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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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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親王,用沒有表情的聲音說道:“皇上請寬心靜養!” “五叔!”皇帝吃力地說,“我怕就是這兩天了。

    ” 一句話未完,跪在地下的人,已有發出哭聲的。

    皇帝枯疲的臉上,也掉落兩滴晶瑩的淚珠,這一下欷歔之聲越發此起彼落,肅順厲聲喝道:“這是什麼時候,還惹皇上傷心?” 這一喝,欷歔之聲,慢慢止住。

    肅順便膝行向前一步,磕頭說道:“請皇上早定大計,以安人心。

    人心一安,聖慮自寬,這樣慢慢調養,一定可以康複。

    ” 皇帝點點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宗社大計,早定為宜。

    本朝雖無立儲之制,現在情形不同,大阿哥可以先立為皇太子。

    ” 此是必然之勢,惠親王代表所有承命的人,複誦一遍,表示奉诏:“是!大阿哥為皇太子。

    ” “大阿哥年紀還小,你們務必盡心匡助。

    現在,我再特委派幾個人,專責輔弼。

    ” 這到了最緊要的一刻了,所有的親王和軍機大臣都凝神息氣,用心聽着,深怕聽錯了一個字。

     “載垣、端華。

    ”皇帝念到這裡,停了下來,好久未再作聲。

     每一個人都在猜測着,皇帝所念的下一個名字,大概是奕-!甚至連肅順都以為皇帝的遲疑,可能是臨時變卦,在考慮恭王的名字了。

     然而他們都猜錯了,皇帝繼續宣示名單,是:“景壽、肅順、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

    ” 這一下喜壞了肅順一黨。

    但自然不便形諸顔色,載垣看了看端華和肅順,磕一個頭,結結巴巴地說:“臣等仰承恩命,隻恐才具不足以負重任。

    隻有竭盡犬馬,盡心輔助,倘有異心,天誅地滅,請皇上放心。

    ” 這番話雖不甚得體,總也算交代了,皇帝點點頭,又問: “大阿哥呢?” 大阿哥剛由張文亮抱了來不多一會,奉旨宣召,張文亮便把他放下地來,半哄半威吓地說:“皇上叫了,乖乖兒去吧!記着,要學大人的樣子,懂規矩,皇帝說什麼,應什麼,千萬别哭,一哭,張文亮倒黴,也許就會關了起來,明天可就不能陪大阿哥玩兒了。

    ” 穿着袍褂的大阿哥,聽張文亮說一句,他應一句,但一掀簾子,隻見滿屋子跪的是人,把他吓得愣住了,回身就跑,不想張文亮正好攔在後面。

     “小爺,小祖宗!”張文亮急得滿頭大汗,“進去!别怕!” 幸好景壽及時出現,六額驸是熟悉的,大阿哥膽子大了些,讓他牽着手,直到禦榻面前,跪了安,叫一聲:“阿瑪!” 看見兒子隻有六歲,便要承擔一片破爛的江山,皇帝萬感交集,自覺對不起祖宗,也對不起子孫,此時才知生死大限是如何嚴酷無情!萬般皆難撒手,而又不得不撒手,人世悲懷,無過于此。

    就這樣一陣急痛攻心,頓時又冷汗淋漓,喘息不止。

     大阿哥看得慌了,“阿瑪,阿瑪!”大叫着撲倒在禦榻上去拉住了皇帝的手。

     這對皇帝是極大的安慰,那一隻小小的、溫暖的手,仿佛有股奇妙的力量,注入他的身體,他的喘息止住了,心也定下來了,而且也不再那樣恐懼于一瞑不視,茫茫無依了。

    他微笑着伸出枯瘦的手,摸着大阿哥的臉,看着載垣說,“我把他交給你們了!” “是!”載垣肅然答道:“大阿哥純孝天生,必是命世的令主。

    ” “要好好教導。

    李鴻藻一個人不夠的。

    ”皇帝說到這裡,低下頭來向大阿哥說:“你也認一認我所托付的八大臣。

    給他們作一個揖吧!” 載垣代表顧命八大臣辭謝,皇帝不許。

    這番推讓,皇帝厭煩了,于是“老五太爺”發言勸阻,顧命八大臣站成一排,與大阿哥相向而立。

    一面作揖,一面跪下還禮,這樣皇帝算是當面托過孤了。

     在形式以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道手續。

    肅順命人擡來幾案,備了丹毫,要請皇帝親筆朱谕,以昭慎重。

    但這時皇帝已經無法寫字,握着筆的手,不住發抖,久久不能成一字,唯有廢然擲筆,說一句:“寫來述旨!” 這“寫來述旨”,應該就是軍機大臣面承旨意後寫呈的“明發上谕”,但時間迫促,沒有工夫按照規定的行款套語來處理,同時這些頭等緊要的文件,最宜簡潔,免得以詞害義,生出不同的解釋。

    因此,杜翰純粹以為皇帝代筆的立場,簡單扼要地寫了兩道“手谕”,捧交最資深的軍機大臣穆蔭,穆蔭轉交禦前大臣肅順,肅順拿起來先極快地看了一遍,深為滿意,随即把他放在皇帝身邊的幾案上,并且親自捧了仙鶴形的金燭台,照映着皇帝看那兩個文件。

     “念給大家聽聽吧!” “是。

    ”肅順放下燭台,把那兩道手谕,交了給穆蔭,然後自己也歸班跪聽。

     穆蔭捧着上谕,面南而立,朗然念道:“立皇長子載淳為皇太子。

    特谕。

    ”又念第二道:“皇長子載淳現為皇太子,着派載垣、端華、景壽、肅順、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盡心輔弼,贊襄一切政務。

    特谕。

    ” 那“贊襄一切政務”六個字,是杜翰自己加上去的,但既經皇帝認可,不啻出自禦口,誰也不敢說話。

    隻是頭腦冷靜些的人,已有戒心,這班親承顧命的“忠臣”,一開始便頗有攬權的迹象了。

     辦了這件大事,勉強撐持着的皇帝,一下子洩了勁,頹然垂首,雙眼似閉,于是老五太爺說了句:“皇上歇着吧!”大家紛紛跪安退出。

     除了顧命八大臣以外,沒有一個不是感到心情沉重的,顧命大臣沒有恭王,不是一個好兆頭!隻怕朝中從此要多事了。

    當然,也有些人怕肅順的權越來越重,氣焰也會越來越高,此後更難相處,而有些人隻怕為了恭王不平,以他的身分、才具,說什麼也不應該被摒于顧命大臣的行列之外。

     然而此時很冷靜地下了決心,要與肅順鬥一鬥的,卻隻有深宮中伴着一盞孤燈的懿貴妃。

     東暖閣中的一切,她随時都能得到很正确的報告。

    大阿哥被立為皇太子,自然不是新聞,而顧命大臣沒有恭王的名字,雖在意料之中,卻仍不能不使她震動!事情擺明了以後,前因後果不得不重作一番估量。

    皇帝的末命如此,表示他至死對恭王不諒解,同胞手足何至于這樣子猜嫌,擰成這麼個死都解不開的結?這自然是肅順的挑撥離間! 一想到此,懿貴妃頓覺不寒而栗。

    都說肅順跋扈毒辣,今日之下才發現他還有極其陰狠的一面。

    這使她很快地想到這幾天的情形,肅順處處擡舉皇後,已明顯地表示出來,他将來隻尊敬一位太後,假手于那位忠厚老實的太後,去抓住年幼無知的皇帝,口銜天憲,予取予求!“哼!”懿貴妃咬着牙冷笑,“肅六,你别作夢!” 越是心裡惱恨,她越冷靜,心裡的事連小安子面前都不說一句,隻看着桌上的逐漸消蝕的短燭,默默在心裡盤算,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微明。

     宮裡一天的活動,都是在曙色未臨之前開始的,太監和宮女靜悄悄地各自來去,忙着自己分内的工作。

    懿貴妃雖然一夜未睡,但精神有種異樣的亢奮,不想再睡,開了房門,叫人打水來漱洗晨妝。

     “主子起得早!”小安子跪了安起來,接着又垂手請了個安,“主子大喜!” “什麼喜啊?” “大阿哥封為皇太子,”小安子掉了句文:“主子便貴為國母了!” “哼!”懿貴妃報以冷笑。

     一聽見她的冷笑,小安子背脊上就會無緣無故地發冷。

    他不敢多說什麼,隻幫着宮女伺候漱洗,等看到鏡中懿貴妃黃黃的臉,失血的嘴唇,以及鋪得好好的床,才驚訝地問:“主子一夜未睡?” “怎麼啦?”懿貴妃回身看着他問。

     小安子跪下來答道:“主子千萬要保重!大阿哥年紀還小,全得仗着主子替他作主,大清朝的天下,都在主子手裡。

    ” ‘咄!”懿貴妃喝道:“你懂得什麼?少胡說八道!” 小安子想不到又碰一個釘子,這個釘子碰得他也實在不明白,自己想想,話并沒有說錯,懿貴妃的脾氣發得沒有道理。

    心裡這麼想着,臉上不由得便有委屈的神色。

     懿貴妃自然明白他心裡的想法,但此時不便作任何解釋,反倒因為小安子的話,引起了警惕,覺得必須有所告誡。

     于是她沉下臉來,大聲說道:“小安子!你告訴這裡所有的人,這幾天誰要在人前背後胡言亂語,談大阿哥立為皇太子和我将來怎麼樣,怎麼樣,這些話要是讓我知道了,我沒有别的,馬上傳了敬事房來,先打爛兩條腿再說。

    我可再告訴你一句話,”她用冷得似冰,利得似刀的聲音又說,“連你在内,一樣辦理。

    ” 小安子吓得連委屈也感覺不到了,隻聽出這一段話,情況嚴重,沒有一分一毫的折扣可打,趕緊連聲答應,站起來先對屋内的四五個宮女說道:“你們可聽見主子的話了!千萬小心,千萬小心!”說完,匆匆走了出去,把懿貴妃的告誡,鄭重其事地轉告了每一個太監和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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