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不出一句話的夜晚,陡然感覺到成長。
她已是成人,成為和貞諒和琴藥一般擁有内心曆史的成年人。
她将和他們一樣,如大海一般波瀾不驚隐藏波濤起伏,并因為秘密和創痛閃爍出無盡的暗與美。
也不算專注學業,但升級都順利。
有一種力量映照世間眼睛無法抵達的邊際線,涵蓋人無法理解和創造的事物。
她相信自己對這種力量的感應,來自童年與寺院接近的經曆。
如同奇幻的鑲嵌壁畫和佛像,是它樸素無華的一次顯示。
這種力量,超越圖書館和實驗室裡百般驗證和論證。
畢業之後,她放棄繼續讀碩士,也沒有去尋找商業性質的工作。
和以前的情愛癫狂相比,突然失戀很久。
生活中再無來自他人的情感和肉身糾葛。
百轉千折的欲望,被一種剛硬潔淨的理性覆蓋。
她穿越過它的變幻形式,觸摸到它的骨骼。
她的情感,不可能再和年輕女孩熱烈困惑中的愛慕貪戀混淆。
隻是很想休息。
于是一個人默默度過落空的一年。
之後。
她參加一個國際性慈善機構,提供義務工作。
接下第一個任務,跟随小組去東南亞少數民族自然村,進行自然環境保護和改良的指導工作。
先到越南又到老撾。
她再次回到老撾。
小組工作基地在萬象。
每次人員撤離遠地村莊的工作,都在萬象集中。
她沒有抽空去琅勃拉邦。
童年時候待過的地方,法式殖民地風格白色大房子,陽光炙熱氣氛淳樸的大街小巷,以及有古老壁畫的甯靜寺廟。
它不是她的故鄉,隻是記憶中一個标記。
她與貞諒的所有旅程,已化身為她的結構不可分離。
她無需去求證或試圖尋覓回憶。
在萬象,工作間隙有兩天休息。
她住在老城區靠近寺廟的旅館裡,閑暇時在寺廟學習禅坐和中草藥按摩。
那日中午,在花園晾曬完衣服,走在小廳,看見一個穿軍綠色卡其襯衣的年輕白人男子,正向接待處當地少年打聽,如何才能看到夜晚出來活動的大象。
他們詞不達意糾纏良久,她在旁邊觀察,走過去對他說,要做此事,離萬象較近的是距離82公裡的班納村。
大象會在黃昏或晚些去往鹽漬地。
帶上手電筒,月圓之夜會更好,但也未必能夠如願以償。
如果能夠走遠些,就去南部的吉翁村。
那裡老龍族的村民以前會讓大象幹農活。
但現在大象越來越少,大象隻用來載遊客。
他說,你怎麼會知道。
他有濃密的睫毛以及深褐色孩童般明淨的瞳仁。
她說,我小時候跟母親在南部村莊住過很長時間。
森林小徑時常邂逅在搬運木頭的大象,現在應該也見不到了。
驕陽如火。
正午時分,街巷上遊客很少,熱帶植物在塵土烈日中兀自狂熱地開花。
他們結伴去西薩格寺。
這是她在此地喜歡的一座寺廟。
當初暹羅人進攻,掃蕩全城,唯獨這座廟宇得以保全。
低矮精巧的回廊布滿小龛壁,擺滿各種銀制和陶瓷佛像。
她脫鞋,赤足走近高曠的殿宇。
古老的《本生經》壁畫剝落破損但絲毫無損它的美。
天花闆有花卉圖案的優雅裝飾。
法式水晶枝形吊燈。
一座佛像在鮮花燭火的供奉之中,微微含笑。
她讓他在殿外的廊柱邊等她。
她獨自跪在那裡,雙手合十,以恭敬的姿勢跪拜,沉默良久。
等她出來的時候,他問她,你在祈求它的佑福嗎。
她說,隻是對它表達尊敬,它在此地存留長遠還能讓我看到,這是殊遇。
自然,每次過來,我也順便告訴它我内心的願望和話語。
在倫敦取到大學錄取書那一年,她得到通知。
需要回國一次,回去臨遠。
有人在燕坡水庫看見上浮的汽車,打算撈取上來當廢銅爛鐵處理,卻發現副駕駛座上餘有一具骨骸。
是貞諒開的日本二手車。
經過偵查化驗,證實是她遺骨。
車子墜落之時,車上并非隻有貞諒一人。
停滞3年的警方調查再次開始。
琴藥被取保候審。
她被要求回去提出公訴以及出席庭審。
在法庭上她見到分别3年的琴藥。
他得了病,是肝癌。
身形消瘦,腹部有腹水,貧病交加。
即便落魄到底,身邊也有年輕女孩子照顧他,并且懷了孕。
女孩希望他能病愈,如果能好轉,就生下孩子。
如果不能好,她隻能再自找生路。
琴藥對女人始終有魔力。
但他在疾病折磨和時間捉弄中失去活力,如同火焰般熱烈頑盛的生命力,使圍繞空氣都散發出熱量,那是他嬉戲玩耍遊蕩人間的支撐。
一旦活力停滞,整個人如同被抽光樹汁的枝葉,萎靡幹涸面目全非。
他也許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來臨,最終能夠說出這一切。
這曆時3年長久的隐藏、回避、沉默。
在法庭上,面對律師提問,供認不諱。
他說,那個周六,貞諒約他一起外出。
貞諒決定離開清遠,前路已定,之間反而沒有了任何争執,心平氣和。
她說,琴藥,你與我在一起,隻為與我相愛。
我已明白。
我們時間無多,能有幾時算幾時。
我的回憶稀少,知道你對我的貴重。
我對你也沒有占有之心,我隻是一意孤行。
雪後冬日上午。
她盛裝見他。
他駕駛她的日本車,兩個人再次上清遠山去燕坡看臘梅。
水庫上結了厚厚冰層,日光閃耀。
突然飛過來兩隻綠頭鴨,色澤鮮豔,在冰面停栖下來慢慢走動。
他說,她當時提議,我們開車到湖中。
她要給鴨子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