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像。
這個不像,那個不像,全都不太像,就像想不到自己會殺人一樣。
其實都像。
在黃槍眼裡,日常的傷害積累起來,和殺人沒什麼區别。
小區,就是日常傷害連成一片的地方。
那天,嫚哥回來之前,黃槍做了一桌子菜,請了嫚哥,嫚哥沒推托,就跟着黃槍進了屋子。
黃槍也學着陳江,把小峰支走了。
黃叔,你以前到底是幹嗎的?
我以前在工廠裡修機器。
紡織廠。
這我都知道,不然你不會修這些東西,手巧。
後來廠裡把我調去了西北,我在那裡待了十年,西北不好,吃的全是面食,風沙也大。
讓你去你就去了?
我去哪都一樣,爹媽過世得早,家裡人沒了,待哪兒都一樣了。
是啊,我畢業後也還得回來。
待在外面比待在這裡舒服。
西北那時候還沒有太大風沙,現在不行了,挑一人翻開眼皮子,裡面都有疙瘩。
都是吹的。
你說的是砂眼。
這邊是砂眼,傳染病,那邊不是病,就是硌出來的。
然後你就回來了?
我還去過新疆。
新疆我一直想去,不過太遠了,遠就不想去了。
又是火車又是長途車,能把人弄死。
新疆是該去。
該去的地方也挺多,我上學的時候就該多去點地方,現在哪兒都不想去了。
新疆的人鞋子好玩,曬完瓜,在那穿着,舒服,到這裡就爛掉了。
哈密瓜啊?
對,把哈密瓜掏空了,大小合适,再在鞋底上紮葡萄藤,太舒服了。
那邊的羊肉不膻。
肉也膻,比這邊好一點,天天吃就吃不出來了。
我這就快結婚了。
那你還不高興?
高興什麼?對象是副局長的閨女。
好看?
挺好看。
過日子長了,就都差不多了。
你不知足,還是因為歲數小。
也沒辦法,大家都這麼過的,再找爸媽都不願意。
與别人生活,我總結出來,脾氣好就是好了,其他的不要緊。
我也這麼想來着,不過還是想大學時的那個,天各一方。
但想也是白想。
想也好。
你今天沒事吧?
沒事。
我總覺得機會不多了。
你要走?
不是走,就是這麼覺得。
嫚哥停了下來。
陳江在那天中午去了趙湘家,這就是他一直找人做僞證的原因。
他去幹什麼了?
趙湘下午被奸殺,我也不知道他去做什麼了。
草率。
草率不草率,都跟我們沒關系,就這樣定下來了。
太草率。
那你信什麼?
嫚哥的話讓黃槍想起了二狗,跪在趙湘家的地闆上,你願意信什麼?信什麼都好,但就是什麼也不信。
是這樣吧,喝酒吧。
黃叔,我一直不知道你長什麼樣。
我是怕吓着别人。
我不是想看,我就想知道你原來長什麼樣,你說說就行。
比你的眉毛淺點,我鼻梁還蠻高,就是闆牙有點大。
其實無所謂了。
是無所謂了。
我就問你,是不是你一直調查,才讓我從裡面出來的?
嫚哥鄭重地看着黃槍。
我想了很久,是誰殺人都不重要,但一定得是個特殊的人。
黃槍說。
嫚哥陷入回憶。
黃叔,你記不記得有一年,老王家的葡萄藤一夜間都給蟲子啃光了?
嗯。
我從樓上看到你打藥,用簸箕把蟲子鏟走了。
嗯。
為什麼?
因為我離葡萄藤最近。
不對。
什麼不對?
你離得近,但最早看到的不是你,你為了不被人說。
是嗎?
有些事,必須要你做。
那些異常的事,都得你做。
黃槍盯着桌面。
但你為什麼要表現出自己也想做呢?
陳江走後,趙大媽的兒子和黃槍,幫着把他家的旅館招牌拆下來,裡面的旅客也被請走了。
陳沉站在一邊看着,什麼也沒說。
黃槍告訴陳沉,可以先在他家吃飯,白天去上學就行。
估計過不了多久,會有親戚來接走陳沉。
黃槍第一次進了那家旅館,裡面沒開燈,黑黝黝的,全是各種人味。
各色人來這裡住,等第二天走了,人雜的地方就渾濁,這裡已經渾濁不堪了。
想必以後會清爽些。
陳沉看起來也不太關心他父親的事情,這讓黃槍疑惑不解。
招牌放下來的時候,他看也沒看一眼。
二狗老婆上下班的時候非常高興,有一次她看到小孩砸模特,就在七号樓前堵一次,抓着麻臉去找趙大媽。
自那以後,模特上就隻剩下灰塵了。
黃槍就在樓下看那模特,模特渾身光溜溜,是長發,一張臉萬年不動,沒什麼表情,平視着對面。
他想到了趙湘,夜晚的趙湘,應該也是這種眼神。
他點了根煙,用煙在空中畫了圈,模特好像隔着雲霧,随時都要飄起來。
隔着雲霧,一個人的身體從樓上墜落下來,砸到陳江的院子裡。
那聲音厚重,又像一個瓜摔開的撕裂聲,還有瓜瓤飛濺到牆壁上的霹霹聲。
陳江家的鐵門砰然開了,陳沉目瞪口呆地走出來,他鞋底上沾了血,他走出門口幾步,幾個鮮豔奪目的紅色腳印刻在地上。
陳沉看到了黃槍,一臉驚恐,他顫顫地說,黃叔……二狗他……
黃槍的身體飄乎乎地走到陳沉家的院子前。
地面上,有一攤白色和紅色的像肉餡一樣的東西。
一個笨重的身體死死地釘在地上,像一件家具。
他雙臂撐開,是一個十字。
樓上的人很快就聚集下來,來了警車和救護車,停在黃槍的車棚前。
二狗老婆下來時,人群中分開一個豁口,二狗老婆走進陳沉家的院子裡,嫚哥在警察堆裡攔住了二狗老婆。
二狗老婆順勢倒在地上,她用手摸了摸地面,一手紅色,又捂住了自己的臉。
從八号樓的窗戶裡探出許多腦袋,七号樓的陽台上也都站着人。
黃槍讓陳沉先待在他屋裡。
他站在車棚門口,看着從地面到空中各個位置投過來的視線。
這些視線似乎使地面泛起了光,黃槍看着陳沉家的院子和門口都明顯比周圍要亮一些。
黃槍想,這些人又想看什麼呢?想看到紅色,可是院子的圍牆隔住了。
王老頭家的院子裡似乎也站着人,扒着兩家中間的圍牆。
對二狗的死,最耿耿于懷的是嫚哥,他一直念叨:怎麼會這樣?不是已經沒關系了嗎?已經沒關系了啊。
黃槍一直沒有看到二狗的女兒。
二狗的屍體被拉走了,嫚哥和幾個警察清掃陳江家的院子,水柱子噴上去,都流到下水道裡。
黃槍看着他們清掃,瘋了一樣地跑到七号樓後。
他在樓口焦慮地抽煙,他等了半小時,紅色開始從下水道井口泛上來,淡淡的、越來越明晰的鮮紅色。
直至紅色覆蓋了東邊的一片糞池。
他突然想到,也許二狗在趙湘屋裡祈禱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所以他才會看到噴血的樓房,即便是不真實的。
當一大片紅色真的在眼前蔓延,他還是想不通,二狗跟趙湘是什麼樣的關系。
二狗的失控,可能不是因為他背叛妻子的羞恥感。
他的失控是因為趙湘的死。
确定了這一點,黃槍不忍再看這一片紅色。
一個下午,嫚哥打着傘,急匆匆地來找黃槍,說陳江想讓他帶着兒子見一面。
他知道陳沉受你照顧很感動。
嗯。
陳江剛關起來的時候,天天哭,後來不哭了,開始說自己的簡史,牛群油紙什麼的,同事聽了也都笑話他。
嗯。
他說自己在東北賣了朋友老婆,又對自己老婆不好。
嗯。
他還是挺想他老婆的,說要是她不跑的話,陳沉還有個着落。
嗯。
陳江不承認也沒用,他中午确實去過趙湘家,對面三樓的那家人起先怎麼也不肯說,後來因為李二士實在太冤枉,又搬走了,就說了。
嗯。
中午去,什麼時候出來這誰知道?他現在也不太折騰了。
嗯。
他聽說二狗跳樓了才不再折騰的,什麼都認了。
人他媽有時候就是想不通啊。
我去叫陳沉。
好。
我先走了,路你認識吧?
認識。
黃槍從屋裡找了把大點的黃傘,帶着陳沉,去關押陳江的警局。
陳江要先在拘留所,斷案之後就押到市級的警局。
路上,兩人靜靜地走了很長一段路。
你準備點跟你爸要說的。
以後見的機會少了。
陳沉點了點頭。
你想什麼呢?有你後悔的時候。
陳沉沒吱聲。
他會……關幾年?
面罩後的黃槍一臉為難。
五六年吧。
陳沉笑了。
怎麼可能?
你就當五六年吧。
黃叔,我能去哪兒呢?
應該會有親戚來接你,你不是有姑姑嗎?
會過得不好吧。
你現在過得好嗎?
不太好。
離開這兒,應該會過得好些。
我還有很多事沒做。
陳沉吐出一口氣。
什麼事?
陳江沒有殺人,所有人都不信。
我也不覺得是陳江。
其實,沒人會信,我去派出所說過,他們把我轟出來了。
你是他兒子,當然沒人會信。
我不是說這個,算了。
我一會兒跟他說什麼呢?
黃槍想了想。
你就叫他一聲吧。
陳沉吐出一口氣。
好。
黃槍坐在警局的闆凳上,陳沉已經進去了。
黃槍點煙,被一個片警呵斥了,他連忙把煙掐了。
他覺得陳江一會要告訴他點事情,應該是和二狗有關的。
如果他不告訴自己,也就不要再問了,在這個時候,似乎問什麼都不太好。
陳沉出來後一臉木然,坐在闆凳的另一端。
實在受不住了,可以抽根煙嗎?你給我一根吧。
陳沉說。
黃槍踟蹰着,想知道陳江腦子是不是壞掉了。
他還是把煙遞給了陳沉,就進去了。
這是一張木桌,上面有些香煙烙印,陳江還穿着來之前的衣服,幾乎能擰出油來。
陳江的眼睛周圍有一圈密密麻麻的細紋,黑得像墨水的頭發耷拉下來。
他像個小學生一樣把雙手規矩地擺放在桌子上,看着桌面。
陳江沙啞地說,二狗之前說什麼了嗎?
沒有。
陳江心有愧疚,他也許覺得二狗的行為跟他有關。
黃槍想知道那天他跟二狗說了什麼。
他去找你的那次,怎麼了?
你看到了?
離得太近。
我也沒說什麼,就說了你和這個樓裡的人都一樣。
怎麼一樣了?
陳江擡起頭,滿眼的紅絲,像是生出了魚蟲,團在眼睛裡。
你跟趙湘什麼關系?
黃槍搖搖頭。
沒關系。
我也不猜了,就當作沒關系吧。
不想說?
你可以自己查查,沒準能查出來。
我開不了口了。
再說,二狗得纏着我。
是你殺的?
是,都是。
黃槍注意到陳江的雙手開始纏在一起。
我對陳沉有愧。
黃槍想,也許跟着親戚更好過吧。
跟你說,小區的人操過趙湘的太多了。
黃槍怔住了,面罩瞬間變成了鋼片,他的臉在抽搐。
總得有個人,填這條裂縫。
黃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徑直走出去。
陳江沖着他的背影說,我猜出你是誰了,你還是别惦記這些了。
黃槍路過門口,沒有管陳沉,就走進了雨裡。
他疾步走回小區,從家裡摸出一個螺絲刀和一把鐵錘,走到七号樓,他徑直進了三單元。
黃槍把螺絲刀伸進門縫裡,用錘子砸上去,飛起一腳踹開了鎖。
屋子裡空蕩蕩,灰茫茫一片,他走進卧室,又走到廚房,隻有些變形的罐子和破杯子,角落裡還有報紙的碎渣。
他在幾乎辨認不出的血迹上踱步,他不停地走,走得極快,後來就跑起來。
屋子的各個角落都回蕩起他沉重的腳步聲。
他想要把自己跑成一塊水泥,一個能死在地上的東西。
在跑動中,黃槍感到一陣惡心,就蹿出屋門,對面的人本已打開門,立馬把門合上了。
黃槍扶着牆壁,吐出濃烈的胃酸,那胃酸冒着泡,好像能腐蝕穿地面。
他用袖子擦嘴,一側目,他看到手扶着的那片黃橙的報紙,他的瞳孔一下子擴大了。
在崎岖不平的牆壁上,他用手觸碰着那些又膨大了一圈的氣泡和上面翹起來的報紙,一碰,竟然脹開了,裡面是水泥和沙子的粗糙混合物。
随着氣泡的膨脹,那些貼在牆上的剪報都翹起了邊角,有的從中間破裂開,有的幾乎要掉落下來。
黃槍奔回家,抱着一桶水和幾塊布,還有抹泥鏟,回到了三單元。
他用布沾了水,從一樓開始,沾濕了整面牆壁。
水漬在紙層中蔓延、滲透,像一片片雲朵飄在牆上,緩緩擴散。
黃槍小心謹慎地用指甲撕着報紙,不讓其破裂,一毫米一毫米地把它們扯下來。
他扯下一張就鋪在地上,繼續撕另一張。
他的指甲縫裡全是紙漿,地上的小紙片有的破裂開,有的缺了邊角。
樓上下來的人在黃槍身後說了什麼,黃槍沒有聽見,他們便從紙張中間走過去,在樓洞口看着黃槍。
黃槍像一台紡織機器,不斷重複着相同的動作。
天黑之後,黃槍從家裡摸了油燈。
小峰看到他,問,怎麼了?
黃槍沒應,就穿過雨水走回三單元。
地面的報紙逐漸幹燥,但還是潮濕柔軟的。
兩天兩夜之後,黃槍清晨抱着一個紙箱子回了家。
他把潮濕的報紙片重新擺在家裡的每一個角落,地面、桌上、椅子上,全是泛黃發灰的報紙。
做完這些,他把紙箱擱在床頭,用手圍起來,睡過去了。
在他昏沉睡去的時候,小峰就坐在家門口,看着街上流淌的雨水,天似乎越來越涼了。
小峰小心翼翼地以不踩破報紙的腳步,給黃槍蓋了薄被子,然後跑到一單元趙大媽家裡吃飯。
小峰站在趙家的陽台上看着車棚,整個車棚有二百米長,清一色紅瓦,隻是紅色消退了。
王老頭家的院子,已經全是黃掉了一半的葡萄葉子。
一條二十公分長的溪流連着每個院子。
小峰朝對面的樓頂看去,鋪得草率的瀝青沿着樓邊淌下來一片,維持着流淌的态勢固定住了。
黃槍下午坐起來了,他走到門口,喝了幾口水流裡的水,回到屋裡開始看那些報紙。
小峰從陽台上看到了他,隻知道他把趙湘貼在三單元牆上的所有報紙都揭了下來,但不知道他想要看什麼。
傍晚時,小峰關上了屋門,幫人存車。
嫚哥騎着侉子來了。
你爸呢?
屋裡呢。
他撕報紙幹嗎?
不知道。
過了下班的點,小峰鎖上了車棚大門,在嫚哥侉子的副座上躺下來。
屋裡的燈泡一直亮着。
小峰聽着瓦片屋檐下雨滴的聲音。
天還沒亮的時候,小峰聽到了黃槍嘶啞的哽咽聲,一直到天明。
天明後,小區依然處在陰霾中。
小峰打開屋子的門,發現報紙都被收進了箱子裡,黃槍坐在地上。
地面上是條紋的水迹。
黃槍對着兩腳間不成形的橡皮泥說,你為什麼看起來如此哀傷?他重複着。
黃槍的面罩不見了,眼前是小峰熟悉的那張三分之二都扭曲的面孔,還有因燒掉了眼皮而永遠閉不上的左眼。
你為什麼看起來如此哀傷?黃槍說。
小峰聽得周身寒冷,說,爸。
黃槍回頭看着小峰。
小峰慢慢走到黃槍身後,從牆上舉下龜殼,壓在橡皮泥上。
黃槍伸手觸摸着龜殼,那一刻,他看到龜殼之下衍生出一條巨龍,這條灰色的龍蠕動起來,龜殼向前移動,巨龍的身體從門口鑽出了地面,泥土從它身體上抖落,讓石子和瀝青混合的街道震蕩,地面如同蓮花一樣綻開。
樓宇的裂縫撕裂開來,這個傷口因為積蓄了很久,中間有溫潤的血液從裡面流淌出來。
花
1996.10.13
第二天,我穿着陳江的雨衣,他好像早上就出門了,我把雨衣的下擺卷了卷,用鐵夾子夾住。
然後在橋附近的一根電線杆後面等着何鐵他們四個人。
因為下雨的緣故,河水洶湧了些,可以在岸上聽到流水聲。
這件雨衣帶着帽子,帽檐拉低之後,沒有人可以認得出我。
為了預防突發情況,我還在口袋裡藏了一把折疊刀。
他們走過來時,并沒有猛子,我想,很好,有猛子的話我會心有餘悸。
穿過泥濘的菜市場,這三個人鞋子上都泡了泥漿,甩出一串淩亂的腳印。
七号樓因為雨水的滋養,空地也都被污水覆蓋,隻能踩着磚頭前行。
在他們到七号樓之後,我繞到東邊的樓口,那裡有堵牆可以掩護我。
我之所以從中午開始就跟着他們,還是想知道他們去裘子怡家裡做什麼,那未必是什麼好事,如果我待在家裡,肯定憂心忡忡。
隻有一直監視着這三個人,我才會有萬無一失的安心感。
我會一直跟着他們到傍晚,然後找機會殺掉何鐵。
他們三人上了二樓,我看到他們停在門前,但裘子怡好像不在家。
他們開始敲門。
在二樓台子上,有個水泥檐子,從那個位置可以看到裘子怡家裡有沒有人。
我想是不是該上去,但在想的時候,我已經不知不覺到了三單元樓口,我走到二樓和三樓之間的轉折口,用手撐起身體翻過去。
在這個台子上,如果我的雨衣不是深色的,大概會非常明顯。
腳下有塊木闆,為了不讓木闆在踩踏中發出聲響,我把木闆都立了起來,這些泡酥了的木頭手感很滑。
我伸出頭看向樓道,隻看到馮濤的背影。
他們開始瘋狂地砸門。
二樓趙湘家的門突然開了。
陳江從趙湘家裡走出來。
陳江在趙湘家裡做什麼?看到陳江的油頭,我心裡一陣惡心。
陳江朝樓下走去。
二狗是去趙湘家裡下象棋,陳江又不會象棋。
陳江滿面通紅,似乎很高興,高興得他連趙湘的門都沒關。
我聽到裘子怡家的門劇烈撞動的聲音,陳江聽到了,但他絲毫不在意。
我靠在牆上,基本能想象到這三個人灰溜溜地愣在裘子怡家門口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們來裘子怡家要做什麼,而裘子怡當天又去了哪兒。
他們後來很憤怒,本打算往樓下走,但又有些戀戀不舍,嘴裡也還嘟囔着什麼。
其實他們的想法應該很單純,想跟裘子怡待一會兒。
又或者根本不是。
我盤算着等何鐵三人走到一樓的時候,我就跳出去。
但他們不再往下走了。
馮濤好像看到了趙湘家敞開的門,他說,看!
幾秒鐘之後,傳來了何鐵的聲音,他說,是那個瘋子家?
對。
他們進了趙湘家,并且沒有像陳江一樣忘記關門,他們把門輕輕帶上了。
馮濤想讓另外兩人看什麼?
我在那個水泥擋闆上朝趙湘家的窗戶看過去。
趙湘隻穿了一件薄褂子,她細長的腿從褂子下伸出來。
看到家裡來了三個小孩,而自己又沒穿戴好,她很羞憤,想要趕走這三個人。
馮濤一屁股坐在了趙湘家靠窗的桌子上,他用手撥開了桌上的剪刀。
馮濤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幾乎已經預料到何鐵想要做什麼,他想做的,就是他一直要看的事情。
我想起睡在趙湘家沙發上,看到她安詳的雙腳時,那一片油墨味和淡淡的黴味。
這個讓人感到放松和舒服的地方,此時像這間屋子的窗戶也被打破了,小區污濁的臭氣充斥其中。
而最讓我困惑的,就是所有人傳言的一個女瘋子,在小學生的眼中,竟也不再是不容侵犯的。
甚至比同齡人的威懾力還要低。
趙湘在這些人眼中究竟意味着什麼?
我看到趙湘把手伸到馮濤的耳朵上提了起來,她把自己當作了一個正常人吧,而她現在并沒有喪失理智,現在還是白天。
馮濤一把推開了她的手。
趙湘想要獲得一個正常成年人威懾力的舉動激怒了何鐵,當馮濤從窗口的桌子上跳下來時,我看到趙湘褂子的領口被扯開,何鐵還在撕扯她的衣服。
憤怒的趙湘抽了何鐵一個耳光。
但她的力氣太弱了,她的胳膊比馮濤的還要細。
馮濤因為被擰了耳朵,撿起了沙發腳下的煙灰缸,他隻想吓吓趙湘,何鐵接過來,砸到了趙湘的太陽穴上。
受到攻擊的趙湘當即摔倒在沙發上,方弘毅舔着嘴唇,扒掉了趙湘的衣服。
趙湘掙紮着要站起來,何鐵一腳踹到她赤裸的肚子上。
她的額頭開了口,一條刺目的紅色從顴骨流向腦後。
何鐵笨拙地脫了褲子。
我閉上眼睛,渾身顫抖。
我一直沒想過,假如自己要殺死何鐵,是不是也如此殘忍?至少何鐵在對抗我時,我不會像趙湘這般無力,她連隐藏自己無力的機會都沒有。
她赤裸着成熟的胴體,展示了他們想看到的一切。
我急切地盼望遙遠海邊的鐘聲快點敲響,從遠處蕩過來,讓我能夠停滞在半空中,停在一個沒有穿透六層樓宇的夢境。
我的人生的終結點應該是在那個台子上,當我發現自己的下體膨脹起來,我再也忍受不了這份從出生起就根植在身體最深處的罪惡。
這罪惡蔓生出無數根須,醜陋險惡的根須,舞動着,扭曲着,沸騰着,這些根須從我的所有血管裡探出來,深深紮進小區的土壤裡。
絕望沿着我的鎖骨到下體裂開一道傷口,當那爆炸一樣的疼痛再也掩蓋不了羞恥的時候,我一頭朝着那糞池栽了下去。
黃小峰
某一天,陳沉來找我,說要告訴我一件事。
我不知道他是覺得我很有智慧,還是認為我相當可憐。
每個人都知道我是從下水道裡爬出來的,但具體從下水道裡爬出來是什麼感覺,人們對傳言是沒有清晰認識的。
在我的記憶裡,那種感覺和我後來看到自己的孩子從陰道裡爬出來,應該很類似。
陳沉找我,他想告訴我一些事,于是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硬币。
他說,如果是花,就可以說;如果是人頭,就不說了。
這是他理解的天意。
這是一個小癟三理解的天意。
結果,是人頭。
我說,無論是花還是人頭都是一樣的。
那時候七号樓的裂縫已經相當巨大了,夜深人靜的時候,能感覺到地底下那顆跳動的心髒。
撲通。
撲通。
在那次噴湧之後,葡萄藤生長得極其旺盛,如同爬山虎一般,覆蓋了半個樓。
可惜它還沒有把整個斷裂的樓包裹住時,這裡就已經拆遷了。
根須被扯斷時,會發出霹的一聲。
霹。
陳沉在二十歲的時候上了報紙,他被卡車軋死在馬路上。
看到的人說是他沖上去的,還喊着,找到了。
他什麼都不會找到的。
那時我已經搬到了城東。
在他還活着的歲月裡,我希望他把自己的花好好珍藏着。
我時而會想起那個背烏龜的男人,他隻來過一次,是他遺留下了死去的烏龜,又扔進河水中,這些龜殼構成了我痛苦而漫長的童年。
我經常跑到王老頭家,他家後院有一把春秋大刀,他說當年這把春秋大刀震懾古城。
王老頭是個傳奇人物,但傳奇的是他的經曆,他本身很可憐,老伴去世之後,他自己待在那間古舊的房子裡,沒有任何人探望。
一個人會在他人的記憶裡留下怎樣的一句話。
那個害他兒子死無全屍的女人,隻留下一句:當初是我年少無知。
便再也見不到了。
剛工作的時候,我還會去護城河公園遛彎,有一次碰到了武瘋子。
他在胸前挂了一塊木牌:忠義千秋。
對于那個年代以及之後的年代,我想,“忠義千秋”這四個字是最大的諷刺了。
也許,在我身上也不再保留什麼。
---初稿2011.11
---修改20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