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不好意思。
有一天啊,一聲火車喇叭聲後,你們所有人都動不了,隻有我能動。
啊?
所有人都不能動,隻有我能走,我看到你坐在座位上,就給你擦了鼻涕。
瞎說吧。
然後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就坐着,又等了很久,才恢複好。
大家又能動了。
說着說着,我心裡又湧起一陣傷感,坐在窗前靜靜等待時間再次流動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好像被封閉起來。
我低下了頭,盡量不暴露自己。
側過頭,我看到西邊出現了四個高矮不同的影子,我的胸腔似乎被硬塞進了一個暖水瓶。
裘子怡也刹那間緊張起來,她的手僵在半空中。
那四個人就像四把刀子,緩慢地靠過來。
人頭
街道的地面上已經透出秋天的陰涼,外面的人也都換上了長衫長袖,走在路上,很容易聽到打噴嚏的聲音。
幾天以後,嫚哥又出現在車棚裡。
二狗明天就放回來了,還有些沒查清楚,他自己也不認。
那是不是他?
嫚哥回頭看着黃槍,黃槍被看得迷惑。
嫚哥慢悠悠地說,現在誰也不知道,反正還要繼續。
自從黃槍跟蹤二狗,看了幾天二狗的背影,黃槍就覺得二狗是個挺可憐的人。
可憐的人殺了人,還是可憐的人。
嫚哥吐出一口煙。
黃叔啊,你怎麼就這麼較真這事兒?以前嚴打也死過不少人,誰管了,我們也沒法管誰。
怎麼死個女人你就天天站門口等着我,問我。
我有幾次都想躲着你,大家雖然住得很近,但我又能告訴你什麼呢?
黃槍盯着路面,好像真做錯了什麼事。
你真想知道,可以自己打聽打聽。
在這裡,案子都太好辦了。
想都不用想。
二狗被放回來的那天,先站在車棚前朝自己家看了好一會兒。
黃槍從屋裡打量着二狗,這個疲憊不堪的男人身上的衣服似乎已經粘在了身上,頭發打了結。
看到二狗,黃槍便覺得注意力再也轉移不開了。
他有一股沖動,就是一定要知道是不是二狗殺的趙湘,無論這個家庭因此怎樣的破碎,他也要知道。
他想着嫚哥和小峰的話,他感到所有人都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
他們關注的是支離出自己生活外的一場演出,好像在端午節的湖邊觀賞皮影戲,所有的結局最終都沉到湖底,夜裡人們回到家,上床睡覺。
他戴着面罩,每日都戴着面罩,他去買菜,幫人推車,住在車棚裡,他在一個夜晚遇到一個瘋掉的女人,女人告訴他,我跑得快,然後就死掉了。
黃槍覺得不對,這些都不對,人都不對,他自己也不對,隻是他又找不到别的辦法。
天黑下來,黃槍就跟着二狗,走到了七号樓後,他循着二狗慢吞吞的腳步,二狗老婆和女兒估計已經被提前通知,在三單元的樓口等着他。
此時小區的樓上似乎又探出幾十雙眼睛,看着二狗一步步走向三單元,他步履緩慢。
黃槍真想二狗能張開雙臂,張開雙臂就好,就盯着眼前的路線,風從胳膊下面灌過去,腳步堅定又沒有退路。
二狗在三單元那停住腳步,然後徑直走過去,二狗老婆和女兒跟在後面。
三人的腳步聲一點都不淩亂,甚至刻意放輕了腳步,安靜地上了樓。
黃槍躲在拐角口,他四處尋摸了幾下,就輕手輕腳地跟進了三單元。
樓洞裡黑,外面光線陰暗,樓洞裡是一層冷冰冰的墨藍色,染上了墨水一般。
樓層裡的牆壁上浮現出一些小氣泡,石灰牆皮鼓脹起來,好像樓宇内部的牆面患上了皮膚病。
兩邊的牆壁上貼滿了剪報,雜志上的,報紙上的,密密麻麻地浮在牆上,已經是牆壁本身的紋理。
黃槍壓低自己的腳步聲,他每過一個拐角就覺得更冰冷一層。
到了二樓,趙湘的家門貼了封條,一片靜寂,那扇門好像百年裡從未開過,一股壓抑的寒冷就被擋在門口。
二樓周圍的牆壁上碎剪報貼得更加密集,黃槍能聞到紙張發黴的味道,隻是這黴味堅固得像鐵。
這些細密的文字都出自一個死人之手,意識到這一點,黃槍就快速地走到了三樓。
小區的樓房,在二樓有個台子,台子就是樓洞入口的頂棚,台子上方有塊從三樓延伸出來的水泥闆,給二樓的台子擋風遮雨用。
黃槍從三樓一半的拐角處,翻身到了那塊水泥闆的頂棚上。
從這裡,可以看到三樓左右兩戶的客廳窗戶。
兩邊漾出燈泡的光,水泥闆上生出青苔,還有些破木闆和罐子。
他把靠在牆上的木闆橫鋪在上面,身體伏上去。
一股濃重的濕氣撲鼻而來,混合着苔藓和木頭的腐爛味道,黃槍把下巴仰起來,睜大眼睛看着二狗家的窗戶。
他企圖聽到一點聲響,但裡面連走動聲都沒有。
黃槍所在的位置,從地面上看不到,站在下面擡頭隻能看到水泥闆的底面;從對面的樓看過來又是一片黑色,加上這個頂棚上鋪了一層黑色瀝青,黃槍趴在上面跟木闆沒什麼區别。
黃槍移動了下手掌,沾了一手泥,他正面都濕透了,涼意穿過薄衣服直侵髒器。
這一夜沒有任何發現。
黃槍等着屋裡的人都睡去了,身體冰冷僵硬,才掙紮着撐起來,他深吸一口氣,翻進了樓洞的樓梯,拖着潮濕的軀體下了樓。
他一路都感到心虛,體腔好像被抽空了一般,任何一個人影的閃過似乎都能讓他崩潰。
回到家,黃槍把一套衣服都挂了起來,栽在床上睡去。
他在夢裡都在想,為什麼二狗家的人一句話也不說,什麼反應都沒有?小峰的呼吸聲非常柔軟,小峰對着一堵牆,身體有些蜷曲,好像維護着正面的狹小空間。
第二天,黃槍醒得異常早,他在路口等着二狗,可二狗并沒有上班,黃槍就呼出一口氣。
他斷定二狗最近會一直在家裡,一夜的觀察讓他堅信,他在這個壓抑的家庭裡根本無心工作。
這樣他就能從正面的陽台和樓後的廚房客廳窺探二狗家。
夜晚,黃槍穿了雨衣,在懷裡藏了一塊墊子,他還猶豫要不要帶個暖水袋,可想到水袋會使行動不便就放棄了。
黃槍進入三單元,為了讓自己不關注牆壁兩邊咒語一般的剪報,他直奔二三樓之間的拐角,翻身越到那個水泥頂棚上。
黃槍把雨衣在身上裹緊,隻有小腿露出來。
這塊水泥闆的四周有十公分高的沿子,整體像個很淺的水池,在兩個角上分别通有水管,一截短管子通向下面,雨水就不會堆積,會徑直流下去。
黃槍聽到電視的聲音,那聲音讓他焦躁,電視聲會掩蓋裡面的人聲。
但黃槍還是朦朦胧胧聽到了交談聲,二狗一家三口在平靜地談話。
而對于這對常年争吵的夫妻,如此平靜地——并且三人都鄭重其事地——聊生活瑣事,不正常的。
你想讀四中還是二十三中?這是二狗老婆對女兒說的話。
先考考,學校說考得不錯可以去别的區上學。
女兒說。
考得不錯,是按名次?
是啊,排一下名次,前多少名可以讓我們選學校。
你别有太大壓力,你可以先告訴我們想讀的學校。
黃槍聽到這想到了小峰,想着小峰如果到了小學畢業的年紀能去哪兒,是不是還是應該找個小學讀。
去學校,小峰想必要受氣,雖然他不會告訴自己,就是告訴自己也不能做什麼。
黃槍一直都為借讀費的一大筆錢感到頭疼,為什麼讀個小學也要如此多的借讀費。
在黃槍走神想學校的事情時,黃槍突然聽到了二狗的聲音,那聲音粗啞,比電視的沙沙聲還嘶啞,高過電視聲傳出來。
不行我找找關系。
這聲調又氣若遊絲,聽着讓黃槍的手一抖,擦到了一片苔藓,手指變得有些黏。
你找找關系。
每年送點東西給學校主任,他會幫忙。
你,找找關系。
二狗老婆一字一頓地說。
然後是萬籁俱寂。
睡覺吧,明天還得上學。
二狗女兒說。
又過了幾分鐘,黃槍聽不到裡面的走動聲,窗戶的燈關了。
黃槍想,怎麼都沒有什麼關系。
他還想聽到一點關于趙湘的談話,二狗也許難以啟齒,但二狗老婆應該也很想知道,那為什麼不問?也許問了就會使這座樓裂開,裂成兩半,裂出一個噴着鮮血的傷口。
黃槍翻過身來望着夜空,一片漆黑,小區永遠看不到月光,燈滅了就是一片漆黑。
他翻過矮牆,路過趙湘的家門,心裡騰起一陣巨大的恐懼,那扇有封條的門裡不知道什麼樣。
黃槍感覺到屍體還在裡面,屍體也許還躺在客廳裡。
以前的工廠宿舍裡死過人,宿舍裡搬走了幾個人,隻留下一個人,死後過了幾天被人發現,已經是巨人觀,滿地都延伸出血管,那個身體變成紫黑色,撐起的皮膚上全是青花瓷一樣的花紋。
黃槍想趙湘的屍體是不是也膨大到充滿了整個屋子,把家具都擠碎,整個房間都是死去的趙湘的屍體。
黃槍全身有些痙攣,奔跑着回了家。
他在床上瑟瑟發抖,想着自己再也不要去了,他想一直裹在被子裡。
也許就這樣等待一個月,就可以知道所有事情。
睡到第二天中午,他醒來,就想着如何度過那難熬的半夜,恐懼感都被遺忘了。
他帶了根細鐵棍,又帶了少許幹糧。
從車棚裡,黃槍看到了陳江。
陳江在做什麼?那夜之後,陳江再沒有找過他,他也基本見不到陳江出現在家門口。
陳江看看二狗家,就回了屋,然後又打開門,再擡起腦袋看上去。
陳江是不是也注意到趙湘剛死時沒有被收走的襪子。
那陳江現在想确定什麼。
黃槍定了定神,讓自己先不去關注陳江,那個油腔滑調的旅館老闆,在得知跟自己有關系的瘋子是二狗的相好時,心裡在想什麼。
陳江不像小區的其他人一樣冷嘲熱諷,抱着旁觀的姿态等着再次聽到二狗夫妻的争吵,陳江和二狗一樣焦慮。
在傍晚的麻将攤上,從二狗被抓之後,這些人又神奇地恢複了精力。
當一個人被殺,而兇手卻還未知的時候,是不是對周圍人都會産生影響?那種影響是隐而不露的,它使人在天黑之後會有一絲提心吊膽,隻是這種提心吊膽非常莫名。
所以當二狗落魄地回到小區,小區的人又可以輕松地回歸到生活裡,并且帶着對端午節皮影戲的期待。
麻将攤的議論話題已經從趙湘轉到了二狗身上。
在黃槍的理解中,街頭巷尾的閑言碎語是一個混沌的東西,它如同一小團濃霧,濃霧有氣場,人們路過它,或從中穿過的時候,會感覺得到。
那時人體就像一個河底吸納水流的洞穴,有關的與無關的都吸納過來,成為敏感的關聯。
當二狗從警局出來,他從幾公裡外就察覺到了小區街口的麻将攤,麻将攤上有火山爆發時那樣的火柱直沖雲霄,二狗進入小區時,被炙烤得難受。
而麻将攤也會因為二狗的出現,暫時轉變成另一個姿态,所有人揮舞着手臂搓動桌面的牌,二狗的頭頂上飛濺出岩漿沫,在皮膚上灼出疤。
他又走得極慢,他感受着那份滾燙感,如果沒有,他覺得自己甚至不如一直浸泡在護城河裡,水草纏身,血液通暢。
麻将攤散去的時候,黃槍留住了趙大媽。
黃槍想知道那天在二狗家貼條的人是誰,條上又寫了什麼。
趙大媽一臉難堪,說她不清楚。
寫什麼不重要,寫什麼都一樣。
那寫了什麼?
你看二狗老婆,她不出門,她不出門不是因為我們在議論她,是她覺得我們議論她。
你們确實議論了他們家。
趙大媽扭了扭腰。
你才來了半年,你不知道怎麼回事。
像我們,議論誰都一樣,也不知道哪天輪到誰。
到誰了,誰會當回事兒,我們就是議論議論,我這麼大年紀,難不成天天在家裡等死?
黃槍就不說話了,他擡起頭,看到樓層的正面,在四單元和三單元之間出現一條若隐若現的裂縫,像根電線挂在上面。
黃槍想說,我見過趙湘,你不知道一個跑得很快的人為什麼要跑得快,也許跑得快,陳江、二狗就追不上她了,她就是瘋的時候都得跑得快,這麼輕浮地看她,不好。
黃槍看着眼前的老太太,頭頂上的頭發像銀耳一般,她微微駝背,雙腿也僵硬了,黃槍就說不出口了。
當夜,黃槍穿着雨衣和膠鞋出門。
他的面罩一直是濕的,鼻腔裡呼出的氣讓面罩的一小塊暖烘烘的。
他在樓洞裡就聽到了争吵聲,争吵聲似乎驚擾了牆壁兩邊的報紙,卷起的邊緣唰唰震動。
黃槍矯健地翻過矮牆,趴在木闆上。
每次黃槍離開,木闆都會被黃槍的體溫熏得幹燥些,經過一天的雨水浸泡,木闆又重新陷入潮濕腐爛的狀态。
争吵很激烈,但是時斷時續,房間裡的電視聲也開大了些,黃槍基本聽不清楚。
黃槍屏氣斂息,聽到的都是雨水打在木闆上的聲音。
從屋裡投出來的光線點燃了水滴,水滴又飛快地紮下去。
黃槍聽到的意思是,二狗不承認自己殺了趙湘,也不承認跟趙湘有關系,他說自己是去趙湘屋裡送報紙,平時都會把家裡買的報紙送給趙湘。
二狗說的話像是在警局裡說的,是一個對于自己的說法,而且想了很久沒有破綻。
但沒有破綻的話對親近的人是沒有用的。
親近的人本就知道對方的破綻。
争吵聲斷斷續續,讓室外的黃槍聽得更加連貫不起來,黃槍就把身體探出了那個水泥頂棚。
他看到四周都沒了人,就壯起膽子伸頭朝那窗戶裡看。
客廳裡兩個人橫着坐,雨珠從玻璃上滾下來,黃槍還聞到從地面飄上來的糞臭味。
他突然覺得自己特别委屈。
他為什麼沒覺得自己陰暗,而是委屈,他想是因為這樣跪在一個樓的半空中實在太難過。
從吵架聲中,黃槍忽然辨認出一陣哭泣聲,而那哭泣聲又似乎離自己非常近。
黃槍循着哭泣聲扭過頭,見二狗女兒雙手扒在那面矮牆上。
二狗女兒把雙臂擱在冰涼涼的水泥矮牆上,目視着前方。
黃槍全身都繃緊了,像無數根拉長的弓弦,他看到二狗女兒的瞬間,如同被巨石砸了一下,身體受了沉重的一擊。
為了不讓木闆發出聲音,他從口袋裡摸出橡皮泥,墊在木闆下面。
隻是他掏出來的時候,觸碰到那個形狀,趙湘在昏黃燈光下的影子又浮現出來。
他記得她說,跑吧,不對,是我跑得快了,是嗎?
花
四個人走得不緊不慢,我對裘子怡說,你先走吧。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被自己感動得像水草一樣搖了起來。
而我讓裘子怡走,也隻是因為自己。
她搖了搖頭。
對面四人的逼近壓迫得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是想走掉的,如果能拉着裘子怡一起走的話就更好了。
同時我又希望那四個人影是鐵路工人。
我總是有很多希望。
裘子怡不能走,是因為她跟那四個人約好了?她能因為什麼事被他們強迫到這裡來呢?看着裘子怡,我覺得她就像以前樓根底下的那棵洋蔥花,過于纖細了。
等他們又走近些,我關于鐵路工人的希望徹底幻滅了。
猛子見到我,很吃驚。
何鐵則好像預料到了——他怎麼會預料到?他依舊那副死魚一樣的情。
接着,可怕的事情來了。
馮濤和方弘毅畢恭畢敬地朝我鞠了一躬,說,沉兒哥。
我在一瞬間蒙了,裘子怡站在我身後,好像有一張薄得吹彈可破的紙在我們之間,我深深恐懼那張紙是不是要破掉。
隔着紙,還可以看着河底濃綠的顔色。
這兩個人直起腰沖我笑。
猛子靠在了欄杆上,他現在難道還不知道是我讓他每天都和這幾個人糾纏在一起的嗎?至少我是他必須和他們糾纏的一個原因。
他朝河裡看,一定也看到了那半個在水面之上的龜殼。
如果沒有裘子怡,估計我會默默走掉吧。
但現在卻有種要魚死網破的沖動,而我又能做什麼?我看着何鐵那張紫紅色的嘴,像來自深淵的醜陋不堪的動物。
為什麼要到如此難堪的境地?
何鐵開口了,馮濤和方弘毅看着我背後的裘子怡,我想轉過頭去看一眼裘子怡的反應,身體又動不了。
他說,沉兒你走吧,有點事兒。
如果我不走,他會怎麼樣?他會像一隻袋鼠一樣蹦蹦跳跳到猛子身邊,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再跳到裘子怡面前,咧開嘴笑,說,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關于你面前這個人的。
我站着的橋好像出現了裂縫,我顫巍巍地站在這裡,不知所措。
我把他推到河裡是不是會管用些,大家都掉進河裡,橋斷了,全都被河水沖走,沖到太平洋裡,沖到飓風裡。
馮濤搖着手說,沉兒哥走吧,現在沒你的事兒。
我想回頭看一眼裘子怡,一眼就好,那就能猜出她來這兒做什麼。
而此時我必須得走了。
橋又不會斷,大家還是站在這裡。
我把腳移了一下,又停住。
我鼓起勇氣轉過身,看着裘子怡,她低垂着眼睛,一臉尴尬,又擡頭看我。
回家吧。
她說。
我擦過裘子怡的肩膀,感覺裘子怡從那張紙中穿了過去,之後便距離很遠了。
一路上,我都翻江倒海地想着他們會對裘子怡做什麼。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控制不了自己的大腦,發現自己原本有那麼多的美好都被何鐵破壞掉了,即使他與我毫無瓜葛,但當他那張鳄魚臉出現在裘子怡周圍,一切就都會回到原樣。
他如同小區的一個标記,總是恰如其分地從後頸上插進去。
我想着在他來之前我與裘子怡單獨相處的時光,接着何鐵那鼓起的褲裆就充斥在眼前。
我的羞恥感讓我退縮和回避。
我開始懷疑,羞恥感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即使大家知道了又如何?隻是想到裘子怡、王天一,還有整個學校,我又好像被數百個毛線球捆住,皮膚勒得皺裂開來。
我第一次堅定不移地覺得,要把何鐵殺掉,隻有他消失,一切才能結束。
這個想法明确地萌生出來後,我便有了釋然感,渾身輕松無比,好像已經完成了這件事一般。
我看着天花闆上的管道,上面沾着水珠,地闆上有幾塊濕潤的地方,問題是,我該怎樣才能不被人發覺地殺了他?
跟猛子破裂是我預料之中的,但猛子的反應出乎了我的意料。
那個下午之後,所有人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包括裘子怡。
我知道何鐵肯定攥着裘子怡什麼把柄,以此來威脅她做什麼。
就像對我一樣,何鐵對我的威脅,不是讓我做什麼,而是我什麼都不能做。
他享受那種控制,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就像當時對李明一樣,他知道,李明還會洗幹淨腿回來,然後他再來一次,這樣整個教室都會屬于他。
也許他暴露自己這種強烈欲望的時候過早,他可能永遠都不明白,他連自己都掌控不了。
放學後,猛子加入了我和王天一回家的隊伍,到了七号樓,王天一也沒回家,我們三人閑聊了一會兒。
我沒有想過還可以跟猛子閑聊,他也許不知道自己的立場,我也一直在心裡提防他,我避免跟他過多的接觸。
前幾天,河東有人結婚了,晚上,何鐵帶着我們幾個上了人家的房頂。
猛子說。
王天一看起來很關注他說的話。
上房頂幹嗎?
扒了瓦,看。
猛子說。
他們輕輕挪開瓦片,透過幾平方厘米的小孔,看着新婚的夫妻。
好看嗎?我說。
猛子在地上撿了根樹杈畫圈圈。
說,好看。
看見什麼了?王天一追問。
猛子看看王天一,又瞧瞧我。
我知道他們在看什麼。
當主任從他們手裡摸出那幾張黃碟時我就知道了。
他們看的,就是何鐵在那天中午一直好奇的,因為他們想看,所以我被窺視到那份羞恥。
隻是那天中午何鐵沒有看到,他對世界抱有巨大的好奇心,卻不知所有事物都可以從自身挖掘出來。
你知道你爺爺喜歡穿花褲頭嗎?猛子對王天一說。
王天一感到莫名其妙。
就是大的平角褲衩,上面全是各種花。
怎麼了?
王天一已經有點不高興了。
這時我笑出聲來。
王天一很窘迫。
猛子說的是我和他在找王天一時,從樓下敲他卧室的窗戶,但看到他爺爺穿了一條五顔六色的花褲衩。
他爺爺是個白白胖胖的小老頭,在那一刻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感到那麼好笑,笑得肺都疼了。
我們在房頂看到的,和那差不多。
猛子的玩笑沒有讓王天一覺得有趣。
我猜想王天一也在為他爺爺的花褲衩害臊。
沒從房頂上掉下去嗎?我說。
沒有,後來底下的人好像聽到動靜了,我們就溜了。
該摔下去的。
王天一輕描淡寫地說。
你是不是也想看?我說。
王天一擺擺手。
看了又有什麼用?
看了是沒什麼用。
猛子說。
這樣的聊天,其實并不讓我感到輕松。
我跟猛子都在回避那天下午在鐵道上遇見的事,他知道我有很多想了解的。
王天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
你們還記得何鐵在乒乓球台子上的那事嗎?
我和猛子都笑了,隻是都笑得不自然,就看着王天一繼續興沖沖地說。
太好玩了,何鐵想什麼呢?
我也想知道。
猛子說。
這時談話的氛圍好像就變了,因為王天一眼中的何鐵,對于我們意味着不一樣的東西。
我對猛子說,你們最近是不是很有錢?
猛子突然變得很謹慎,說,沒啊。
猛子和何鐵在一起,很可能是因為他們能搞到一些錢。
他們從學前班裡拉出很多金屬,工地上的鋼筋條,這些拿去廢品收購站,會換來不少錢。
就是挺有錢的,小賣部快給你們包了。
王天一嘲諷地說。
就站那兒玩玩。
玩什麼呢?
猛子把冰糕棍一扔。
這裡什麼時候有人管管呢,年年臭烘烘的。
王天一也不再惦記他想問的,皺了皺鼻子。
我環視四周,看到青靛色覆蓋了整個地面,當樓上傳來沖水聲,下水道口就開始上湧。
十公分厚的石頭井蓋斷裂成幾截,已經不是水泥的灰色,被浸泡得烏黑。
修了也不好,地面都爛兮兮的。
我說。
那也不能天天這麼臭吧。
王天一說。
我看着他們倆,說,我聞不到。
猛子舔了下嘴唇,說,你聞不到?
我說,對,聞不到。
我當然要聞不到,事實上我的嗅覺極其敏銳,所以一定要聞不到這些味道才好。
把下水道都通開的時候,地面上的水分被蒸發,呈現出更險惡的地貌。
裡面掏出過奶罩子、西瓜皮,缺德的人太多了。
猛子說。
王天一又驚訝了,說,那玩意兒都有?
有,什麼都有,上次有個花褲頭還漂出來了。
猛子一臉嚴肅。
我就樂了。
誰的花褲頭啊?王天一說。
我跟猛子都沒說話。
這時聽到王天一的爺爺喊他吃飯。
王天一沖我們擺擺手,跳着進了單元。
王天一走後,隻剩下了我跟猛子。
我發現猛子的面孔還是很嚴肅,就感到氣氛不太對。
怎麼能爬到人家房頂上看呢,過分了點吧。
猛子沒說話。
他就看着王天一進去的樓洞,眼睛一動也不動。
他回過頭來,看着我。
你上次在鐵軌那跟她幹嗎呢?
我知道他所說的她,是裘子怡。
碰上的。
猛子向後退了兩步,蹲了下來,又拿起了那根冰糕棍。
你們呢?
猛子在地上畫圈,很用力,土壤被刻出很深的印記。
沉兒,快畢業了,以後就裝不認識吧。
怎麼了?
猛子還是低着頭。
我了解你,也知道你家的事,但你做得還是太過分。
瞬間,我覺得身體要炸開了,面前全是無迹可尋的東西。
無法面對的時刻終于來了,而這也許隻是開始,我不清楚猛子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猛子突然躍起來,伸出腳朝我肚子踹去。
我用手抱住。
猛子揮舞着拳頭朝我打過來,我什麼都沒想,抱着他的腿就朝着牆沖過去。
猛子沒站穩,我順着他的動作摔倒。
在這一小片沒被水覆住的地上,我跟猛子扭打起來。
猛子雙眼血紅,不斷用膝蓋頂,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