晨5點。
她在空出的枕頭上,放置一張看起來保存良久的被折疊過的紙,是一張素描。
與世隔絕的高山村莊,秀麗靜谧的地形陷落于幽深連綿高山。
一條拐彎的奔騰河流把村落包裹起來。
依照山勢而建造的木結構房屋,層層疊疊。
起伏梯田,空曠田野。
星星點點池塘,大片荷花盛開,映襯無邊天際連綿谷巒。
一個已消失于地球表面的故鄉。
也許她以這樣的方式,告訴我她的不告而别。
如同失蹤的故鄉再無回首的道路,也不需要回返,丢擲戒指在一面曠無人迹的湖泊之中,離别骨肉在南半球小鎮的角落,尋找深谷高地之中的血緣,遺留貞諒的素描給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通過各種實踐和追索尋求論證,解縛脫盡身心全部負擔、疑問和追溯。
在人世留下微小線索,隻為證明自己存在。
素描背面有一行字迹,應是她少女時代在倫敦念書時摘抄的詩歌。
你是城堡,我要把它稱為荒漠,
夜裡隻有這聲音,看不見你的面目,
當你倒在貧瘠的大地,
我要把承受過你的閃光叫做虛無。
一種強烈的情感。
真誠,純潔,熱望,堅韌。
情感即便失去蹤迹,信仰依然可被追索,因為疑問和實踐從未被放棄。
它們生發,燃燒,跳動,簇簇燃燒而炙熱的火焰,隻有死亡才能夠負載餘燼渡船過岸。
如同我與她,即使不再相見,也将因這永生的困惑而得以在廣袤世界不為人知的角落繼續默默存活。
尋找,探索,并永無止境。
我把紙張重新疊起,塞入枕頭底下,重新關掉台燈。
不知為何,覺得身體寂滅,内心虛空,記憶清除,整個人渾然完整并且内心洞明。
卻又完全不想醒來嘗試思考或有所行動。
所有語言和思慮都是多餘。
此刻,當下,我隻想在這異國他鄉的陌生旅館心無旁骛地睡去。
哪怕明天世界就要毀于旦夕,哪怕在世界毀滅的一刻人們依舊心懷破碎,哪怕明天也許不會來臨。
而當新的一天來臨,我希望能夠盡量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
于是,在陌生國度的古都,在隻留下我獨自一人的房間,在晨霧微微發亮的天色裡,在永久的孤獨中。
我再度睡去。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