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长篇小说:小区

首頁
    不太像。

    這個不像,那個不像,全都不太像,就像想不到自己會殺人一樣。

    其實都像。

    在黃槍眼裡,日常的傷害積累起來,和殺人沒什麼區别。

    小區,就是日常傷害連成一片的地方。

     那天,嫚哥回來之前,黃槍做了一桌子菜,請了嫚哥,嫚哥沒推托,就跟着黃槍進了屋子。

     黃槍也學着陳江,把小峰支走了。

     黃叔,你以前到底是幹嗎的? 我以前在工廠裡修機器。

    紡織廠。

     這我都知道,不然你不會修這些東西,手巧。

     後來廠裡把我調去了西北,我在那裡待了十年,西北不好,吃的全是面食,風沙也大。

     讓你去你就去了? 我去哪都一樣,爹媽過世得早,家裡人沒了,待哪兒都一樣了。

     是啊,我畢業後也還得回來。

    待在外面比待在這裡舒服。

     西北那時候還沒有太大風沙,現在不行了,挑一人翻開眼皮子,裡面都有疙瘩。

    都是吹的。

     你說的是砂眼。

     這邊是砂眼,傳染病,那邊不是病,就是硌出來的。

     然後你就回來了? 我還去過新疆。

     新疆我一直想去,不過太遠了,遠就不想去了。

    又是火車又是長途車,能把人弄死。

     新疆是該去。

     該去的地方也挺多,我上學的時候就該多去點地方,現在哪兒都不想去了。

     新疆的人鞋子好玩,曬完瓜,在那穿着,舒服,到這裡就爛掉了。

     哈密瓜啊? 對,把哈密瓜掏空了,大小合适,再在鞋底上紮葡萄藤,太舒服了。

     那邊的羊肉不膻。

     肉也膻,比這邊好一點,天天吃就吃不出來了。

     我這就快結婚了。

     那你還不高興? 高興什麼?對象是副局長的閨女。

     好看? 挺好看。

     過日子長了,就都差不多了。

    你不知足,還是因為歲數小。

     也沒辦法,大家都這麼過的,再找爸媽都不願意。

     與别人生活,我總結出來,脾氣好就是好了,其他的不要緊。

     我也這麼想來着,不過還是想大學時的那個,天各一方。

    但想也是白想。

     想也好。

    你今天沒事吧? 沒事。

     我總覺得機會不多了。

     你要走? 不是走,就是這麼覺得。

     嫚哥停了下來。

     陳江在那天中午去了趙湘家,這就是他一直找人做僞證的原因。

     他去幹什麼了? 趙湘下午被奸殺,我也不知道他去做什麼了。

     草率。

     草率不草率,都跟我們沒關系,就這樣定下來了。

     太草率。

     那你信什麼? 嫚哥的話讓黃槍想起了二狗,跪在趙湘家的地闆上,你願意信什麼?信什麼都好,但就是什麼也不信。

     是這樣吧,喝酒吧。

     黃叔,我一直不知道你長什麼樣。

     我是怕吓着别人。

     我不是想看,我就想知道你原來長什麼樣,你說說就行。

     比你的眉毛淺點,我鼻梁還蠻高,就是闆牙有點大。

     其實無所謂了。

     是無所謂了。

    我就問你,是不是你一直調查,才讓我從裡面出來的? 嫚哥鄭重地看着黃槍。

     我想了很久,是誰殺人都不重要,但一定得是個特殊的人。

    黃槍說。

     嫚哥陷入回憶。

     黃叔,你記不記得有一年,老王家的葡萄藤一夜間都給蟲子啃光了? 嗯。

     我從樓上看到你打藥,用簸箕把蟲子鏟走了。

     嗯。

     為什麼? 因為我離葡萄藤最近。

     不對。

     什麼不對? 你離得近,但最早看到的不是你,你為了不被人說。

     是嗎? 有些事,必須要你做。

    那些異常的事,都得你做。

     黃槍盯着桌面。

     但你為什麼要表現出自己也想做呢? 陳江走後,趙大媽的兒子和黃槍,幫着把他家的旅館招牌拆下來,裡面的旅客也被請走了。

    陳沉站在一邊看着,什麼也沒說。

    黃槍告訴陳沉,可以先在他家吃飯,白天去上學就行。

    估計過不了多久,會有親戚來接走陳沉。

    黃槍第一次進了那家旅館,裡面沒開燈,黑黝黝的,全是各種人味。

    各色人來這裡住,等第二天走了,人雜的地方就渾濁,這裡已經渾濁不堪了。

    想必以後會清爽些。

    陳沉看起來也不太關心他父親的事情,這讓黃槍疑惑不解。

    招牌放下來的時候,他看也沒看一眼。

     二狗老婆上下班的時候非常高興,有一次她看到小孩砸模特,就在七号樓前堵一次,抓着麻臉去找趙大媽。

    自那以後,模特上就隻剩下灰塵了。

     黃槍就在樓下看那模特,模特渾身光溜溜,是長發,一張臉萬年不動,沒什麼表情,平視着對面。

    他想到了趙湘,夜晚的趙湘,應該也是這種眼神。

     他點了根煙,用煙在空中畫了圈,模特好像隔着雲霧,随時都要飄起來。

     隔着雲霧,一個人的身體從樓上墜落下來,砸到陳江的院子裡。

    那聲音厚重,又像一個瓜摔開的撕裂聲,還有瓜瓤飛濺到牆壁上的霹霹聲。

     陳江家的鐵門砰然開了,陳沉目瞪口呆地走出來,他鞋底上沾了血,他走出門口幾步,幾個鮮豔奪目的紅色腳印刻在地上。

     陳沉看到了黃槍,一臉驚恐,他顫顫地說,黃叔……二狗他…… 黃槍的身體飄乎乎地走到陳沉家的院子前。

    地面上,有一攤白色和紅色的像肉餡一樣的東西。

    一個笨重的身體死死地釘在地上,像一件家具。

    他雙臂撐開,是一個十字。

     樓上的人很快就聚集下來,來了警車和救護車,停在黃槍的車棚前。

    二狗老婆下來時,人群中分開一個豁口,二狗老婆走進陳沉家的院子裡,嫚哥在警察堆裡攔住了二狗老婆。

     二狗老婆順勢倒在地上,她用手摸了摸地面,一手紅色,又捂住了自己的臉。

     從八号樓的窗戶裡探出許多腦袋,七号樓的陽台上也都站着人。

     黃槍讓陳沉先待在他屋裡。

    他站在車棚門口,看着從地面到空中各個位置投過來的視線。

    這些視線似乎使地面泛起了光,黃槍看着陳沉家的院子和門口都明顯比周圍要亮一些。

     黃槍想,這些人又想看什麼呢?想看到紅色,可是院子的圍牆隔住了。

    王老頭家的院子裡似乎也站着人,扒着兩家中間的圍牆。

     對二狗的死,最耿耿于懷的是嫚哥,他一直念叨:怎麼會這樣?不是已經沒關系了嗎?已經沒關系了啊。

     黃槍一直沒有看到二狗的女兒。

     二狗的屍體被拉走了,嫚哥和幾個警察清掃陳江家的院子,水柱子噴上去,都流到下水道裡。

    黃槍看着他們清掃,瘋了一樣地跑到七号樓後。

    他在樓口焦慮地抽煙,他等了半小時,紅色開始從下水道井口泛上來,淡淡的、越來越明晰的鮮紅色。

    直至紅色覆蓋了東邊的一片糞池。

    他突然想到,也許二狗在趙湘屋裡祈禱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所以他才會看到噴血的樓房,即便是不真實的。

    當一大片紅色真的在眼前蔓延,他還是想不通,二狗跟趙湘是什麼樣的關系。

    二狗的失控,可能不是因為他背叛妻子的羞恥感。

    他的失控是因為趙湘的死。

    确定了這一點,黃槍不忍再看這一片紅色。

     一個下午,嫚哥打着傘,急匆匆地來找黃槍,說陳江想讓他帶着兒子見一面。

     他知道陳沉受你照顧很感動。

     嗯。

     陳江剛關起來的時候,天天哭,後來不哭了,開始說自己的簡史,牛群油紙什麼的,同事聽了也都笑話他。

     嗯。

     他說自己在東北賣了朋友老婆,又對自己老婆不好。

     嗯。

     他還是挺想他老婆的,說要是她不跑的話,陳沉還有個着落。

     嗯。

     陳江不承認也沒用,他中午确實去過趙湘家,對面三樓的那家人起先怎麼也不肯說,後來因為李二士實在太冤枉,又搬走了,就說了。

     嗯。

     中午去,什麼時候出來這誰知道?他現在也不太折騰了。

     嗯。

     他聽說二狗跳樓了才不再折騰的,什麼都認了。

    人他媽有時候就是想不通啊。

     我去叫陳沉。

     好。

    我先走了,路你認識吧? 認識。

     黃槍從屋裡找了把大點的黃傘,帶着陳沉,去關押陳江的警局。

    陳江要先在拘留所,斷案之後就押到市級的警局。

     路上,兩人靜靜地走了很長一段路。

     你準備點跟你爸要說的。

    以後見的機會少了。

     陳沉點了點頭。

     你想什麼呢?有你後悔的時候。

     陳沉沒吱聲。

     他會……關幾年? 面罩後的黃槍一臉為難。

     五六年吧。

     陳沉笑了。

     怎麼可能? 你就當五六年吧。

     黃叔,我能去哪兒呢? 應該會有親戚來接你,你不是有姑姑嗎? 會過得不好吧。

     你現在過得好嗎? 不太好。

     離開這兒,應該會過得好些。

     我還有很多事沒做。

    陳沉吐出一口氣。

     什麼事? 陳江沒有殺人,所有人都不信。

     我也不覺得是陳江。

     其實,沒人會信,我去派出所說過,他們把我轟出來了。

     你是他兒子,當然沒人會信。

     我不是說這個,算了。

    我一會兒跟他說什麼呢? 黃槍想了想。

     你就叫他一聲吧。

     陳沉吐出一口氣。

     好。

     黃槍坐在警局的闆凳上,陳沉已經進去了。

    黃槍點煙,被一個片警呵斥了,他連忙把煙掐了。

    他覺得陳江一會要告訴他點事情,應該是和二狗有關的。

    如果他不告訴自己,也就不要再問了,在這個時候,似乎問什麼都不太好。

     陳沉出來後一臉木然,坐在闆凳的另一端。

     實在受不住了,可以抽根煙嗎?你給我一根吧。

    陳沉說。

     黃槍踟蹰着,想知道陳江腦子是不是壞掉了。

    他還是把煙遞給了陳沉,就進去了。

     這是一張木桌,上面有些香煙烙印,陳江還穿着來之前的衣服,幾乎能擰出油來。

    陳江的眼睛周圍有一圈密密麻麻的細紋,黑得像墨水的頭發耷拉下來。

    他像個小學生一樣把雙手規矩地擺放在桌子上,看着桌面。

     陳江沙啞地說,二狗之前說什麼了嗎? 沒有。

     陳江心有愧疚,他也許覺得二狗的行為跟他有關。

    黃槍想知道那天他跟二狗說了什麼。

     他去找你的那次,怎麼了? 你看到了? 離得太近。

     我也沒說什麼,就說了你和這個樓裡的人都一樣。

     怎麼一樣了? 陳江擡起頭,滿眼的紅絲,像是生出了魚蟲,團在眼睛裡。

     你跟趙湘什麼關系? 黃槍搖搖頭。

     沒關系。

     我也不猜了,就當作沒關系吧。

     不想說? 你可以自己查查,沒準能查出來。

    我開不了口了。

    再說,二狗得纏着我。

     是你殺的? 是,都是。

     黃槍注意到陳江的雙手開始纏在一起。

     我對陳沉有愧。

     黃槍想,也許跟着親戚更好過吧。

     跟你說,小區的人操過趙湘的太多了。

     黃槍怔住了,面罩瞬間變成了鋼片,他的臉在抽搐。

     總得有個人,填這條裂縫。

     黃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徑直走出去。

    陳江沖着他的背影說,我猜出你是誰了,你還是别惦記這些了。

     黃槍路過門口,沒有管陳沉,就走進了雨裡。

    他疾步走回小區,從家裡摸出一個螺絲刀和一把鐵錘,走到七号樓,他徑直進了三單元。

     黃槍把螺絲刀伸進門縫裡,用錘子砸上去,飛起一腳踹開了鎖。

     屋子裡空蕩蕩,灰茫茫一片,他走進卧室,又走到廚房,隻有些變形的罐子和破杯子,角落裡還有報紙的碎渣。

    他在幾乎辨認不出的血迹上踱步,他不停地走,走得極快,後來就跑起來。

    屋子的各個角落都回蕩起他沉重的腳步聲。

    他想要把自己跑成一塊水泥,一個能死在地上的東西。

     在跑動中,黃槍感到一陣惡心,就蹿出屋門,對面的人本已打開門,立馬把門合上了。

    黃槍扶着牆壁,吐出濃烈的胃酸,那胃酸冒着泡,好像能腐蝕穿地面。

     他用袖子擦嘴,一側目,他看到手扶着的那片黃橙的報紙,他的瞳孔一下子擴大了。

     在崎岖不平的牆壁上,他用手觸碰着那些又膨大了一圈的氣泡和上面翹起來的報紙,一碰,竟然脹開了,裡面是水泥和沙子的粗糙混合物。

     随着氣泡的膨脹,那些貼在牆上的剪報都翹起了邊角,有的從中間破裂開,有的幾乎要掉落下來。

     黃槍奔回家,抱着一桶水和幾塊布,還有抹泥鏟,回到了三單元。

    他用布沾了水,從一樓開始,沾濕了整面牆壁。

    水漬在紙層中蔓延、滲透,像一片片雲朵飄在牆上,緩緩擴散。

     黃槍小心謹慎地用指甲撕着報紙,不讓其破裂,一毫米一毫米地把它們扯下來。

    他扯下一張就鋪在地上,繼續撕另一張。

    他的指甲縫裡全是紙漿,地上的小紙片有的破裂開,有的缺了邊角。

     樓上下來的人在黃槍身後說了什麼,黃槍沒有聽見,他們便從紙張中間走過去,在樓洞口看着黃槍。

    黃槍像一台紡織機器,不斷重複着相同的動作。

     天黑之後,黃槍從家裡摸了油燈。

    小峰看到他,問,怎麼了? 黃槍沒應,就穿過雨水走回三單元。

     地面的報紙逐漸幹燥,但還是潮濕柔軟的。

     兩天兩夜之後,黃槍清晨抱着一個紙箱子回了家。

    他把潮濕的報紙片重新擺在家裡的每一個角落,地面、桌上、椅子上,全是泛黃發灰的報紙。

    做完這些,他把紙箱擱在床頭,用手圍起來,睡過去了。

     在他昏沉睡去的時候,小峰就坐在家門口,看着街上流淌的雨水,天似乎越來越涼了。

    小峰小心翼翼地以不踩破報紙的腳步,給黃槍蓋了薄被子,然後跑到一單元趙大媽家裡吃飯。

     小峰站在趙家的陽台上看着車棚,整個車棚有二百米長,清一色紅瓦,隻是紅色消退了。

    王老頭家的院子,已經全是黃掉了一半的葡萄葉子。

    一條二十公分長的溪流連着每個院子。

    小峰朝對面的樓頂看去,鋪得草率的瀝青沿着樓邊淌下來一片,維持着流淌的态勢固定住了。

     黃槍下午坐起來了,他走到門口,喝了幾口水流裡的水,回到屋裡開始看那些報紙。

    小峰從陽台上看到了他,隻知道他把趙湘貼在三單元牆上的所有報紙都揭了下來,但不知道他想要看什麼。

     傍晚時,小峰關上了屋門,幫人存車。

    嫚哥騎着侉子來了。

     你爸呢? 屋裡呢。

     他撕報紙幹嗎? 不知道。

     過了下班的點,小峰鎖上了車棚大門,在嫚哥侉子的副座上躺下來。

    屋裡的燈泡一直亮着。

    小峰聽着瓦片屋檐下雨滴的聲音。

     天還沒亮的時候,小峰聽到了黃槍嘶啞的哽咽聲,一直到天明。

    天明後,小區依然處在陰霾中。

     小峰打開屋子的門,發現報紙都被收進了箱子裡,黃槍坐在地上。

    地面上是條紋的水迹。

    黃槍對着兩腳間不成形的橡皮泥說,你為什麼看起來如此哀傷?他重複着。

     黃槍的面罩不見了,眼前是小峰熟悉的那張三分之二都扭曲的面孔,還有因燒掉了眼皮而永遠閉不上的左眼。

     你為什麼看起來如此哀傷?黃槍說。

     小峰聽得周身寒冷,說,爸。

     黃槍回頭看着小峰。

     小峰慢慢走到黃槍身後,從牆上舉下龜殼,壓在橡皮泥上。

     黃槍伸手觸摸着龜殼,那一刻,他看到龜殼之下衍生出一條巨龍,這條灰色的龍蠕動起來,龜殼向前移動,巨龍的身體從門口鑽出了地面,泥土從它身體上抖落,讓石子和瀝青混合的街道震蕩,地面如同蓮花一樣綻開。

    樓宇的裂縫撕裂開來,這個傷口因為積蓄了很久,中間有溫潤的血液從裡面流淌出來。

     1996.10.13 第二天,我穿着陳江的雨衣,他好像早上就出門了,我把雨衣的下擺卷了卷,用鐵夾子夾住。

    然後在橋附近的一根電線杆後面等着何鐵他們四個人。

     因為下雨的緣故,河水洶湧了些,可以在岸上聽到流水聲。

    這件雨衣帶着帽子,帽檐拉低之後,沒有人可以認得出我。

    為了預防突發情況,我還在口袋裡藏了一把折疊刀。

     他們走過來時,并沒有猛子,我想,很好,有猛子的話我會心有餘悸。

     穿過泥濘的菜市場,這三個人鞋子上都泡了泥漿,甩出一串淩亂的腳印。

     七号樓因為雨水的滋養,空地也都被污水覆蓋,隻能踩着磚頭前行。

    在他們到七号樓之後,我繞到東邊的樓口,那裡有堵牆可以掩護我。

     我之所以從中午開始就跟着他們,還是想知道他們去裘子怡家裡做什麼,那未必是什麼好事,如果我待在家裡,肯定憂心忡忡。

    隻有一直監視着這三個人,我才會有萬無一失的安心感。

    我會一直跟着他們到傍晚,然後找機會殺掉何鐵。

     他們三人上了二樓,我看到他們停在門前,但裘子怡好像不在家。

    他們開始敲門。

     在二樓台子上,有個水泥檐子,從那個位置可以看到裘子怡家裡有沒有人。

    我想是不是該上去,但在想的時候,我已經不知不覺到了三單元樓口,我走到二樓和三樓之間的轉折口,用手撐起身體翻過去。

     在這個台子上,如果我的雨衣不是深色的,大概會非常明顯。

    腳下有塊木闆,為了不讓木闆在踩踏中發出聲響,我把木闆都立了起來,這些泡酥了的木頭手感很滑。

    我伸出頭看向樓道,隻看到馮濤的背影。

    他們開始瘋狂地砸門。

     二樓趙湘家的門突然開了。

     陳江從趙湘家裡走出來。

    陳江在趙湘家裡做什麼?看到陳江的油頭,我心裡一陣惡心。

    陳江朝樓下走去。

    二狗是去趙湘家裡下象棋,陳江又不會象棋。

    陳江滿面通紅,似乎很高興,高興得他連趙湘的門都沒關。

     我聽到裘子怡家的門劇烈撞動的聲音,陳江聽到了,但他絲毫不在意。

     我靠在牆上,基本能想象到這三個人灰溜溜地愣在裘子怡家門口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們來裘子怡家要做什麼,而裘子怡當天又去了哪兒。

     他們後來很憤怒,本打算往樓下走,但又有些戀戀不舍,嘴裡也還嘟囔着什麼。

    其實他們的想法應該很單純,想跟裘子怡待一會兒。

    又或者根本不是。

     我盤算着等何鐵三人走到一樓的時候,我就跳出去。

    但他們不再往下走了。

     馮濤好像看到了趙湘家敞開的門,他說,看! 幾秒鐘之後,傳來了何鐵的聲音,他說,是那個瘋子家? 對。

     他們進了趙湘家,并且沒有像陳江一樣忘記關門,他們把門輕輕帶上了。

    馮濤想讓另外兩人看什麼? 我在那個水泥擋闆上朝趙湘家的窗戶看過去。

     趙湘隻穿了一件薄褂子,她細長的腿從褂子下伸出來。

    看到家裡來了三個小孩,而自己又沒穿戴好,她很羞憤,想要趕走這三個人。

     馮濤一屁股坐在了趙湘家靠窗的桌子上,他用手撥開了桌上的剪刀。

    馮濤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幾乎已經預料到何鐵想要做什麼,他想做的,就是他一直要看的事情。

     我想起睡在趙湘家沙發上,看到她安詳的雙腳時,那一片油墨味和淡淡的黴味。

    這個讓人感到放松和舒服的地方,此時像這間屋子的窗戶也被打破了,小區污濁的臭氣充斥其中。

     而最讓我困惑的,就是所有人傳言的一個女瘋子,在小學生的眼中,竟也不再是不容侵犯的。

    甚至比同齡人的威懾力還要低。

    趙湘在這些人眼中究竟意味着什麼? 我看到趙湘把手伸到馮濤的耳朵上提了起來,她把自己當作了一個正常人吧,而她現在并沒有喪失理智,現在還是白天。

    馮濤一把推開了她的手。

     趙湘想要獲得一個正常成年人威懾力的舉動激怒了何鐵,當馮濤從窗口的桌子上跳下來時,我看到趙湘褂子的領口被扯開,何鐵還在撕扯她的衣服。

     憤怒的趙湘抽了何鐵一個耳光。

    但她的力氣太弱了,她的胳膊比馮濤的還要細。

     馮濤因為被擰了耳朵,撿起了沙發腳下的煙灰缸,他隻想吓吓趙湘,何鐵接過來,砸到了趙湘的太陽穴上。

    受到攻擊的趙湘當即摔倒在沙發上,方弘毅舔着嘴唇,扒掉了趙湘的衣服。

     趙湘掙紮着要站起來,何鐵一腳踹到她赤裸的肚子上。

     她的額頭開了口,一條刺目的紅色從顴骨流向腦後。

     何鐵笨拙地脫了褲子。

     我閉上眼睛,渾身顫抖。

    我一直沒想過,假如自己要殺死何鐵,是不是也如此殘忍?至少何鐵在對抗我時,我不會像趙湘這般無力,她連隐藏自己無力的機會都沒有。

    她赤裸着成熟的胴體,展示了他們想看到的一切。

     我急切地盼望遙遠海邊的鐘聲快點敲響,從遠處蕩過來,讓我能夠停滞在半空中,停在一個沒有穿透六層樓宇的夢境。

     我的人生的終結點應該是在那個台子上,當我發現自己的下體膨脹起來,我再也忍受不了這份從出生起就根植在身體最深處的罪惡。

    這罪惡蔓生出無數根須,醜陋險惡的根須,舞動着,扭曲着,沸騰着,這些根須從我的所有血管裡探出來,深深紮進小區的土壤裡。

     絕望沿着我的鎖骨到下體裂開一道傷口,當那爆炸一樣的疼痛再也掩蓋不了羞恥的時候,我一頭朝着那糞池栽了下去。

     黃小峰 某一天,陳沉來找我,說要告訴我一件事。

    我不知道他是覺得我很有智慧,還是認為我相當可憐。

    每個人都知道我是從下水道裡爬出來的,但具體從下水道裡爬出來是什麼感覺,人們對傳言是沒有清晰認識的。

    在我的記憶裡,那種感覺和我後來看到自己的孩子從陰道裡爬出來,應該很類似。

     陳沉找我,他想告訴我一些事,于是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硬币。

    他說,如果是花,就可以說;如果是人頭,就不說了。

     這是他理解的天意。

    這是一個小癟三理解的天意。

     結果,是人頭。

     我說,無論是花還是人頭都是一樣的。

     那時候七号樓的裂縫已經相當巨大了,夜深人靜的時候,能感覺到地底下那顆跳動的心髒。

    撲通。

    撲通。

     在那次噴湧之後,葡萄藤生長得極其旺盛,如同爬山虎一般,覆蓋了半個樓。

    可惜它還沒有把整個斷裂的樓包裹住時,這裡就已經拆遷了。

    根須被扯斷時,會發出霹的一聲。

     霹。

     陳沉在二十歲的時候上了報紙,他被卡車軋死在馬路上。

    看到的人說是他沖上去的,還喊着,找到了。

    他什麼都不會找到的。

    那時我已經搬到了城東。

    在他還活着的歲月裡,我希望他把自己的花好好珍藏着。

     我時而會想起那個背烏龜的男人,他隻來過一次,是他遺留下了死去的烏龜,又扔進河水中,這些龜殼構成了我痛苦而漫長的童年。

     我經常跑到王老頭家,他家後院有一把春秋大刀,他說當年這把春秋大刀震懾古城。

     王老頭是個傳奇人物,但傳奇的是他的經曆,他本身很可憐,老伴去世之後,他自己待在那間古舊的房子裡,沒有任何人探望。

    一個人會在他人的記憶裡留下怎樣的一句話。

    那個害他兒子死無全屍的女人,隻留下一句:當初是我年少無知。

    便再也見不到了。

     剛工作的時候,我還會去護城河公園遛彎,有一次碰到了武瘋子。

    他在胸前挂了一塊木牌:忠義千秋。

     對于那個年代以及之後的年代,我想,“忠義千秋”這四個字是最大的諷刺了。

     也許,在我身上也不再保留什麼。

     ---初稿2011.11 ---修改2017.5
上一頁 章節目錄 下一章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