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語的時候,我就在想:‘哈哈,真酷。
’而聽官員講克羅地亞語的時候,我就想到了盛氣淩人,還有強奸。
這些語言有不少都多少有些不自然——克羅地亞語、塞爾維亞語、波斯尼亞語……你看,我是玩搖滾的,搞音樂的。
我耳朵很靈的。
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
伊戈爾口中我們的語言指的是标準克羅地亞語。
自從他出國以來,這門語言變得更加古闆了。
媒體裡每天都在播。
改口音的壓力是很大的。
有些人順從地說起了新話,其他人則噤若寒蟬。
有些人将其視為表忠心的唯一途徑,其他人則認為它是一場噩夢。
幹癟空洞的套話能讓日子變得簡單,讓長的故事變短。
套話就是密語,能抹去說話者的個性,在他身邊豎起一道牆。
套話是關于不可言喻之事的語言。
隻有兩種選擇:誠實地沉默、欺騙地發聲。
年輕人自發地躲進了他們曾經鄙夷,視為土話的方言裡面;或者遁入私人言談,比方說小夥伴和同學。
官方語言随着戰火而來,蔓延荼毒。
方言和私人言談是他們臨時的避難所,就像是小孩子編的密語,專門不讓大人聽懂。
I—ay,ust—may,el—tay,u—yay,um—say,ing—thay.
語言是我們共同的痛,可以呈現出最扭曲的形态。
有一個波斯尼亞女人的案例讓我久久難以忘懷。
據說她背下了自己被強奸的故事,有機會就跟别人講。
然後,強奸戰在國際上出了名,而她是唯一能說出連貫故事的受害者。
她迅速成為外國記者和女性組織的搶手人物,其中一家還請她去了美國。
她在美國各城穿梭,編織着受辱的故事,最後竟然可以拿英文直接說了。
她講啊講,不停地講,早已離題萬裡——就像葬禮上雇來的哭喪農民一樣。
讓自己變成播放悲痛故事的錄音帶正是她壓抑痛苦的方式。
我經常在想,自己的克羅地亞語是不是也開始變得幹癟,失去色彩了。
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成了外國學生,正在學習克羅地亞語:我的克羅地亞語是那麼程式化,那麼冷冰冰的,似乎嘴裡真的有冰塊一樣。
“還記得我們以前看過的日本武士片嗎?”波班有一天說道,“武士不說話,隻有表情和翻白眼。
不說話,突然蹿出去。
我一直都挺怕的。
好了,現在我們跟他們武士一樣了。
臉龐通紅,眼睛瞪得大大的,太陽穴的血管都要爆了。
一言不發。
拔刀吧。
”
班裡爆發出一陣掌聲。
“好啦,好啦!”伊戈爾說,“真不知道你還有這一手!米洛舍維奇聽了手都擡不起來!”
“好樣的!”梅麗哈說,“我是薩拉熱窩武士。
”
梅麗哈總是有貨。
她的薩拉熱窩故事我們都聽不夠——恐懼、黑暗、侮辱、瘋狂、仇恨、生與死……梅麗哈特别會講細節,哪怕是拉響警報後伸手不見五指的避難所。
她講過什麼?她講有一個女人,孩子被手榴彈炸死以後就發了瘋病,拿面頰在自家灰泥外牆上蹭了好幾個鐘頭,整個臉上都是傷。
她講了自己打仗前的生活,她去的第一個難民營,還有一位優雅的荷蘭老男人花錢請她做伴。
她講了自己的媽媽,照顧鄰居家的三歲小孩,順便學點荷蘭語,在孩童的呓語中走進一個沒有傷痛的世界,抹去她渴望遺忘的不久前的回憶。
我們認真聽着她的每一個字。
隻有她一個人願意敞開心扉。
有的人驚魂未定,有的人覺得太羞恥了。
有的人不說話是因為負罪感,因為他們沒能親曆戰争;其他人不說話是因為恐懼,因為他們親曆了戰争。
歸根結底,國内的語言民族性大讨論既是謊言又是灌輸;歸根結底,我的學生們雖然在英語和荷蘭語上都有很大提高空間,但他們都覺得說這兩門語言比說母語更自在。
母語即族語。
克羅地亞詩人在狂喜中會這樣形容它:
狂風,巨鐘,回響,轟鳴
雷霆,咆哮,回蕩——
突然間,母語在他們眼中呈現出了全新的模樣。
民族性更像是一種語言貧血症,言辭的枯竭,抽搐,口吃,賭咒,發誓,或者是純粹的語言暴力。
“兄弟姐妹們!”梅麗哈有一天突然喊道,“去他的語言吧!我們隻要說話!”
一瞬間,活力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