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丹的酒吧裡,這些詩句從年輕難民的口中淌了下來,就像惡心的口水。
沒有比這更痛苦,更錯誤的事了。
烏羅什失敗了。
緻命的失敗。
我們聽着的時候一言不發,那不是因為這首詩或烏羅什的表現讓我們震驚,而是因為烏羅什本人讓我們震驚。
烏羅什戳破了将我們凝聚在一起的氣球,我們集體的懷舊之情噗的一聲跑了出去,消失了。
那一刻的魔力已經變成了警報。
孩子們排好隊
拉着手離開了教室,
從最後一堂課
順從地走向了行刑隊,
仿佛死亡沒有任何意義。
朗誦完最後一句,他跌坐進椅子裡。
沒有人說一個字。
屋内隻有安特輕柔的伴奏聲。
烏羅什從兜裡掏出一張二十五盾的鈔票,往上面啐了一口,拍在安特的腦門上。
手風琴靜了下來。
烏羅什狠狠地砸了一下面前的杯子,把它打碎了。
接着,他又用腦袋撞桌子。
他擡起頭時,我看見細細的血流從他臉上淌下來。
我聽到了一聲尖叫,可能是奈維娜、安娜或梅麗哈。
我看見馬裡奧和伊戈爾把他從桌上擡下來,拖進了男衛生間。
我呆住了。
我完全懵了。
我能聽見大家在說什麼,但他們的聲音聽起來無限遙遠。
“簡直像彼得洛維奇的片子《快樂的吉蔔賽人》一樣。
”
“烏羅什演貝基姆·費赫米烏。
”
“是費赫米。
”
“你什麼時候成了Shiptar人名專家了?”
“從你管阿爾巴尼亞人叫Shiptar的時候?”
“我們的人最後怎麼總是這樣?我們怎麼什麼事都能搞得亂七八糟?”
過了一會兒,小夥子們回來了。
烏羅什看起來很清醒。
伊戈爾和馬裡奧做得很漂亮:他們把他臉上的血洗掉了,在老闆的幫助下給臉做了包紮,還找了一條圍巾把他的手纏上了。
“抱歉啊,我……”烏羅什出門的時候嘟囔道。
大家的聲音聽起來恢複了正常,但我沒有答話。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哎呀,同志,你還好吧?你臉白得跟鬼似的。
”這是伊戈爾。
我點了點頭,要了杯水。
服務員出現了。
我們買了單。
我把禮物放進包裡。
我們沉默地走出了酒吧。
出門後,我們走進一片濃霧。
手放在眼前幾乎都看不到。
“天啊!豌豆湯霧!”
我唯一的回應是幾次深呼吸。
學生們看着我,上蹿下跳地暖和身子,然後開始散了。
“我感覺自己就像在卡朋特的一部電影裡。
”馬裡奧透過濃霧大喊道。
“你看啊,别太生烏羅什的氣,”梅麗哈寬慰道,“巴爾幹人的聚會總是會有巴爾幹式的結局。
”
“我沒事,”我嘟囔道,“兩周後見。
”
“要去薩格勒布度假呀?”奈維娜問。
“是的。
”
“哪天走?”
“明天。
”
“一路順風!”她說着親了親我的面頰,“給我帶點那種好的薩格勒布巧克力呀。
”
他們一個一個地消失在了霧中,沒過多久就隻剩下我和伊戈爾了。
當伊戈爾提出要送我回家時,我很感激。
他拿着裝禮物的包,我拽着他的胳膊,靠在他身上。
我還是感覺身子虛。
霧濃得就像棉花糖。
之前烏羅什出事時的痛苦讓位于阿姆斯特丹的歡樂和它孩子氣的魅力。
“霧很配阿姆斯特丹,你覺得呢?”伊戈爾小聲問我。
“你怎麼小聲說話呢?”
“霧的原因。
”他慌忙說道。
我看着他。
我發現他慌的樣子很動人。
霧是令人激動的。
就像小孩子對憑空消失的幻想。
一會兒能看見我,一會兒看不見。
既誘人,又吓人。
就像俄國童話裡的隐形帽。
“怎麼了?”他說,“你怎麼這樣看着我?”
“你真是個孩子!”
“你才是孩子!我打賭你連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
”
“你說。
”
“在馬貢多。
”
“怎麼是馬貢多呢?”
“你記不記得大家是怎麼突然間完全失眠,也完全失憶的?于是,他們隻好在東西上面貼标簽,好知道它們叫什麼,該怎麼用。
還有,你記得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是怎麼發明了記憶機嗎?”
身邊的一切好像都靜止了。
再也沒有棱角。
一切都是柔和的——聲響、話語、燈光。
一切都是安靜的,俯下身子,屏住呼吸。
我們實際上隻能在霧中摸索着找路。
一切都是虛幻的。
“不,我記不得了。
”
“記得誰拯救了他們嗎?”
“不,記不得。
”
“吉蔔賽人梅爾基亞德斯。
他從死中複活,給他們帶來了裝在小瓶子裡的糖水。
”
“可口可樂?”
我看見一個男人眨着有點斜的黑眼睛,透過濃霧盯着我看。
他大大的嘴唇泡腫了,身體繃緊得像一根琴弦。
他似乎在顫抖。
一幅來自被遺忘的過去的圖畫從我腦中閃過。
我看見自己解開了伊戈爾濕熱的外套,把頭靠在他的胸膛,接着踮起腳尖,開始啃他的上嘴唇,直到它流出了血。
我用舌頭頂起他的上唇,用舌尖劃過他光滑的牙釉質……
“晚安。
”我喘息一聲,溜進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