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鏡中花”,我以為是暗切湘雲。
花即仙葩,到雪芹執筆創寫《石頭記》時,湘雲的原型其人的下落尚不能明,所以他比拟為鏡中花影,也可能兼含着運用六朝時一對夫婦“破鏡”分離的故事:徐德言與樂昌公主知國破家亡,公主才貌必為人所有,因為鏡各執其半,作為信物,希望将來猶可以半鏡為合符之緣,得以重會。
湘雲與寶玉同時遭逢巨變,家破人離,各自星散,而金麒麟卻略如“半鏡”,後來起了重逢證合的作用。
金麒麟的問題,實由雙星绾合,說見拙文《紅海微瀾錄》(《紅樓夢研究集刊》創刊号)。
此“白首雙星”,恐是馮紫英、衛若蘭這一流人的父母。
曹雪芹對金麒麟的出現、離合,筆緻甚曲,它出現在五月初一清虛觀打醮之日,此際而張道士(國公爺的替身——有“代表”的屬性呢)要為寶玉說親,勾起賈母的心事,說了一席話,大旨是隻要姑娘本人好,不論财勢,這是說給王夫人聽的,合家聽的。
偏偏這時就又把筆鋒還又轉到了“玉”上,——把玉傳看了之後,由它引出一盤子珍貴的佩器,寶玉都不要,單單隻揀了一個金麒麟。
而這個金麒麟,首先是由老太太注了意,寶钗點破“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馬上為黛玉譏诮“唯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他’越發留意!”寶玉聽說是湘雲有一個,連忙揣在懷裡,——然而他又怕人覺察出他是因湘雲之故而揣這個物件,所以一面“瞟”人,看有無理會的人,也巧,單單隻有黛玉在那裡“點頭”“贊歎”呢,他又不好意思,就推說:“這個東西好玩,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帶。
”黛玉卻“将頭一扭”,說“我不希罕”。
寶玉這才“少不得自己拿着”。
情事已是極盡曲折細緻,用筆真是盡态極妍。
還不止此。
因張道士一提親,惹出了一場極少見的風波,寶黛又因“心事”吵起來,這回連老太太都真急了,為全部書中所僅見。
跟着,醮事一畢,湘雲即又來府小住,——在雪芹筆下,她的出場都不是偶然的。
湘雲一來,便寫她“女扮男裝”的往事——此乃特筆,預為後來她在苦難中曾假扮男子而得脫某種危險。
然後,一說明“可不住兩天”之後,立即問“寶哥哥不在家麼?”以至寶钗說:“她再不想别人,隻想寶兄弟……”。
黛玉則首先點出一件事:“你(寶)哥哥得了好東西,等着你呢!”湘雲問:“什麼好東西?”寶玉答:“你信她呢!”這一切都如此好看煞人。
可是,還有妙文。
等寶玉聽湘雲講話清爽有理,誇她“還是這麼會說話。
不讓人”。
黛玉就又說:“他不會說話,他的金麒麟也會說話!”一面說一面起身走了,“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隻有寶钗抿嘴一笑”。
緊跟着,就是湘雲、翠縷來到園中,暢論了一回“陰陽”之妙理,來到薔薇架下,卻發現了一枚又大又有文彩的金麒麟——而翠縷立即“指出”:可分出陰陽來了!
此下的文章,接寫湘雲主仆二人如何争看麒麟,到了怡紅院,寶玉如何說“你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掏摸卻已不見……卻到了湘雲手中,反是由湘雲讓他來看:“你瞧,是這個不是?”下面是“丢印”的打趣語,而寶玉卻說:“倒是丢了印平常。
若丢了這個,我就該死了!”這話何等重大,豈容盡以戲語視之?
猶不止此。
緊跟着,襲人就送茶來了:“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湘雲對此如何反應的?“史湘雲紅丁臉,吃茶不答。
”
試看,為此一事,雪芹已然(且不說後半部)費了多少筆墨?這是何等的曲折盡緻,而無限丘壑又已隐隐伏在其間。
難道雪芹費如此機杼,隻為湘雲後來“嫁了衛若蘭”?我是不相信的。
對于湘雲這個重要人物的後來經曆和結局,殊費尋繹,我試着作過一些推測,詳見《新證》第九章第四節916頁、924頁,請參閱,這裡概不複贅。
如今隻再補充一二細點。
一是《紅樓夢曲》中的《樂中悲》,其詞雲:“襁褓中父母歎雙亡。
縱居那绮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将兒女私情略萦心上。
好一似,霁月光風耀玉堂。
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
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
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這支隐括湘雲的曲文,常被引來作為反駁“寶湘”最後會合的一切資料證據和另外的推考結果。
這個問題,應當在上文已述的一點上去理解,即真正的關鍵在于雪芹初落筆時的設計與他後期繼續寫下去時的素材關系之間有了意外的變化。
單就這支曲文來說,也有一兩點需要說明。
第一,所謂“幼年時坎坷形狀”,值得注意。
湘雲的酒令是:“奔騰而澎湃,江間波浪兼天湧,須要鐵索攪孤舟,既遇着一江風——不宜出行。
”可見她的經曆是驚濤駭浪,而不是浪靜風恬。
一般理解,當指父母雙亡,無人嬌養而言。
但是,一個女孩,在“襁褓”中就沒了親爹娘,跟着叔叔嬸子長大,不過受些家庭間委曲,不得舒心如意,又因生活而日夜忙于自做針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