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
應該就在我剛一出來的當兒,各個房門上的電子鎖就被統一閉合了,天意般地劃分出“發誓要出去”和“發誓要出去但已經沒辦法了”的不同人群。
運動還在繼續,而且開始進入白熱化的相持階段。
雙方都有傷亡,但其中一方是在拼命。
一具軀體橫着飛了過來,緊接着守衛的肉身就壓了下來。
那個暴動者擡起兩隻紅紅的老式電眼望着我。
“你願意出去嗎?”
我眼裡無神地看着他,懶散地搖了搖頭。
“你不想馬上出去嗎?”他甚至有些聲嘶力竭了。
守衛也感到了威脅,大聲吼叫着讓我回房間去。
但我誰的話都沒聽,徑自走到花壇旁邊坐了下來,像平常的時候一樣。
後來我一直奇怪的是,我怎麼沒有趁此機會掠奪一些先進器官的念頭?屍體到處都是,金屬胳膊型号齊全,應有盡有。
最終有效的鎮壓來自橋上。
那裡本來就是守衛們點射下方的最佳位置,我剛來的時候還誤以為那也是監獄的一部分呢。
空中優勢壓倒一切,局勢穩定之後救護隊伍開始入場。
我也被粗暴地扭離了現場,但後來幸得“梭子”作證,我才被放回房間。
雖說我隻是冷漠地觀看了這出戲,但畢竟給這裡平淡的生活加了些刺激,也許還在某種意義上減少了我忍受煎熬的時間。
在此後的日子裡,我感到更加寂寞了。
兩天後“梭子”也出獄了,他在臨走的時候寫給我一張紙條,要我出去與他聯系。
在這裡隻有這種陳舊的留言方式,但看他熟練地使用紙筆,尤其是看到他留給我的聯系方式是電話号碼的時候,他推起“電眼”的畫面又在我的記憶中疊映出來。
其實用不着那個舉動,隻要看看眼前,就能斷定他肯定不是什麼虛拟人。
我們被人們稱為虛拟人。
因為我們一天到晚總是沉湎于網絡的虛拟狀态裡,經年足不出戶,不知冬夏冷暖。
我們在網絡中滿足衣食住行,喜怒哀樂,與所謂的現實社會越來越遠。
一般來說,我們都有限地背棄了自己的原始身體,我們不但打開顱腔将芯片附着于腦上,而且一個器官一個器官地把肉體換成金屬和塑料。
在更換中我們追求明确而純粹的自我感受,很難為外人所理解,這也正是我為什麼沒有趁火打劫地搜刮死人遺體遺物的原因——他們的器官過分低廉,他們對技術的審美取向俗不可耐。
在我們的圈子裡很少有人擁有幻想中的全套家什,更不敢奢望一勞用逸地用電子腦取締現在這個思考緩慢、仰賴營養、安全無險可保并需要間歇性休息的人腦——因為我們沒錢。
我們從來就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邊緣人群,盡管我們從不真的這樣自我鑒定,總是不無炫耀地沉浸在良好的虛拟感覺當中,把精神貴族的桂冠不那麼知恥地擺放在自己的頭上。
但是,我們仍然不得不接受所謂現實社會的限制和約束。
最後幾天我的感覺基本上趨于麻木,數小時數小時地站在窗前憑欄遠眺,将目光聚焦于一個并不存在的虛點,無論看守們說些什麼也不為所動。
我的教育期已經結束,現在唯一的義務就是演完剩下的拘禁角色,演好演壞早已無所謂了。
我雕塑般地坐在那裡,任憑皮膚一寸寸地變成灰色。
我的表皮上衍生出大量斑點,它們像水波一樣蕩漾到我的全身,然後在互相幹涉中衰減。
我想一直這樣坐着,直到永遠。
曠野上的太陽有些刺眼。
附近沒有高樓,光線肆無忌憚地直射到身上,讓我渾身有些刺癢。
我知道這隻是心理感覺,因為在大牆裡面每天都能曬到原汁原味的陽光。
一旦有了自由,人就馬上産生了退縮回原來生活狀态的傾向。
我試圖遠離虛拟狀态的決心在我一進家門之後頃刻間便土崩瓦解了。
據說過去從監禁處出來是由指定監護人領回的,被規範了的生活有效地杜絕了虛拟瘾重犯的可能。
而現在省略了這項工作,迎接我的隻有一套老友重逢的電子設施。
我用整整一晝夜的時間複習了電子麻醉的感覺,仿佛當年斯坦貝克領取諾貝爾獎時一周都醉于夢鄉的感覺。
而這在以前隻需要5分鐘就夠了。
我開始相信一切都不可改變,虛拟已經成為我們生理需要的一部分。
我不無悲哀地看到了未來,人類的分化已不可避免。
接着我找出“梭子”留給我的号碼,彎曲着指節敲打起滿是塵灰的電話鍵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