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花園池塘,荷花已盛開。
通常先有一朵最早綻出,一夜之間,其他次第開放。
荷葉可煮米粥,白米湯染上微潤綠汁,帶有蓮瓣清香,和上冰糖。
荷葉在米粥煮熟即将熄火時放入覆蓋。
今年,一池塘紅色荷花唯獨長出一株白蓮。
不知它因何而起。
荷葉田田,搭起綠蔭。
紅色蜻蜓時來邂逅。
晚上聽着蛙鼓聲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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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仙花染出的指甲顔色,略帶些微醺的杏黃色。
不管是何種顔色的花瓣,暗紅,粉紅,淡紫,白色,最後染出來的顔色都是一樣。
在手指上聞到淡淡的花汁清香。
大自然給予女人很多禮物。
女人應該如同植物一般靜谧而自如地容納和接受。
女人應該等待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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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以理性分析和解決的存在,就讓它以幽微難言的方式存活。
如同潮濕青苔邊生長的羊齒,無意于成為烈日下的綴飾。
這不是它要的光明。
它隻能是路途中邂逅,有長年的離别。
偶然來到夢裡,提示你俯首尋找内心一處虛弱而純潔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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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午後,點燃一枝白檀。
有時隻想坐在他的身邊,微微笑着凝望這個男子的側影,沒有任何多餘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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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當你說你愛我的時候,我會始終回應你,我也愛你。
這是我們暫存的身心于茫茫黑夜中為彼此閃爍出微渺亮光的一刻。
即便隻是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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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提純的内心空間,不是不懂,不知,而是不問,不計較,不介意,不追究。
願意把别人想得好一些,不把人想得複雜,考慮到對方立場。
可說,可不說時,不如選擇不說。
在郊外房子裡寫作時間過長,與世隔絕,暫時失去與别人能量的交換。
寫作需要代價,有時它如同一把鐵錘,把一枚釘子一點一點敲入岩石。
是這樣強硬的過程。
無法抵抗,身心由它的用力而産生震顫。
工作。
空曠的二樓客廳。
落地窗外看見簇簇白楊樹林,葉子在大風中搖晃如同海潮。
寫累了,在沙發上躺下。
清醒,繼續寫。
如此反複。
午後去W的家裡做客。
她抱着孩子在路口邊等待我。
孩子手裡拿着棒棒糖,糖汁粘在臉上,她由他去,并不細心擦拭。
他們對118待孩子的自由的方式,粗看接近一種随心所欲。
二環舊巷子保持老北京的氣息,小院裡有一棵棗樹和一棵玉蘭樹。
他們種了香草,還打算在屋頂上開辟出一處花園。
種花,吹風乘涼。
我踩着這個美國男人自己動手做的木梯,登上屋頂。
她也跟随而上。
老槐樹上停着很多白鳥,底下是小院子,男人、孩子、大花貓在一起嬉戲。
破舊的老巷子傳過自行車的鈴聲。
世間仿佛突然換了一種樣子。
我說,在這屋頂上種完花草,黃昏時兩個人上來喝杯酒,迎面嗅聞涼風陣陣,一定惬意非常。
晚上收到他以寺廟注冊地址的郵件。
要去印度。
我期待它已久。
與生命有隐隐暗合或聯接的地方,最終都會抵達。
它們等待在那裡。
時間有限,為迎接彼此已做了漫長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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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到再無可問,心中妄念消除。
需要蹈過多少疑問。
走過一條道路,親手翻起每一塊石頭。
不存在所謂無可救藥的人、感情、生活。
一切終究有變化。
如果你認為它無可救藥,不過是沉溺。
我們可以選擇完全的放下,或者完全的承擔。
唯獨不能僞裝一個懶怠的理所當然的姿勢。
你盡可拖延和故作不知,企圖獲得其他妥協。
命運靜靜等待一側,旁觀你輾轉煎熬,最終會逼迫你把腳步移向注定的第一格。
實踐一旦進行,錯誤和方式就會自動調整和歸位。
出發是首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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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能夠“看見”你,我也同時“看見”負載于你身上的屬于我自己的影子。
若我能如釋重負,你也清澈獨立。
粉碎和熄滅此起彼伏的念頭,讓覺察及決斷時時相續,這和旁觀花火沒有區别。
隻不過心是天空,花火是妄想。
沒有不死的花火,而且它們是即刻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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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
麥田勞作的人孑然一身于滾滾麥浪中行過。
植種,收割,用頭頂着大捆的幹草。
牧羊,放牛。
田野清晨的霧霭。
黃昏的平原。
路過的村莊。
裁縫店小鋪子裡,埋頭踩縫紉機的男子。
穿白色袍衫的老人,清晨拿笤帚清掃門前庭院。
聚集一起喝茶看報紙。
賣鮮花的攤子,人們買了花供奉祈禱。
集市裡的水果蔬菜,香料,雜糧,布料,魚,做飯,制茶,縫紉,木工……人群總是在勞作。
方式原始勤勤懇懇。
慢條斯理做事。
也不見說些什麼話或做什麼娛樂打發時間。
有時獨自待在街口,慢慢走過小徑,或長時間蹲在一個地方,無所作為保持不動。
這是印度人打發時間的方式。
聚集,獨處,種種樣子都覺得好看。
事後想來,那或許因為他們不急迫,有一種内在節奏。
習慣坦然面對靜止單調,懂得沉默和保持當下某個狀态清空。
這是以往很少見到的閑置狀态。
而我以前經常可見的,是人們恨不能時刻有事情填塞時間。
無法容忍一小會的獨處或孤獨。
坐地鐵半個小時也要拿出手機打遊戲看新聞目不暇接。
這也許是一種與精神根基相互滋生的貧乏和虛弱,與物質豐裕與否無關。
每日趕路。
有時淩晨四五點起來準時上大巴車,一路颠簸。
晚上經過的村莊和店鋪,已點起蠟燭或油燈。
鮮少見到争吵鬥毆。
公共汽車或者火車,人擠人擁作一堆,車頂上坐滿沉默并肩的男子。
炎熱正午,幾個男子在築路,其中一個在大樹上挂了條粗麻繩開始蕩秋千嬉戲,其餘的人就坐在路邊微笑觀望。
村莊破敗、雜亂,廢墟般建築,粗糙廉價的物品。
但他們的狀态并不令人覺得同情,姿态和神情怡然自得。
這些人有一種出自天性的優美和優雅。
自得其樂,一種甘願的順受。
接納和服從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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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館房間看了一下當地電視。
所有電視節目不管出自哪個國家,内容模式基本一緻,即粉飾和逃避現實。
電視中出現的印度人及其日常生活,被使用熟練的華麗的鏡頭呈現着西方價值觀念,但卻不過是一堆閃耀的泡沫。
電視中的印度,跟我一路親眼所見的國度,完全是兩回事情。
旅程回轉于貧困偏僻的農村。
我是一個匆促經過的旅行者,沒有深入它多面的日常生活,但仍隐約意識到所見到的一切,即便隻是組成層面,依然是它核心的部分。
生活窮困,不同宗教和種姓的沖突矛盾尖銳而無法調和,建設不夠積極有序,傳統被不斷沖擊。
存在其中的人看起來還是安靜和笃定。
沒有彷徨失落,沒有躁動不甯。
他們與傳統、精神、靈性、宗教等種種力量的延續關系依然緊密,沒有與之斷裂。
沒有被剝奪和變異。
奈保爾在其遊記裡寫:“……我父親那一代的人一定擁有某種精神或智性上的強大力量,才得以在印度種種東西都如此粗劣的情況中還保持正常的心态。
大家都知道東西不是很好,但他們從一個真實或想象的偉大傳統中汲取了靈感;他們天生就感受到有一個豐富的古老文化在支撐着他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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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途中與朝聖者結伴。
尊重這一期一會,與他們一起行動。
這是相遇的意義所在。
之前,我讀佛經也讀聖經。
我閱讀一切關于宗教的書籍。
佛教于我,首先是一門高級的宗教哲學,訓練人的思維,重組人的内心結構。
它又高于哲學。
聖經則靠近情感和審美需求。
我敬畏和尊重某種宇宙的秩序和力量,對此小心翼翼,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和資格做出超出自身經驗的總結。
這次進入一個集體的核心,學習他們的形式和知識。
在這些過程中,試圖感知和馴順心中隐藏的經年積累的負面能量,覺察到它們的侵染和損傷。
當我意識到在跪拜中有無法放下的自我對抗感時,同行的法師告訴我,佛像本不需要跪拜,佛教本身就反對偶像。
跪拜隻是一個儀式,為了讓心恭敬謙卑平和柔順,在毫無雜念從事這一重複舉動時訓練和關照自己。
調伏這顆充滿傲慢我執的剛硬的心。
這是一個修行的任務。
菩提迦耶。
現在植種的古老菩提樹來自斯裡蘭卡原樹插枝的再一次插枝,血緣依然正統。
法師說,菩提迦耶可被視作這個地球的某個肚臍眼的位置。
在此修行具備一種穿透力,加持力難以說明。
炎熱午後。
多日旅途辛勞感覺到的疲勞。
水土原因導緻腸胃不适。
旅館房間外面,喧雜沸騰的馬路。
無法試圖躺下來休息,心裡茁壯不願昏昏欲睡。
起身戴上太陽帽抱着坐墊出門,再次走去大正覺塔。
皮膚黝黑的印度男孩靠近我,手裡捧着一束養在水杯中的紫色短枝睡蓮。
一路固執跟随,想讓我買下這束花。
一般小攤裡多售賣各種白色、黃色、紅色的鮮花,這睡蓮很少見,深紫色橢圓花苞讓心流出清泉。
微笑着走了一段,不願意讓他失望,買了他的花。
大正覺塔。
一座至今所見最美的佛陀像。
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