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這地方偏僻,又值這傾盆大雨,竟沒有第二部黃包車。
車夫道:"将就點,兩個人坐一部罷。
"
許太太與小寒隻得鑽進車去。
兜起了油布的篷。
小寒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爸爸怎麼了?"
許太太道:"我從窗戶裡看見你上了公共汽車。
連忙趕了下來,跳上了一部黃包車,就追了上來。
"
小寒道:"爸爸怎麼會到醫院裡去的?"
許太太道:"他好好在那裡。
我不過是要你回來,哄你的。
"
小寒聽了這話,心頭火起,攀開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許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發瘋了?趁早給我安靜點!"
小寒鬧了一天,到了這個時候,業已筋疲力盡,竟扭不過她母親。
雨下得越發火熾了,啪啊啦濺在油布上。
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裡面是黑沉沉的。
視覺的世界早已消滅了,留下的僅僅是嗅覺的世界──雨的氣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氣味,油布的氣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氣味,水滴滴的頭發的氣味。
她的腿緊緊壓在她母親的腿上──自己的骨肉!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厭惡與恐怖。
怕誰?恨誰?她母親?她自己?她們隻是愛着同一個男子的兩個女人。
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與那緊緊擠着她的,溫暖的,他人的肌肉。
呵,她自己的母親!
她痛苦地叫喚道:"媽,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兒幹什麼?"
許太太低聲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點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裝着不知道!"
許太太道:"你叫我怎麼能夠相信呢?──總拿你當個小孩子!有時候我也疑心。
過後我總怪我自己小心眼兒,'門縫裡瞧人,把人都瞧扁了'。
我不許我自己那麼想,可是我還是一樣的難受。
有些事,多半你早忘了:我三十歲以後,偶然穿件美麗點的衣裳,或是對他稍微露一點感情,你就笑我。
……他也跟着笑……我怎麼能恨你呢?你不過是一個天真的孩子!"
小寒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連她母親也感到那震動。
她母親也打了個寒戰,沉默了一會,朗聲道:"現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
"
小寒哭了起來。
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間的愛慢吞吞的殺死了,一塊一塊割碎了──愛的淩遲!雨從簾幕下面橫掃進來,大點大點寒飕飕落在腿上。
許太太的聲音空而遠。
她說:"過去的事早已過去了。
好在現在隻剩了我們兩個人了。
"
小寒急道:"你難道就讓他們去?"
許太太道:"不讓他們去,又怎麼樣?你爸爸不愛我,又不能夠愛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
他愛绫卿。
他眼見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過短短的幾年。
愛,也不過短短的幾年。
由他們去罷!"
小寒道:"可是你──你預備怎麼樣?"
許太太歎了口氣道:"我麼?我一向就是不要緊的人,現在也還是不要緊。
要緊的倒是你──你年紀輕着呢。
"
小寒哭道:"我隻想死!我死了倒幹淨!"
許太太道:"你怪我沒早管你,現在我雖然遲了一步,有一分力,總得出一分力。
你明天就動身,到你三舅母那兒去。
"
小寒聽見"三舅母"那三個字,就覺得肩膀向上一聳一聳的,煞不住要狂笑。
把她過繼出去?
許太太又道:"那不過是暫時的事。
你在北方住幾個月,定下心來,仔細想想。
你要到哪兒去繼續念書,或是找事,或是結婚,你計畫好了,寫信告訴我。
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
小寒道:"我跟龔海立訂了婚了。
"
許太太道:"什麼?你就少胡鬧罷!你又不愛他,你惹他做什麼?"
小寒道:"有了愛的婚姻往往是痛苦的。
你自己知道。
"
許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論。
你的脾氣這麼壞,你要是嫁個你所不愛的人,你會給他好日子過?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
小寒垂頭不語。
許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
這件事你丢給我好了。
我會對他解釋的。
"
小寒不答。
隔着衣服,許太太覺得她身上一陣一陣細微的顫栗,便問道:"怎麼了?"
小寒道:"你──你别對我這麼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許太太不言語了。
車裡靜悄悄的,每隔幾分鐘可以聽到小寒一聲較高的嗚咽。
車到了家。
許太太吩咐女傭道:"讓小姐洗了澡,喝杯熱牛奶,趕緊上床睡罷!明天她還要出遠門呢。
"
小寒在床上哭了一會,又迷糊一會。
半夜裡醒了過來,隻見屋裡點着燈,許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還澌澌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撐起胳膊,望着她。
許太太并不理會,自顧自拿出幾雙襪子,每一雙打開來看過了,沒有洞,沒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來,安插在一一的衣裳裡。
頭發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來。
小寒爬下床來,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
看了半日,突然彎下腰來,把額角抵在箱子的邊沿上,一動也不動。
許太太把手擱在她頭發上,遲鈍地說道:"你放心。
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一定還在這兒……"
小寒伸出手臂來,攀住她母親的脖子,哭了。
許太太斷斷續續的道:"你放心……我……我自己會保重的……等你回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