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燈照亮航程,有時讀得睡過去,醒過來之後繼續翻頁。
有時思緒翻湧,不能自制。
有時則心平如鏡,無心無想。
我看到不同的人生充滿細碎線頭般的對照和連接,一直以為自己特别,但并非孤立。
人與人如同分叉小徑的交彙,就内心結構而言沒有什麼不同,隻不過屬性和模式變換無窮。
讀完之後她決定把它擱置,塞入行李箱隔袋,不會再讀它,也不認為可以把它處理。
她選擇把它收藏起來。
有些書,讀完就可即刻丢棄。
有些書會放在枕邊一讀再讀。
有些書,适合青天白日亮相在書架。
有些書,讀完之後把它收藏于黑暗之中。
如同收藏青春,收藏記憶和曆史,收藏一份信物,收藏另一個隐蔽而真實的自我。
事實上,13年之後,她重新又把它取出來。
再次讀完一遍,并決定寫出第一封信給不曾謀面的作者。
她說,如果有一種結局是命定,人無法借助任何假定逃離。
哪怕貌似逃離,也不過是兜轉自我欺騙的小圈子。
命運總是靜靜守候于拐角處,等待你我迎頭撞上。
即使我們獲得一段叛逃路途,建設自我欺騙和生活幻象,積極争取鬥志昂揚,獲得時間。
人生照舊銅牆鐵壁。
她說,我和曆史失去聯絡,也不流連往事。
到了倫敦之後,和一同,琴藥,所有故人故事,徹底截斷關系。
我本能地把心設置成一個機警的平台,觀察和過濾随時闖入的思維和情緒,把漂浮不定的幻象如同擊打透明氣泡一樣,生發時即刻自動破碎。
一切隻當它是浮光掠影,這樣才能控制自我。
我見過太多身不由己,情難自禁。
這是一種軟弱和羞恥。
有時我想,這個世界上還會有誰與我有關系。
人與人的關系,究其本質,也許是彼此滿足需求和幻象的關系。
如果無法成立,它就将面臨孤立、隔絕、斷裂、分離、摧毀。
人,所有的人,隻能靜默無聲小心翼翼,生活在屬于自己的深淵邊緣。
因為對人的世界的無法信任,她放縱于肉體和藥物。
也談過數次傷筋動骨的戀愛,都是和年齡大15歲之上的男子。
有的是她的教授,有的是商人、藝術家、模特、律師或醫生,身份國籍形态截然不同,相同的是,她都曾試圖刻意在他們身上尋找少女時代留下烙印的痕迹。
她信仰過一個男子的美和光能,信仰過他的自生自滅,無所作為,他的不馴和無情。
她幻想自己還能夠得到,每次故作投入,竭力燃燒自我,但每次都挫敗而終。
這些男子,不管是已婚還是單身,最終呈現的都是束縛于大地的庸常之心,拖沓冗長毫無作為。
膽小,自私,懦弱,虛僞。
屬于人世的戀情,被重力拖累,果然都不具備超越性。
自我重新回歸的時候,總是讓人破碎。
22歲,即将畢業。
某個起霧冬日清晨,在浴室穿上蕾絲内衣,絲襪,機車皮衣,絲絨短裙,高跟鞋。
帶着酒精和藥物退卻之後的頭暈及虛空,走出一夜歡愛的男子公寓。
樓梯上足音響徹,她感覺靈魂如同從冰冷的海洋深處慢慢浮出。
在街邊打出租車。
玻璃窗中女子臉色青白長發潦草。
她能報出的唯一地點是租住房間,除此之外再無去處。
街道上掠過堅固頹美的建築,忘記自己身置何地。
該如何和這個世界建立一種聯系,和别人建立一種關系。
她不知道。
她的青春形同一場無人觀看的舞台戲劇,出演唯她一個。
觀望自己的獨角戲,生命力旺盛,演出茫然賣力。
記憶并非膠片式的展出而呈現血肉鮮明的質感。
這血肉逐漸拆除溶解,滲透擴展于她的肉身和意識。
在夢中她見到舊場景。
老撾天花高曠的殖民地風格小房間,夏日午後,她對着百葉窗光影出神。
貞諒在旁邊小浴室裡淋浴。
門半開着有水流聲音,風扇慢悠悠晃動,她的白色襯裙搭在木椅子背上,輕輕蕩起一角輕盈的夏布。
她走出門外,來到的卻是臨遠的農舍。
貞諒與男子在日光花影中癡迷聯結,瞬間跨越生死界限。
她站在古老檀木格扇邊。
六扇古老的山西紫檀格扇門分隔,雕飾極為精湛。
鹿,蝙蝠,花瓶,蓮花,鯉魚,童子,牡丹,石榴,鴛鴦……種種傳統吉祥圖案,華麗深邃,如同她無從了解的成長之後的道路。
空氣中刺鼻的栀子花香氣。
年少無知,不知道已置身于時間邊緣。
往前一步,是成人世界的虛無荒涼,退後一步,是孤立的人生。
隻有這立足的瞬間,天真無邪,天長地遠。
又見到與他伫立在水庫邊上那座亭。
雨水聲音剛剛平息,湖面蕩起波紋,月光下他赤裸的肉體如同花海爛漫。
穿着夏布旗袍的女子,從背後伸出手,遞與她一束粉白色石竹花,鋸齒邊緣的花瓣,像一簇栖息的蝴蝶。
女子詢問,你喜歡花嗎。
蹲下來與她雙目交接,落落寡歡的眼神如一面湖水般甯靜。
這一個晚上,她覺得需要祈禱。
跪下來閉起眼睛,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做一個禱告。
說出内心話語。
說出忏悔、悲傷、秘密以及禁忌。
貞諒對她說過,如果生命裡不曾持有罪惡、欲望、盲目、破碎、苦痛,它多麼乏味。
但現在她明白,一旦持有,就必須重新學習清洗和舍棄。
她跪在床邊,試圖說話,醞釀再三,呼吸覺得粗重,卻什麼都說不出。
漸漸,就隻有滿臉的眼淚傾流,無法自制。
她在這個内心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