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蓋獻書投降是十分機密之事,曹操僅向身邊幾人透露了這一内幕,至于普通将校根本就不知情。
可是大家都察覺到丞相大人最近心情格外好,動不動就吟唱詩篇,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站在江邊手舞足蹈。
那些疾病纏身的士兵見此情景有了盼頭,這場戰争應該快要結束了吧。
轉眼将近冬至,一年中最冷的一段日子就要開始了,或許還真是老天庇護,先前鬧得厲害的傷寒竟然漸漸控制住了,雖然還有數千人病卧營中,也死了不少,但疫情終究沒有進一步擴大,也算不幸中的萬幸吧。
不過随着天氣漸冷,長江也已步入枯水期,自烏林屯軍以來江水後縮了好幾丈,所有船隻都要挪移,防止擱淺江灘,旱寨也得随着前推,重新部署崗哨。
将士拔營起寨忙得不亦樂乎,曹操卻興緻不減,竟然考慮起冬至慶典的問題來了。
依照禮制規定,冬至前後君子安身養體,朝廷百官辍朝不聽政,演八佾之舞,奏黃鐘之樂,祭祀祖先陵寝。
不過身在軍中,這一切都要從簡。
但曹操心情甚好,堅持要舉行一場宴會。
這可把荀攸、蒯越吓壞了——将帥聚飲,萬一敵人突襲怎麼辦?苦苦力谏,還是拗不過曹操,最後經過商讨,把宴會地點從中軍帳移到主帥樓船,又加派十幾艘戰船巡江戒備,這才算定下來。
當日天氣晴朗風平浪靜,曹操特意換了身簇新的铠甲,于傍晚時分登上了主帥樓船,所有參謀掾屬盡來赴會,陸寨将領也來了不少。
這座樓船長有十六丈,閣内寬敞,船頭更是開闊,曹操命夏侯尚、卞秉在船頭安設席位,要與文臣群僚邊飲酒邊觀賞風景。
左右仆役近百人,皆錦衣繡襖,奉酒端膳,來往如穿梭。
中軍衛士頂盔冠甲,荷槊執戟列于兩側,每十步舉一枝松油火把,照得這大船燈火通明猶如白晝。
曹操端然穩坐正席,左邊是荀攸、許攸、劉勳等一幹親信宿将,右邊是蒯越、蔡瑁、傅巽等荊州降臣,倒也相談甚歡。
雖沒什麼風,畢竟在冬月裡,船上又不便取暖,就在岸邊設了十幾口大竈,生上火煮着陶鍋,改用銅樽盛酒,都在熱水裡燙着,仆役一輪一輪往上端,喝到嘴裡還是熱的,倒也渾身暖和。
軍中的菜肴雖不豐盛,也有魚有肉,尤其一樣點心引起了曹操興趣。
此物以白面裹着肉糜制成,下到滾水裡煮熟,盛到食器中晶瑩剔透白裡透紅,形狀頗似耳朵;咬在嘴裡滿口冒油卻不覺膩,曹操一連吃了好幾個,連連稱妙,不禁發問:“這是什麼,老夫怎麼從來未嘗過?”
蒯越鄭重其事站了起來:“回禀丞相,此物名為‘嬌耳’,是南陽張仲景所創,原本是以麥粉包裹藥物煮給病患吃的,後來荊州百姓以肉蔬為餡廣泛取材,就成了點心。
尤其寒冬時節用羊肉為餡,加以驅寒之藥,最是滋補,我們這裡立冬都吃這東西。
在下想叫丞相嘗嘗我們本地的風味,特意命庖人準備了這東西。
”
“嘿嘿嘿……”曹操瞥了他一眼,“異度是個有心人,不過你特意為我準備嬌耳,似乎并非單單為飽我口舌之欲吧?”
蒯越見用意已被他看破,便不再隐晦了:“張仲景造福于民乃是有用之人,在下以為不當廢棄于野。
還請丞相三思。
”
曹操這些日子也在想,對于華佗、張機确實不該過于苛刻。
尤其軍中蔓延傷寒,醫官們用的都是張仲景創制的藥方,大竈裡整日熬着麻黃、柴胡的湯子,全軍上下有病沒病都得灌一氣,瘟疫得以收斂實是托了張仲景醫書的福。
再比如前番曹沖生病,其實并不嚴重,若是華佗還在,兩針下去便可治愈,何至于擔心害怕?當今天下論起智士、猛将舉不勝舉,可稱得起神醫的卻隻有這兩個人。
已經殺了一個華佗,難道還要讓張仲景荒廢鄉野嗎?也是酒席宴上曹操心情好,順水推舟就把這人情準了:“異度所言有理,過幾日老夫派人去長沙訪查,若能找到他,還請他回來為官。
郡守之位大可不必再當,入朝充任醫官還是綽綽有餘的,此人應該比華佗識趣。
”
“謝丞相寬宏。
”蒯越用心良苦,荊州本土之士,能保全的他盡量保全。
旁人見曹操準了這人情,都覺他心緒不錯,慢慢也放開酒食之量,慢慢随便起來。
初時還見青山碧水,漸漸地,天暗下來,江上起了一層朦朦胧胧的薄霧,衆人皆有未盡興之感。
曹操早有安排,扭頭吩咐了幾句,不多時就來了幾十個樂工,絲竹管弦金石編鐘都擡了上來。
為首一人五十出頭,骨骼清瘦面龐白皙,頭戴建華冠,穿着大袖寬衣,足蹬雲履,一上船便向衆人作揖問安。
此公名喚杜夔(kuí),字公良,河南人士,自幼聰思過人通曉八音,曾在朝廷擔任雅樂郎,擅長宮廷雅樂,北土戰亂避難荊州。
劉表乃風雅之人,将其收在麾下司樂,如今轉為曹操帳下,任軍謀祭酒,參太樂事。
曹操笑道:“公良,今日不演樂府舊章,你把你這些年新近編制的曲目奏來讓我們聽聽。
”
“諾。
”杜夔輕輕應了一聲,回身揚起雙臂,那數十個樂工立刻演奏起來。
弄箫吹笙,鼓瑟撥弦,杜夔也拿起隻小槌親司編鐘,那樂曲時而激揚滂湃似江水滔滔,時而婉轉悠揚如泉水幽咽——到底是宮廷之樂,比之尋常俳優的俚曲要風雅得多。
玄妙的樂曲伴着飄渺的薄霧,竟把這樓船妝點得仙境一般。
衆人聽得如醉如癡,連飲數樽。
記室陳琳、阮瑀、劉桢等素愛風雅,紛紛贊不絕口:“此曲抑而不悲,揚而不狷,既合古風又獨出心裁,《禮記》有雲‘夫敬以和,何事不行。
’杜公良真是此道高手。
”
蒯越道:“公良治樂嚴謹世間罕有。
昔日劉景升命他做這組編鐘,工匠鑄好後他必要親手敲擊聆聽,我們都聽不出什麼名堂,他卻道不好,舉起大錘就給砸了。
如此鑄了砸,砸了鑄,精益求精,一組鐘竟做了三年才合他心意!”
劉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