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在給“翠縷拾麟”幅題句中,又說:“極誇泛彩詠崇光,簽上仙葩契海棠。
葩是丹砂絲翠縷——小鬟真合伴紅妝。
”
這是點破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為什麼湘雲的丫鬟單單叫“翠縷”呢?不要忘了,還是初遊怡紅院一回書中,寫那海棠時,大書:“葩吐丹砂,絲垂翠縷”。
這些,難道都可以說隻是巧合嗎?
友人伯菲同志指出了這一點,并說,通部書正文中用“葩”字處,唯此一例而已,湘雲的丫鬟正叫“翠縷”,她不就是那葩吐丹砂的海棠嗎?
他用這個例證來支持我:“一個是阆苑仙葩”原本是指湘雲而說的。
湘雲與海棠的特殊關聯,還可以在初開“海棠詩社”的情節中尋到消息。
誰都記得,這次詩社,是大觀園詩社的奠基和首創,不但社即以海棠為名,而且在此一會中,真正的主角也就是最後請來“補作”的史大姑娘。
盡管海棠有春、秋之别,丹、白之差,——這可能暗示着情節發展中人物命運的變遷,但其專為湘雲而特設,并無二緻。
如果又是這樣,那就可以對“懷”“悼”二字重作理解:悼者,悼念早逝的黛玉;懷者,懷念在世而命途坎壈不知下落的湘雲。
伯菲同志又認為:關于湘雲的問題,比别人更複雜,這是因為,在雪芹的生活素材中,這個人物原型的經曆更不同一般,他在開始執筆作書時(寫到第五回的曲子時),和他繼續寫下去、寫到後來時,湘雲原型的下落和結局有了極重大變化,因此雪芹在八十回前的寫湘雲和他在八十回後的運用素材上,其間有了變化。
這一點留待下文再進一步讨論。
一個是水中月——黛玉,一個是鏡中花——湘雲。
這又是我的解釋。
鏡花水月,也是陳言濫調了,但雪芹的藝術,常常是用舊語寫新思,以常語隐特義。
黛玉死于水,我可以舉出很多點線索——即雪芹慣用的獨特的藝術手法,比如:
一、黛玉别号潇湘妃子,索隐派在“妃”字上大做文章,以為妃必然是“皇妃”之類,就變成了“順治之妃”了,不知吾國凡山川之神皆女性,皆以妃名,洛川之神名宓妃,正是曹家的故實。
黛得此号,正暗示她是水中之“神”,娥皇、女英,潇湘女神的本事,亦即自沉于湘扛的女性(将黛玉比灑淚斑竹之女,探春曾明白說出)。
寶玉被賈政毒打之後,送舊帕與黛玉,黛玉感而題詩,有雲:“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更是明白點破。
二、“豔曲警芳心”回末,黛玉自思自憶,所舉古人詩詞句例是:“水流花謝兩無情”“流水落花春去也”“花落水流紅”一連三例,都突出花之落法與水有關。
三、《葬花吟》:“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這段話,有人引來作為“反證”,說這正說明她不是死于水的。
殊不知,如根本與水之事扯不上,那她何必說這些廢話?——用土埋,這是常情常例啊,有啥稀奇?須知她原話是說,但願我能身生雙翼,飛到天之盡頭,去找那個(無緣的)香丘,這正是此願難遂,終歸渠溝——寒塘之内。
這種語意本自明白、并無兩解。
四、寶玉的奇語:“明兒掉在池子裡,變個大王八,與妹妹馱一輩子碑去!”此話怎解?為什麼單單要掉在大池子裡?池子者,即是寒塘;暗示異日黛玉絕命之處。
五、慶元宵,家宴演戲,特點《相約相罵》,這出戲的情節是婚事波折,女主角曾投江自盡。
這暗示寶黛關系的不幸,也是一個沉水的故事。
六、寶玉偷祭金钏,看見洛神的塑像,不覺淚下。
表面一層意義是暗悼金钏落水而亡,實又關聯着少女投水的情節,全書中還有事故。
七、寶玉祭钏回來,那戲正演的是《钗钏記》,大家看得傷心落淚,黛玉借劇中人奚落寶玉,說:“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哪裡祭祭也罷了,必定得跑到江邊上去!”其義正同,暗指後來的結局,這話必由黛玉口中點出,并非泛筆。
八、黛玉掣得的簽是芙蓉,镌着“莫怨東風當自嗟”,暗示“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東風怨未開”。
她與“秋江”的關系也就是與水的關系。
九、寶玉祭晴雯,名為《芙蓉女兒诔》,兼含着預祭黛玉的暗示,人人盡知。
在何處祭的?“園中池上芙蓉正開”“猛然見池上芙蓉”,這才特到芙蓉花前舉行祭禮——正是在池上水邊。
十、黛玉《五美吟》第一句就是“一代紅顔逐浪花”(其第二首、第四首皆自盡之例)。
(又有同志見告,黛玉詠柳絮首句“粉墜百花洲”亦同此義。
)我想,這些暗示,彙在一起,已把黛玉死于水刻畫清楚。
“冷月葬花魂”,葬的是“花魂”,即黛玉,即“花魂鳥魂總難留”的花魂,黛玉生于花朝(二月十二),義亦在此。
水中月,明寫空花幻影之義,實則正切将來中秋之夜月落寒塘、人亡佳節(俗謂團圓之節)。
所以她作《桃花行》,結句是“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栊空月痕”。
語義最為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