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躺着,力量并不大。
最讓我奇怪的是,猛子的這頓打,是我本該承受的,而我似乎比猛子的沖動還要強烈,還要暴躁。
我感覺自己不是在對抗猛子,而是何鐵三人,在肉體的對抗中我幾乎忘記了為什麼要這樣做。
很快就見了血,先是鼻子,再是眼角、嘴角。
我們唯一的理性就是不能拿石頭。
在猛子把我按在地上的時候,我看到王天一的爺爺從單元裡出來,提着一個籃子,他看也沒看我們,就朝樓口走去。
猛子也看到了,他目視着王天一的爺爺消失在樓口,動作停住了,我的手腳也僵在空中。
我們是否都想到了那個穿着花褲頭的白胖老頭。
沒有。
他走過去的時候,我有一種失落感。
想必猛子也是有的。
我跟猛子都坐在地上,背貼着牆。
你少跟她接觸吧,何鐵他們三個人中間也挺亂的,現在為了籌錢給她買東西,天天在橋上堵人劫錢。
我用手背蹭着鼻子的血。
我的鼻子很容易出血,出了也不容易止住,我把腦袋仰起來,手指間的血液已經發黏了。
他們想太多了。
猛子說。
是啊,都爬房頂了。
猛子的鼻血早就止住了。
你不要這麼小心,沒什麼的。
你别怕他們。
他說。
猛子最後一句話說到一半給咽了回去。
我還是聽到了。
那是小峰說過的吧,他們究竟怎麼看出來我怕他們的,我寫在臉上了嗎?我做了什麼?
猛子站起來,腿還有些疼,就揉了揉,拍拍土,走了。
從那之後猛子便再沒有跟我講一句話,我也不能再跟他聊什麼。
猛子大概是第一個我和他形同陌路的人。
形同陌路是有無法解決的東西,也意味着無法真正陌生得起來。
猛子走後,我很後悔當時還手,而且把心裡全部的憤怒都傾倒了出來。
他打我的用意,我也是過了很久後才明白,那時我已經搬走了。
大約是幾年之後的某天,我回到小區,看到風幹的地面被清掃得幹幹淨淨,樓也被刷了石灰粉,被幹幹淨淨地遮掩住。
我站在樓口,是以前大家踢足球的樓口,此時還有一群小孩在踢球的記憶。
感覺空間居然變得那麼小了。
我彎下腰,好像看到一個足球滾過來,前面擺了兩塊磚頭的球門。
我接過滾到腳下的足球,所有人的影子都消失了,隻剩下從斜坡流下的水。
當我知道真正的陌生時,突然體會到猛子當時的行為的意義。
他既無法原諒我,也可憐我,他與我住得近,了解得也多。
他打我,是想讓我覺得在他那邊,那件事已經解決。
但沒想到我還了手。
他也許知道,我對他沒有什麼念想,隻是因為自己被侮辱的存在感占據。
我把足球從地面上抛了過去。
我回家清洗了臉上的血迹。
伴随着身體的疼痛,我覺得自己似乎有了拿着萬能鑰匙打開這個小區住戶門的勇氣。
我的秘密已經到了猛子這裡,我需要了解其他人的,才能使我減少一些羞恥感。
但如果那麼做,是不是會感到罪惡?何鐵幾個人爬到瓦房上揭瓦偷窺的畫面映出來,何鐵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的褲裆又膨大起來,被擠壓的瓦片撞擊出聲音。
我一直輕視和鄙夷的何鐵再一次嘲諷了我,我們做着相同的事情。
相同的事情相同的事情。
我無法抹去自己身上的羞恥感,他們說得太輕松了。
去誰的房間?第一個刺激我的,就是二狗家。
裘子怡和她父母生活的地方,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估算着他們的作息時間,白天上班,傍晚回家,周末全天都有人,我隻有在上課期間找機會潛入裘子怡家。
第二天上課,我裝作肚子痛,在第一個課間請了假。
我一路亢奮,走着回家的路線,到了七号樓,直接走向三單元。
人頭
二狗女兒遙望着對面的樓房,隻不過四周全是黑暗,除了二狗家,零星有幾家還亮着燈光。
黃槍的腦袋沒有被窗戶裡的光照到,他極其微弱地移動着身體,朝着牆根處移動,怕身下的木闆發出任何聲音。
他控制着全身的重量,壓在木闆上使木闆不晃動,身體細微地一點點縮動。
二狗女兒沒有低下頭來看黃槍,她的身高沒有到目光能完全越過水泥牆、僅靠餘光就能察覺到下面有人的高度。
周圍都是一片黑暗,即使這樣,黃槍也感覺自己像是停止了呼吸,他為雨水提供的遮掩感到慶幸。
這幾天雨水使他關節酸痛,但此時雨水使他不至于被發現。
黃槍想象自己是一片影子,貼着木闆,貼着牆角。
等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完全隐藏住了,才用餘光去看二狗的女兒。
她在哭,面孔如月亮一般。
在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一個面孔如月光般皎潔的女人向黃槍走近一步,清淡地說,你為什麼看起來如此哀傷?每當想到那個一生隻見過幾面的女人,他都覺得心髒被擰毛巾一樣擰得生疼。
他看着二狗女兒哭泣的樣子,有一瞬間忘記了自己是在半空中的一個水泥台上。
也許會有淚水沿着水泥牆流下來,流到苔藓裡,滲透進去。
接着,一聲開門聲之後,黃槍聽到二狗呼喚他女兒的聲音。
女孩跨過幾層台階,回到房間裡。
二狗能感覺到一個人在逐漸遠去,溫度在逐漸稀冷。
關門聲響過之後,黃槍聽到二狗的腳步聲,沉重而滞緩。
二狗走向這個台子,黃槍剛才的緊張感又湧了上來,隻是他沒有停留,朝樓下走去,走了十幾個台階就停了。
黃槍意識到,二狗停在趙湘家的門前。
黃槍驚魂未定地把耳朵貼在牆上,事實上他早該做好被人發覺的準備,即使是安撫自己的心理,當有人半夜朝着這堵矮牆靠近時,黃槍仍會因無法正常呼吸而感到胸悶,腦袋裡出現一陣陣蜂鳴聲。
黃槍在腦海裡思索着這塊空間的位置,二狗面朝着趙湘家的門,他是看不到自己這個方向的,想到這兒,黃槍扶着牆,膠鞋一點點灌力,直到蹲起來。
他把雙手從濕漉漉的矮牆上撫摸上去,頭也向上移動,他看到了站在趙湘家門口的二狗。
剛才的争吵,是二狗無法反駁的一次交鋒,他對一切都無法反駁,所以他走出了門,他也許沒想到自己會停在這個被封死的門前。
黃槍看到二狗伫立在快要結束的樓梯上,低垂着頭。
兩個人之間大約有五米,黃槍想,也許他離真相也隻有五米。
五米,已經非常接近了。
二狗站立了一會兒,朝下邁了幾步,忽然又轉過身子,伸出手,觸碰那兩條交叉的封條。
他如同在撫摸某種東西,像撫摸女兒的頭發,或撫摸一塊沙發的皮。
他朝前跨了一步,從口袋裡摸出某個東西,送進趙湘家的門鎖裡。
黃槍閉上了眼睛,身體松弛,大口喘着氣。
二狗家的燈已經滅了,小區裡的燈都滅了,周圍一切都埋入了黑暗。
他聽着二狗小心翼翼地開門關門聲,把後背完全靠在了牆上。
雨衣是冰涼的,質感發硬,雨衣的折痕會擠壓皮膚,告訴穿着的人,你被包裹在另一個世界裡,你被遮蔽着。
黃槍膝蓋着地,看向趙湘家的窗戶,這個角度有些偏斜,黃槍向水泥闆的邊緣挪動。
挪動的距離越大,黃槍的懸空感就越強,水泥闆越有斷裂的危機。
黃槍還是一寸寸挪動,到了一個他可以看到趙湘家大部分客廳的地方。
屋裡燃起了燭光,顯然是二狗在趙湘家裡找到了蠟燭,黃槍還可以看到火柴未燃盡的星火掉在地闆上,二狗不怕别人發覺他進來過嗎?也許他從撕破封條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懼怕任何東西了。
二狗老婆并沒有說她的境遇,但二狗想得也許更多、更壓抑,壓抑到他要分裂出另一個自己。
燭光下,二狗脫了鞋,躺在沙發上,蜷縮着。
他雙手握緊靠在嘴唇上。
在二狗的時間裡,他也許已經躺了一個世紀。
當黃槍的雙手撐得酸痛時,二狗從沙發上坐了起來,穿上了鞋子。
黃槍疑惑他之後會做什麼,在這個充斥着屍體氣味的房間裡。
黃槍似乎看到了還在繼續膨脹的趙湘的屍體迅速吞噬了燭光、二狗、蠟燭,将窗戶擠壓得變了形。
黃槍為了看得更清楚,身體的一半都探了出來,伸到半空中,如果他重心前傾,就會一頭栽下來,地面上流淌着糞水和雨水。
地面有常年噴湧的下水道口,還有一個破裂的石頭井蓋。
在燭光下,二狗跪了下來,黃槍看到那個臃腫的側影,二狗雙手十指交叉在胸前,眼睛閉着。
黃槍眼前一陣眩暈,他馬上縮回身體,把頭枕在木闆上,冰涼的雨水濺到嘴唇之間。
他看到二狗有些肥胖的身體堅硬地跪在地上,一個信徒的祈禱姿态在影影綽綽的燭光下,二狗的臉全部埋沒在陰影中,他一動不動的軀體仿佛已經在此長跪了一百年,整個房間沉積着厚重的塵埃,濃重的灰色被吸入身體的各個角落。
黃槍感覺到了七号樓的震動,樓層的那道傷口砰然裂開,鮮血噴發,一陣地動山搖的聲音,如同被鏟破的石油管道。
液體的震動令他戰栗,一根血柱從潰爛的鋼筋與水泥中直貫夜空。
他想要躲閃洶湧而來的血流,他全身的肌肉都瞬間清醒,他跳過那堵矮牆,朝樓下沖去。
牆壁兩邊的泛黃紙張紛紛摩擦作響,他再也不管誰會聽到他的腳步聲,他飛速地跑,地闆震得腳踝生疼。
血水沿着樓宇破損的四壁流淌下來,覆蓋小區地面上所有的污水。
他看到小區的四周一圈高大挺拔的圍牆,磚頭之間緊密成一體,他奔跑着,朝着圍牆的一個缺口。
黃槍的身體全部貼了上去。
他用手抓着碎裂的石頭,指甲被劈裂開來,掌心被尖銳的碎磚刮開,刺骨的疼痛令他衍生出巨大的絕望。
他痛苦地想要扯開這一身的潮濕黏膩。
當黃槍終于把兩條血淋淋的手臂撐在圍牆的頂部,可以探出視線時,他将面罩扯了下來,朝遠處望去,在烏雲黑壓壓密布的小區之外,另一座幾十層的樓體中間也撕裂開一個傷口,樓頂碎石飛離,那傷口帶了皮肉的質感,他看到滿世界的鮮血都在大地上翻湧滾動,在一片深紅色的反光中,他徹底眩暈過去。
花
我沿着樓道向上走。
兩面牆上的報紙已經發了黴,黴味抵抗了從樓洞裡沖進來的糞臭,我很難過裘子怡會生活在這裡。
我知道這個時候樓層裡的人基本都不在家。
除了陳江,他正在院子裡坐着吧。
到了二樓,我仔細聽着整座樓的動靜,确定沒有任何人活動的聲音,就掏出萬能鑰匙,伸進鎖孔裡。
門開了,我聞到空間裡有人住過的氣味,是淡淡的香氣。
那股淡淡的香氣,讓我想起了在鐵道上的裘子怡,她看着水底的龜殼,上面漂動着水草。
她極不情願地看着遠處走來的四個身影。
我輕輕關上了門。
我不想知道她的事情,那些事情讓她在何鐵面前難堪。
知道她的事情其實并不好。
我退了兩步,想裝作肚子痛回家。
可是我又聞到了那陣黴味。
它好像沾着藍色。
我朝三樓走去。
敲了門,又迅速跑下半層樓梯。
裡面沒有聲音,我又敲了敲門。
伏在門上聽,裡面安靜到似乎空氣都凝滞了。
我開門進去了。
我原以為,一個瘋子的家該是又髒又亂,還會有各種混合的臭味。
我看過小區裡武瘋子住的地方,是各種生活廢棄物堆砌出來的一個家,給人的印象是,這些東西再也不會被丢出去,它們在此紮根生長,永遠不會移動。
趙湘家裡異常簡單。
我朝卧室的方向看去,半張床,上面沒有人。
正對門的是一張沙發,左手邊是窗戶,可以看到對面的樓,窗下是一張細長的桌子。
在沙發的另一側也是一張細長的桌子,上面堆了好幾層書,卻沒有書架。
夾在沙發和桌子的兩個角落裡,摞着同我一樣高的報紙,報紙最下面是一層塑料布。
即使有了塑料布,下層的報紙也潮濕發黑了。
屋裡最淩亂的就是靠窗的這張桌子,上面擺了各種細碎的東西。
杯子裡都是糨糊,還有大小不同的兩把剪刀,捆着紙的刀片,報紙的碎片從桌上鋪到地面。
我走了幾步,小心不踩到那些碎片。
在廚房裡,我看到許多瓶瓶罐罐——這個瘋子也有跟我一樣的收集癖嗎?她的收集品體積大了些,但數量上沒有我的瓶蓋多。
我進了卧室,這裡有一個書櫃,裡面塞滿了衣服,都疊得很整齊,看着好像也都洗過。
隻是卧室的這張床很硬,床單白得過分,比我的床單還要白。
在床單之下好像墊了很薄的一層墊子,這樣睡起來會不會酸痛?
我從這間屋裡能看到什麼?我什麼都看不到,我看到的都是已經知道的,趙湘剪報紙,很多時候不正常,她會在深夜走在街頭巷尾,撿一些東西回來。
在沙發腿下還有一個茶缸,裡面沾滿了煙灰。
我了解了趙湘的一個秘密,她抽煙。
我失望地坐在沙發上,躺下時,這個潔淨又有一點油墨味道的房間給了我異常舒服的感覺。
我全身都舒展開,沙發比我長許多,我可以躺在中間。
真的沒有一點可探索的?我去翻了翻衣服,那些衣服很多也都是白色或灰色。
其實我并不怎麼相信趙湘愛幹淨,我一直都很理智,但我的房間又很淩亂,陳江也不會收拾,他也是個理智的人。
他自己的房間除了用的東西不是撿來的,跟武瘋子也差不太多。
這房間看起來太安靜了,安靜得好像不會有人打擾一樣,令人極其平和。
誰又能想到這個房間的主人是一個瘋子。
後來我想起一件事就毛骨悚然。
趙湘就坐在那個靠窗的桌子旁剪報紙,一整天揮舞着剪刀,然後在不知道什麼時候貼滿整個樓道。
她剪了多久?
一個人重複着一個活動,所有時間都耗在上面。
我仿佛看到趙湘慘白的背影,手臂和肩膀一動一動的,那把黑色的大剪刀在報紙上切來切去,切了若幹年。
整個房間都是報紙。
我背上滲出冷汗來,就沒再躺得住,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開門出去了。
回到自己的卧室,我覺得有點慘不忍睹,為什麼她就有那麼大的空間,而且又幹淨?我盯着自己床頭櫃下的襪子,它們像蟲子一樣伏在地面上,我非常氣憤。
這一切都太糟了。
我分析過自己為什麼不去二狗家,因為我覺得連自己身上都會有那麼多不想面對的事情,對其他人,了解那麼多真的好嗎?何況我不想以了解裘子怡的某一部分秘密來填充自己的羞恥感。
我再次去敲趙湘家門的時候,在一樓聽到她推開了門,就走掉了。
我想趙湘一定在廢寝忘食地剪報紙吧,她剪那些報紙,再張貼出來,不斷重複這種無意義的舉動。
人都需要一個長期的行為來支撐自己不去考慮當下,跟我用萬能鑰匙開了很多人家的門想的是一樣的。
從其中,人們獲得了自己想要的,或者什麼都沒有,其實目的不在這。
在一個下午,我又跑去了趙湘家,這次是沒有人的,我有收拾一下那一地碎報紙的沖動。
當我清掃完那一間屋子,有些疲乏,再躺倒在沙發上,一定輕松得不想再出來。
我想得非常好,但進了趙湘家裡,就直接躺到了沙發上,直接到了輕松得不想再出來的狀态裡。
事實上我也想過打掃自己的屋子,想到深入了每一個細節,但我怎麼會給一個不熟悉的人打掃房間?
在那張靠窗的桌子上,我攪了攪杯子裡的糨糊,已經不太濕潤了,就加了些自來水進去。
窗簾是一層淡黃色的薄布,用手撥開,隔着清澈的玻璃,是樓後的大糞池。
趙湘大概每天就坐在這裡,看一會兒書,開始剪報紙,再看一下窗外,她不看地面,也盡量控制自己的餘光不去掃視到地面。
即便這樣,天空也還是烏雲當道,對面的樓頂也沒有袒露出多少天空。
我用手翻着桌子上還沒被剪開的報紙,有時政報,有當地的晚報,甚至還有外地的報紙。
看着報紙上刊登的那些奇聞怪談,我的心情格外好。
趙湘看着這些報紙,知道在其他地方發生了什麼事,也會有不錯的心情吧。
如果不是她忍受不了什麼事情,又怎麼會瘋?這些報紙也許能緩和她的心緒,不被束縛住。
因為太專注,我聽到了家門鑰匙伸進鎖孔的聲音。
我想跑去卧室,但看到還有幾米的距離,就放棄了。
在那一大摞比我略高的報紙後面,有一層空隙,大概是為了防止牆壁上的濕氣侵蝕報紙。
我正好把身體塞了進去。
那股沉重而久遠的黴味和油墨味讓我感到自己已經被土埋了很久,我不能深呼吸,那樣鼻子就會有點癢。
腳步聲。
放籃子的聲音。
腳步聲。
腳步聲。
報紙堆貼着我的前胸,那些折疊報紙已經相當堅硬,可即使堅硬,我也擔心會從裡面鑽出幾隻蟲子。
我的腦袋還能轉動,可以看到沙發的靠背,還有對面的另一摞報紙。
趙湘回來後,我聽到她走去了卧室,那張木闆床咯吱了一下,四周便都安靜了。
她睡了。
我試探着把腦袋伸出報紙堆,裡面的空氣讓人胸悶。
視角又變得開闊了些。
我看到趙湘的一雙腳,腳和腳踝的弧度是一個極其放松的角度。
在潔白的床單下,那雙腳像是隐形了一半,隻有淡淡的陰影。
床腳下有一雙圓口布鞋。
卧室裡的一切,包括陽台上透進來的暗調的光線,都像靜物一般。
在我的身體尤其是脖子快崩掉的時候,我再也忍受不了被夾在牆和報紙之間,我以厘米為單位,用手扶着沙發挪動。
沙發在着力點下陷,也是以厘米為單位,這些細碎的聲響讓我非常緊張。
我的身體終于從牆和報紙堆的縫隙,挪動到沙發和報紙堆之間的空間裡。
我杵在那兒,已經可以看到趙湘纖細的小腿。
褲腳不規律的翻卷着,壓在小腿下。
整個房間像一片松林,所有事物都各司其位,我不忍打破趙湘的睡眠,或者這份靜寂。
我又想起五歲時的那次搬家,我站在街口的屋檐下,懷揣着紅糖粽子。
紅糖粽子隻有早上才有的賣,是一種可以一天都沉浸在其中的美味食物,隻是我會存到下午才吃,讓自己美味半天。
我一貫有把好東西留着的習慣,這樣,就不至于感覺自己身上什麼都蕩然無存。
其實所謂童年,就是一個輕易讓人感到蕩然無存的時期。
在我認真剝粽葉的時候,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我看着她的腳,趾間有沙粒。
會硌吧。
她的小腿上也沾着泥點,被水沖散開。
我擡起頭,看到一個年紀比母親小一些的女人。
她的頭發一縷縷地貼在額頭,看着前方。
我猜她也是來避雨的,但是作為一個成年人,她怎麼會找不到自己所住的地方?我在粽子上咬了一口,濃濃的紅糖味道讓嘴裡一下子就暖了。
我能吃嗎?她對我說。
我舔着嘴唇外的糖汁,看着她略顯蒼白的臉,心想這麼大的人可真好意思。
轉念一想,又覺得在這裡避雨,是很容易感到寒冷饑餓的。
我隻好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今天最後的存貨,遞給她。
假如她吃了,那麼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不出我所料,她開始輕輕剝粽葉。
于是我持着滴血的心,幾乎一粒一粒地吃着手裡的粽子。
污水好像滲進了她的皮膚裡,以雲朵一樣的形狀嵌在她的小腿上。
看着她用杏口啄食了一半的粽子,嘴唇還是幹淨的,我便問,好吃嗎?
她沖我笑笑。
好吃啊。
我想好吃你還不感動得熱淚盈眶些?
我住在二樓,你可以來找我玩。
她如此自然真誠地跟我說,但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聽人說她是個瘋子之後,一次都沒有找過她。
我至今也不明白,她是個瘋子跟我有什麼關系?我為什麼不可以去找她?為什麼會有一群人在我充滿困惑的時候,教給我無數個至今想來都十分愚蠢的觀念?而那些又是誰告訴他們的?
我把吃得還剩一個大角的粽子重新包裹進塑料袋裡,放進口袋。
想着萬萬不能再動了。
她已經吃完了,粽葉在地上的水流中漂着,兩個邊角翹起來。
你可以問我些事情,我基本都知道。
她說。
你知道紅糖是什麼?
甘蔗汁煮的時間長了就紅了。
糯米為什麼黏呢?
她有些為難。
這個跟你解釋你可能明白不了啊,你就當作它們天生就黏。
我看着她腳趾間的沙子,想她為什麼不用雨水沖掉。
搬家了,不知道搬哪去了。
父母沒告訴你?
沒有。
她露出為難的神色,之後又笑了。
等等就好了。
等等?
不用急,等等會好的。
等長大就沒這些問題了?
她苦笑着。
你現在的事情,等等就會好,等長大之後……她遲疑着。
等也不會好的吧?
粽葉已經漂離了這個台階,到了柳樹下面,被阻攔住。
我聽到陳江叫我的名字,他在不遠處推着自行車。
我感覺到周圍有什麼東西消失了,我回頭,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地上隻留下一攤水,向下流淌,沖到粽葉上,粽葉勾開了柳樹,又漂走了。
陳江帶着我回家的時候,我歇斯底裡地大哭起來。
我嘗試躺在沙發上,把腦袋放在能看到趙湘的一端。
我心裡湧出困意,卻也不太想離開這間屋子。
這個女人大概在我五歲的時候就學會了淩波微步,我來到她的家裡,見到她,動機卻帶着邪惡。
敲門聲傳過來,是那種敲兩下空一下的。
趙湘的木闆床又嘎吱作響,伴随着那聲嘎吱,我彈到了報紙和牆的縫隙裡。
睡眼惺忪的她也許根本沒聽到。
進門的人喘着粗氣,一個敦實的屁股坐在了沙發上。
我又往牆角縮了縮,我看到那個後腦勺,應該是二狗。
這個點,你不怕别人看見你?
我來他們就不會來了。
你就别自以為是了。
二狗支支吾吾。
沒有辦法。
趙湘去廚房倒了杯水,二狗大喝了兩口。
去卧室吧。
二狗說。
我又感覺到非常不妙,他們去卧室要幹嗎?隻是我沒想到,傳來了棋盤的聲音。
二狗和趙湘在下象棋。
我腦子裡好像聽到了那天中午的呻吟聲,隔着家裡的兩個房門,何鐵在門縫外側耳傾聽。
而這兩個人下了好久的象棋,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快要潰裂開來。
其間我聽到兩人說了幾句話。
搬走吧。
二狗說。
大約在五六步棋之後,我才聽到趙湘的聲音。
我吧,去哪兒都一樣。
比這裡能好點。
又是五六步棋。
都差不多,和這裡沒什麼不一樣的,不要說得自己多出離似的。
二狗也學會了空擋五六步棋。
隻是他沒再說話。
就在錯落的棋子落地的聲音中,我居然挨到了傍晚,屋内都飄浮起一片幽藍色。
棋盤突然被扔到了地上。
棋子散落。
二狗站了起來。
你幹嗎?
我先走了,你晚上别出去了。
聽着二狗的語氣,跟之前完全不同,跟哄孩子似的。
你幹嗎?
二狗出了房門。
趙湘走到沙發前,喝幹了剛才倒給二狗的水。
我真想知道,二狗為什麼來這裡跟趙湘下象棋,菜市場那明明有好多個老頭,還有李二士。
二狗走後,我聽到趙湘喃喃自語:
車前子,小通草,白芷,紫菀,崖香。
掌蘇,象貝,金櫻子,寒水,蒲黃,茯苓皮。
長春花,郁李仁,風茄花,步渣葉。
水半夏,生查子,生查子,生查子。
我聽到茯苓皮,知道她念的是草藥名字。
她念得非常動聽,不是瘋子是念不到這分寸的,我猜想她可能每天看到這小區裡晃晃蕩蕩的一池糞水,有了藥池的錯覺。
趙湘開門,又關門。
天黑了。
我鑽出來,癱在沙發上,腦子裡還回響着那些味藥名。
又好像看到她縮身潛入另一側報紙與水泥牆的縫隙,對我說,你是……紅糖粽子那個小孩吧?
是。
糯米之所以黏,是因為比普通大米多膠質,混合于澱粉,遇水而黏。
現在懂了吧?
懂了。
你知道家搬去哪了?
還不知道。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