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背抵在門上。
峰儀便站住了腳。
小寒望着他。
都是為了他,她受了這許多委屈!她不由得滾下淚來。
在他們之間,隔着地闆,隔着檸檬黃與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貓、痰盂、小撮的灰、零亂的早上的報紙……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離,然而滿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夠奔過去。
她不能夠近他的身。
她說:"你以為绫卿真的愛上了你?她告訴我過的,她是'人盡可夫'!"
峰儀笑了,像是感到了興趣,把皮包放在沙發上道:"哦,是嗎?她有過這話?"
小寒道:"她說她急于結婚,因為她不能夠忍受家庭的痛苦。
她嫁人的目的不過是換個環境,碰到誰就是誰!"
峰儀道:"但是她現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見了龔海立,後遇見了你。
你比他有錢,有地位──"
峰儀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愛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顧一切地跟我麼?她敢冒這個險麼?﹄
小寒道:"啊,原來你自己也知道你多麼對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
你愛她,你不能害了她!"
峰儀笑道:"你放心。
現在的社會上的一般人不像從前那麼嚴格了。
绫卿不會怎樣吃苦的。
你剛剛說過:我有錢,我有地位。
你如果為绫卿擔憂的話,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為她擔憂呢!她是多麼有手段的人!我認識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别以為她是個天真的女孩子!"
峰儀微笑道:"也許她不是一個天真的女孩子。
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約都跟你差不多罷!"
小寒跳腳道:"我有什麼不好?我犯了什麼法?我不該愛我父親,可是我是純潔的!"
峰儀道:"我沒說你不純潔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為我愛你!你哪裡有點人心哪──你是個禽獸!你──你看不起我!"
她撲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
峰儀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
她在掙紮中,尖尖的長指甲劃過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淌。
穿堂裡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峰儀沙聲道:"你母親來了。
"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鏡中瞥見了她自己,失聲叫道:"我的臉!"她臉上又紅又腫,淚痕狼藉,再加上鮮明的血。
峰儀道:"快點!"他把她從地上曳過這邊來,使她伏在他膝蓋上,遮沒了她的面龐。
許太太推門進來,問峰儀道:"你今兒回家吃飯麼?"
峰儀道:"我正要告訴你呢。
我有點事要上天津去一趟,擱多少時候卻說不定。
"
許太太道:"噢。
幾時動身?"
峰儀道:"今兒晚上就走。
我說,我不在這兒的時候,你有什麼事,可以找行裡的李慕仁,或是我的書記。
"
許太太道:"知道了。
我去給你打點行李去。
"
峰儀道:"你别費事了,讓張媽她們動手好了。
"
許太太道:"别的沒有什麼,最要緊的就是醫生給你配的那些藥,左一樣,右一樣,以後沒人按時弄給你吃,隻怕你自己未必記得。
我還得把藥方子跟服法一樣一樣交代給你。
整理好了,你不能不過一過目。
"
峰儀道:"我就來了。
"
許太太出去之後,小寒把臉揿在她父親腿上,雖然極力抑制着,依舊肩膀微微聳動着,在那裡靜靜的啜泣。
峰儀把她的頭搬到沙發上,站起身來,抹了一抹子上的绉紋,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發上,許久許久,忽然跳起身來,爐台上的鐘指着七點半。
她決定去找绫卿的母親。
這是她最後的一着。
绫卿曾告訴過她,段老太太是怎樣的一個人──糊塗而又暴躁,固執起來非常的固執。
既然绫卿的嫂子能夠支配這老太太,未見得小寒不能夠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沒有知道绫卿最近的行動。
知道了,她決不會答應的。
绫卿雖然看穿了她的為人,母女的感情很深。
她的話一定有相當的力量。
小寒匆匆的找到她的皮夾子,一刻也不擱,就出門去了。
她父親想必早離開了家。
母親大約在廚房裡,滿屋子鴉雀無聲,隻隐隐聽見廚房裡油鍋的爆炸。
小寒趕上了一部公共汽車。
绫卿的家,遠雖不遠,卻是落荒的地方。
小寒在暮色蒼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過,認門牌認了半天,好容易尋着了。
是一座陰慘慘的灰泥住宅,洋鐵水管上生滿了青黯的黴苔。
隻有一扇窗裡露出燈光,燈上罩着破報紙,仿佛屋裡有病人似的。
小寒到了這裡,卻躊躇起來,把要說的話,在心上盤算了又盤算。
天黑了,忽然下起雨來。
那雨勢來得猛,嘩嘩潑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層白。
小寒回頭一看,雨打了她一臉,淋得她透不過氣來。
她掏出手絹子來擦幹了一隻手,舉手揿鈴。
揿不了一會,手又是濕淋淋的。
她怕觸電,隻得重新揩幹了手,再揿。
鈴想必壞了,沒有人來開門。
小寒正待敲門,段家的門口來了一輛黃包車。
一個婦人跨出車來,車上的一盞燈照亮了她那桃灰細格子綢衫的稀濕的下角。
小寒一呆,看清了這是她母親,正待閃過一邊去,卻來不及了。
她母親慌慌張張迎上前來,一把拉住了她道:"你還不跟我來!你爸爸──在醫院裡──"
小寒道:"怎麼?汽車出了事?還是──"
她母親點了點頭,向黃包車夫道:"再給我們叫一部。
"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