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诏”。
意思是指登極大赦。
字還未寫完,載垣搖搖頭說:“不見得。
”
肅順也知道登極大赦,不赦十惡,而十惡的第一款,就是恭王所指控他們三人的大逆不道,但是:“可請督撫力保。
”
“啊,啊!”載垣見他寫的字,懂得“拖”的作用了,活動督撫力保,要一段日子,如果刀下不能留人,再有力的奏章,亦無用處。
“你懂了吧?看!”肅順寫了幾個姓:“曾、駱、勞、官、彭、嚴、李。
”
這是指兩江總督曾國藩、四川總督駱秉章、兩廣總督勞崇光、湖廣總督官文、代理安徽巡撫彭玉麟、河南巡撫嚴樹霖,以及新近接了胡林翼遺缺的湖北巡撫李續宜,這些封疆大吏,正在為朝廷效力,說話頗有分量,而且與肅順的關系都不壞,如果他們能自前線分頭上奏,請求寬貸這三個人一死,恭王是無論如何不敢不頭帳的。
看到載垣和端華的欣許的臉色,肅順才解釋他要通個信出去的目的,想找個人在外面替他設法去“拖日子”、設法去活動督撫力保,“此人可當此任!”他接着又寫下三個字:“陳子鶴”。
陳子鶴就是陳孚恩。
一提到他,載垣和端華都想起他當軍機章京的時候,救穆彰阿的故事。
這是二十年前的話,陝西蒲城的王鼎,與穆彰阿同為大學士直軍機,痛恨穆彰阿妨賢誤國,斥為秦桧、嚴嵩,宣宗是個庸主,最不善識人,王鼎苦谏不聽,繼以屍谏,一索子上吊死了,衣帶裡留下一道遺疏,痛劾穆彰阿而力薦林則徐。
王、穆不睦,是陳孚恩所一直在注意的,這一天王鼎未曾上朝,又無通知,心知必有蹊跷。
開是匆匆趕去探望,一進門就聽見王家上下哭成一片,陳孚恩問知其事,直入王鼎卧室,不由分說,叫王家的仆人把老相爺的遺體解下放平,一摸身上,找出那通遺疏,暗叫一聲:“好險!”如果晚來一步,遺疏一上,穆彰阿要大倒其黴。
因此,陳孚恩便把王鼎的兒子,翰林院編修王抗拉到一邊,悄悄為他分析利害:第一,大臣自盡,有傷國體,不但沒有恤典,說不定還有追奪原官等等嚴厲的處分;第二,皇帝正惱王鼎過于耿直,遺疏言詞激動,皇帝一定聽不進去;第三,如果能扳得倒穆彰阿,倒也罷了,就怕扳不倒,兩家結下深仇,王抗不過一個翰林,如何鬥得過穆彰阿?
一聽這話不錯,王抗慌了手腳,自然要向他求教,陳孚恩乘勢勸他,奏報王鼎暴疾而亡,同時替他改了王鼎的遺疏。
當然也答應為他從中斡旋,使王鼎能得優恤,王抗丁憂起複後,可以升官。
虎父犬子的王抗,居然聽信了陳孚恩的話,穆彰阿得以安然無事,感激之餘,大力提拔陳孚恩,不數年當到山東巡撫,還蒙宣宗禦筆題賜“清正良臣”的匾額。
而王抗因為不能成父之志,他的陝甘同鄉,他父親的門生故吏,統通都看不起他,以緻郁郁而終。
這段往事,端華記得很清楚,所以當時脫口稱許:“好!
這小子真能從死棋肚子裡走出仙着來!你找對人了。
”
載垣卻有不以為然的神氣,肅順便問:“怎麼樣?”又寫了一行字:“陳随梓宮到京,事不宜遲,即應設法通信。
”
“不找他行不行?”載垣低聲問說。
“不行!非此人不可。
”
“隻怕他們不見得饒得過他。
”
“那是以後的事。
”肅順又寫:“子鵝為求自保,更非出力不可。
”
載垣點點頭,寫着字答複他:“通信之事,我可設法。
”在未被捕以前,他一直是“宗令”,這宗人府裡都是他的老部下,所以他有此把握。
肅順一到,就帶來了希望,載垣和端華便又死心塌地聽他指使擺布了。
其時端華有件事要告訴他、安慰他,心裡已轉了半天的念頭,趁這情緒略好的當兒,便用極和緩的語氣說道:“老六,你先沉住氣,我跟你說點事兒。
劈柴胡同,讓他們給抄了……。
”
話還未完,肅順猛然跳起身來,氣急敗壞問道:“什麼,抄了?沒有定罪先抄家,這是誰的主意?”
“不知道。
”端華已料到他有這樣的反應,所以仍舊能夠保持平靜的态度,“也還沒有旨意,文博川帶人就去抄了。
不過,他倒還好,手下留情,讓兩個孩子帶了點東西出來,住在我那兒。
”
肅順意亂如麻,焦憂不堪,在屋裡疾步繞行,走不數步,突然停住腳問:“我那個保險箱,不知讓他們打開了沒有?”
“你想呢?”
“完了,完了!”肅順臉色灰敗,不知何時,已取得保險箱的鑰匙在手,使勁往窗外一丢,在空庭铿锵的清響中,大聲嚷道:“咱們完了!陳子鶴也完了!”
他看得很準,但他不知道,陳孚恩即使沒有給肅順寫過那些暧昧不明的信,祿位亦将不保。
詹事府少詹許彭壽,在拿問顧命八大臣的诏旨初下時,便已上了一個折子,奏請察治黨援,意中所指,就是陳孚恩。
許彭壽除了卑視他是個反複無常的勢利小人以外,其間自不免還涉及恩怨。
陳孚恩倚附肅順,曾硬生生擠掉許彭壽的父親許乃普的吏部尚書,取而代之。
其時正為英法聯軍焚毀圓明園之後,當焚園的那一刻,許乃普父子、沈兆霖、潘祖寅等人,還在圓明園值班,聞警倉皇,幾乎性命不保。
而陳孚恩不念同在烽火危城,曾共患難之義,竟忍心利用肅順的權勢,對驚魂未定的許乃普,橫施壓力,迫令告病,騰出吏部尚書的位子來給他。
這樣,不但使許乃普從此失去了拜相的機會,并且也是在那種艱難黯淡的日子裡,猶如雪上加霜的一次打擊。
口雖不言,心情抑郁,為人子的許彭壽,自然要引以為大恨!而尤其使他不服氣的是,陳孚恩根本不具備當吏部尚書的資格。
吏部為六部之首,曆來非翰林出身不能當尚書,而陳孚恩的出身是拔貢。
翰詹科道原許聞風言事,但當政者如果有意根究其事,可以命令指名回奏,恭王用的就是這個方法。
于是許彭壽複奏,痛劾陳孚恩,而鑽營肅順弟兄和載垣的門路的,又不止陳孚恩一個人,吏部侍郎黃宗漢,戶部左右侍郎成琦、劉昆,太仆寺少卿德克津太等等,形迹最密,京官朝士啧有煩言,于是也一起列名彈章了。
彈章上有黃宗漢的名字,恰好符合了恭王的心意。
他的痛恨黃宗漢,由于和議而來。
早在鹹豐七年冬天,黃宗漢繼葉名琛為兩廣總督,其時英俄兩國兵艦已停泊吳淞口外,如果軍事上沒有把握,此時議和還不會太吃虧,所以當他赴廣州到任,經過上海時,兩江總督何桂清苦苦要留他在那裡與洋人開談判,但黃宗漢知道廣東民氣激昂,如果他在上海議和,到任必不為地方所歡迎,為了自己的前程,不顧一切,取道福建,到廣州接了督署的大印。
因為這一耽誤,英法俄美四國聯軍内犯天津,而黃宗漢在廣州,還在迎合民心,以一股虛驕之氣,鼓動民團作無謂的抗争,把局面越搞越壞。
但亦終于由大學士桂良和吏部尚書花沙納,經過美國的調停,與四國訂立了“天津條約”,規定關稅稅則,換約,以及交還廣州等等談判,在上海開議。
那時黃宗漢已回到上海,桂良自然要問問他廣東的情形,好作談判的準備,那知道他竟避不作答。
這種莫名其妙的态度,桂良一談起來,就要動氣。
恭王在實際接觸到國際交涉以後,認為弄成這樣不利的城下之盟,以及和議再一次決裂,演變成英法聯軍侵入京城,天子走避,隻顧自己功名,不顧大局艱難的黃宗漢要負大部分的責任。
而這樣一個誤國的疆臣,因為依附肅順的緣故,當時竟能調任四川總督,越發讓桂良和恭王,咽不下那口氣。
因為這些緣故,陳孚恩和黃宗漢的前程,當恭王複起的那一刻,就已注定終結,而當劈柴胡同肅順家被抄,搜出那些暧昧不明的信以後,陳孚恩就連腦袋都有不保的可能。
但辦事有一定的程序,整治“黨援”,必須等正犯先議了罪才能動手。
梓宮是十月初三到京的,由德勝門進京城,東華門進禁城,奉安皇帝正寝的乾清宮,接着舉行祭典,恩賞扈從官員,忙了兩天,到了初五一早,六部九卿各衙門的堂官以及翰林、禦史,齊集内閣大堂,等恭王和三位大學士一到,随即開始會議,公拟顧命八大臣的罪名。
谕旨上指明派恭王召集這個會議,因此由他先發言。
恭王事先是有了準備的,采取一種奉旨辦理的态度,所以未曾開口,先從靴頁子裡掏出一張紙來,從容說道:“奉兩宮太後面谕,載垣、端華、肅順等人,朋比為奸,專擅跋扈,種種逆行,令人發指。
兩宮面谕此三人的罪狀,我給大家念一念。
”
他看着紙上的記錄,念出載垣、端華、肅順的罪名,共有八款:
“一、大行皇帝彌留時,面谕載垣等立皇帝為皇太子,并無令其贊襄政務之谕,乃造作名目,諸事并不請旨,擅自主持。
即兩宮皇太後面谕之事,亦敢違阻不行。
二、禦史董元醇條奏皇太後垂簾等事,載垣等非獨擅改谕旨,且于召對時言‘臣等系贊襄皇上,不能聽命于皇太後。
即請皇太後看折,亦為多餘之事。
’當面咆哮,目無君上。
三、每言親王等不可召見,意存離間。
四、肅順擅坐禦座,進内廷當差出入自由,擅用行宮禦用器物。
五、内旨傳取應用物件,肅順抗違不遵。
六、肅順面請分見兩宮皇太後,至召對時,詞氣之間,互有揚抑,意在挑撥。
七、肅順于接奉革職拿問谕旨以後,咆哮狂肆,目無君上。
八、肅順扈從梓宮回京,辄敢私帶眷屬随行。
”
念到這裡,恭王把那張紙收了起來,接着又說:“還有載垣等人招權納賄的情形,我想大家都也知道,涉于瑣細,不必在這裡列舉了。
至于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這五個人,應得何罪?亦請各抒高見,以便秉公定議。
不過有一層,我要特别向大家說一說,初九是登極大典的好日子,皇上踐祚之初,不宜行誅戳之刑,所以我們要趕緊定議才好。
”
這話已說得很明白了,要行誅戮之刑,而且就在今天要決定,那還議些什麼?翰林、禦史中頗有人不以恭王的話為然,但要反駁,得先考慮一下後果,這一考慮,一個個便都默不作聲了。
不過許多耿直的人,驚詫不滿的,還不止于恭王這種一手把持的态度,而是他所宣布的載垣等人的罪狀,誰也不知道那八款大罪,究竟真的出于兩宮太後之口,還是恭王自己挾天子以令諸侯?反正第一款,也是最重的一款,是“欲加之罪”。
可以說與議的人沒有一個不記得,在大行皇帝彌留之際,曾明發兩道上谕,第一道是立當今皇帝為皇太子,另一道派定顧命八大臣,有“盡心輔弼,贊襄一切政務”十個字,那就決非載垣、端華、肅順三個人的“造作名目”了。
固然,也有人說這十個字是杜翰寫旨的時候,自己加上去的,但既經大行皇帝生前認可,便無可争議。
再退一步說,果真是載垣等人矯诏,則兩宮太後早就應該說話,于今在顧命八臣,拿問的拿問、解職的解職,無從申辯舉證之時,作此片面的指責,那是在上者誣陷臣下,令人不服。
不服歸不服,卻是敢怒而不敢言。
但就這樣沉默着,已足以使恭王和三位大學士,覺得難堪,于是周祖培看着趙光說道:“蓉舫,你掌秋曹,該有話說呀!”
今天這一會,雖由恭王主持,實際上全要由刑部承辦,所謂“掌秋曹”的刑部尚書趙光,早就想說話了,隻是為了禮貌,要讓三位相國先表示意見,現在既然周祖培指名征詢,那還客氣什麼?趙光咳嗽一聲,清一清嗓子,用他那濃重的昆明口音,石破天驚地說了兩句話。
“大清律例上清楚得很!”他說,“載垣、端華、肅順,都是‘淩遲處死’的罪名。
”
雲南口音雖然重濁,但聽來沉着有力,所以趙光這兩句話一出,每個人心頭都是一震,對犯人本身來說,沒有比“淩遲處死”再重的刑了!
看到大家凝重的臉色,恭王反倒這樣問:“淩遲,太重了吧?不能減一點兒嗎?”
“不能減!”趙光斬釘截鐵地答道:“律例上載得明明白白,‘淩遲處死’的罪名,一共十二款,第一款就是‘謀反大逆’。
坐實了這一款,就是淩遲,如果不是這一款,根本可以不死,那就談不到淩遲了!”
趙光以刑部堂官的身分談律例,沒有一個敢輕易跟他辯駁,其實辯駁也是多餘,在恭王宣布罪狀時,便知載垣他們三個人,已經死定了。
但淩遲處死,畢竟太殘忍了些,就依八款罪名,肅順獨重這一點來說,載垣和端華,應該減刑,才算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