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時在心裡極其瞧不起陳江,他說出這句話時輕描淡寫,輕得跟麻将攤上的人一樣與己無關,但陳江沒有與己無關的資格。
這個事不知道讓誰給告了,單憑這個就得辦他,加上你剛提的什麼校徽。
他殺了人挺合适。
陳江的嘴臉像極了一個腐乳瓶子,裡面渾渾濁濁全是鹹臭味。
挺合适,挺合适。
黃槍說。
這下都輕松了。
陳江說。
黃槍的碗筷還是沒有動,他把酒杯舉起來,陳江也擡起了手。
那你那事怎麼弄的?
陳江吧唧了下嘴。
現在也能說了,那天我跟二狗在一起。
黃槍想着“現在也能說了”,所謂現在,就是沒有二狗什麼事他就能說了,他跟二狗一定有什麼還不能說的。
黃槍再細問就不太合适了。
黃槍換了個說法,說,你跟二狗在一起怎麼不早說,還找我?
你不了解二狗,他陰,他不一定搭理你。
之後他進了号子,吃了苦頭,我才說的,要不他還不幫我。
黃槍深呼吸了一口。
陳江的說法很合理,如果他沒跟蹤過二狗,就會信了。
黃槍跟蹤二狗,每天就觀察他,看着他,他覺得陳江在扯謊。
這個謊又是怎麼扯圓的,二狗跟陳江待一下午不可能,二狗不會理這種人,二狗理陳江隻有一個可能,因為趙湘的事氣不過,想找他算賬。
你也别老摻和這件事,真讓你摻和進來你又不幹。
黃槍笑笑,擺擺手,說,我就聽那邊麻将攤天天聊,想摸清楚。
摸清楚跟你有什麼關系?又落不到你頭上。
黃槍想說,落到頭上和落不到頭上,對自己沒有太大區别。
黃槍覺得自己該走了。
跟你說,小峰最好抓緊上學,過了年紀不太好弄,他再晚就又遲一年。
我也頭疼。
沉兒來的時候也不好弄,戶口不在這裡,學校那個鞋底子臉主任操蛋,還來我這兒搞過,沉兒那事兒就辦得容易了。
你這個借讀費,學校得交上去一部分,你給那幾個人一點兒意思,就辦了。
我連好處也不好找。
你看着神神叨叨的,也搞不清主次,沒事兒管這管那的,正事不管。
黃槍沒想到能被陳江給教育了,心裡很憋屈。
那時候他領着小峰去學校,去三次,退三次,像交一件不合格的商品。
他也沒想到陳沉的學校能靠他爸這麼給順下來,陳江生存的招數還是挺多的。
黃槍又擡起頭看着院子裡的那一角葡萄,上面結了翠綠的一串,估計紫不了了,周圍葉子見黃,沒有上次那麼活氣。
你話不多,我還覺得你挺投機的,人壞在話多,我也遭了不少罪。
禍從口出,嘴就是萬惡之源。
陳江說。
黃槍這次是真心笑了,眼前這人比誰都明白。
諸多道理,明白又怎樣,明白之後反而就無顧忌了,覺得過了這條線也就是如此,反而不如困惑點,困惑點就會少伸觸角。
而且,陳江的嘴的确長得不怎麼好看,一個男人,嘴唇是薄的。
薄的東西鋒利,快,是萬惡之源。
黃槍出了門。
陳江看到牆角的那叢葡萄,突然眼睛潮了。
此時黃槍已經走出去了幾步。
小時候在老家,一群牛沖我來了,我踩着表哥跑了。
年輕時都去東北闖,我把朋友老婆賣了,跑回來,他人死在東北。
欠錢,人來抄我家,我讓老婆頂。
以前我在塘子裡釣魚,一條鲫魚上來,鈎子從魚嘴裡出來把我的手鈎破了,我的老母親用油紙給我包。
黃槍已經走遠,他似乎什麼也沒聽到,頭也沒回,進了他的車棚。
陳江在院子裡,用手捂着眼睛,在水泥封死的四方小院子裡,他像一尊雕塑。
第二天,兩個警察晃悠悠地來到黃槍的車棚,在門口站了會兒,見到了小峰。
你爸呢?
小峰裝聽不到,嘴裡嚼着花生。
兩個警察低頭看着小峰,朝車棚裡走。
這樣好嗎?
中年警察咧開嘴笑了,說,好。
進了屋,黃槍正在洗菜。
聽到腳步聲,就在身上擦了擦濕手,他擡起頭。
你收拾收拾,走吧。
去派出所的路上,中年警察說,李二士那邊出了點狀況,上頭對案子挺急的。
黃槍的嘴唇咬出了血,他覺得自己的血是甜的。
再次來到那間水泥房,裡面的人已經不像上次那樣粗暴地對他。
他在房間裡站了一會兒,一直站到傍晚,才盤腿坐在地上。
到了夜晚,黃槍盡量不回頭看還蹲在牆邊的長發青年和平頭青年。
兩人身上全部露出骨骼的形狀。
他們睜開眼睛,看到戴着面罩的黃槍。
你怎麼又來了?
黃槍平靜地說,這次可能出不去了。
這個是專門用作短期拘留的房間,可以聽到隔壁窗戶傳過來的雨聲。
那你們怎麼還在這兒?
我們不在這兒,是睡覺做夢的時候在這兒。
做夢來這裡做什麼?
也不是自己願意回來的。
平頭青年用腳勾了勾長發青年。
長發青年忙說,他是被我拉過來的,他做夢也不想回這裡。
黃槍深呼吸一口,他好像聞到了菜市場的味道,在被擠到路口的過程中,他在人群裡被推搡來推搡去。
他想起自己有一段時間,每天都會去菜市場買菜,買幾根芹菜,小卷心菜,或者幾塊姜,那時他還沒有調查那雙襪子,每天就在小區裡晃蕩。
他的視線從帽檐下面遊蕩出去,看着每個人鞋面露出的一塊襪子,或者褲腳短一截後露出的襪子。
小區菜市場的地面非常泥濘,兩排攤子上,各有一個魚戶,菜市場隻支持兩家魚戶,再要擠進一家,就會造成騷亂。
兩家魚戶和肉鋪,讓菜市場的地面變得黏膩,裡面混合着豬羊牛油,亮晶晶的,很滑。
因為菜市場這樣的地面,罕見有老人來買菜,除了個别幾個會壓價的小孩,基本都是下班後的中年人。
充斥着中年人的菜市場,有着一種壓抑的火焰氣,每個中年人都不服氣另一個中年人的更年期。
動物為了吓退對方,會将毛發豎起來,眼睛瞪圓,身體聳着。
菜市場的人與人之間怒目而視,人們為了強調自己的氣勢,都叉開兩隻胳膊,且龇牙咧嘴,鼻翼周圍的兩塊肌肉,即法令紋的起點時刻緊繃着。
更年期加強了獸性。
來菜市場買菜的中年人,都是一家之主,是每個家庭裡最兇悍最有權力的人,他們下班後,會往衣服裡塞東西,以膨大自己的體積來威懾對方。
由于菜市場的地攤占路,且下班後自行車橫行,道路非常擁擠,人流緩慢,因為緩慢,就不會有泥巴飛濺到人們身上,就減少了本該密切的摩擦。
菜市場裡最嚣張的是騎摩托車的人,摩托車占據兩個自行車的寬度,會給兩邊的人造成擁擠,被擠到一邊的人,心裡會騰起殺氣,他們立刻要讓摩托車上的人看到他們身上那一排大字:我從來不服氣其他人的更年期。
敢在菜市場騎摩托車的人,都不是一般人,他們有自己的一套方法:首先,摩托車有比自行車更大的體積;其次,他們會先買豬肉,再把豬肉橫放在車把和儀表上,滴着血的鮮豬肉會散發出血腥氣,加上整個摩托車巨大的體積,勢不可擋。
如果看到摩托車上沒有放各種鮮肉,說明此人不懂生存法則,騎自行車的人會扭一下車輪胎,用力将摩托車朝前别過去,前面的中年人也會這樣做。
這樣,摩托車就被轟出了菜市場,空着手,孤零零地看着左右兩側滿載而歸的人群。
菜鳥摩托車在這個菜市場裡永遠無法買到肉菜,他們會被推搡來推搡去。
除了摩托車,更為嚣張的是騎着侉子的人。
這些人,至少是處級或副所長級别,一般的片警和稅務員隻能騎自行車。
但侉子是很少見的,能騎侉子來的,絕對不會自己來菜市場,侉子來,就說明菜市場裡出了些事。
黃槍瘦小,還推着一輛瘦小的自行車,在人群裡攢動,他低着頭,掃過一個又一個腳腕。
黃槍感到自己被懷疑後有一點緊張,他想如果自己能找出兇手,扭轉調查方向,也許還能幫自己提高在小區的地位。
也許。
他對小峰的話不屑一顧:他們不會現在查你的。
黃槍沒有智慧,他是企圖融入群體的。
在提了兩棵蔥之後,黃槍遇到了一次不尋常的砍價。
在摩肩接踵的菜市場,砍價通常很簡單,菜戶報價,買戶說一個心理價位,菜戶在這個價位上上下浮動一點,交易就成了。
黃槍見到的是,一個中年女人對着菜戶說,兩毛。
菜戶頭也沒擡,低語着,三毛五。
中年女人非常氣憤,鼻翼開始顫抖,她說,兩毛,就兩毛。
菜戶低頭收拾被挑得散亂的芹菜,說,三毛五,不買滾蛋。
中年女人一踹自行車腳蹬子,車被停住了,人流也停住了,大家屏氣凝息地看着中年女人和菜戶。
中年女人說,昨天就兩毛,今天你不兩毛你就滾蛋。
菜戶擡起頭來,黃槍被震懾住了,殺氣四射的眼神,一股徹骨的寒意浸透全身。
菜戶铿锵地說,昨天,我也賣三毛五。
中年女人不甘示弱,挺起了胸,略微下垂的乳房挺出一團燃燒的火焰。
她叫喊,兩毛你也賺瘋了,不賣就趕快滾,趕快滾。
中年女人的一席話讓菜市場的買戶熱血沸騰,認為有一個更年期級别比較高的人為大家争臉了。
菜戶非常平靜地說,我吃體力飯的,大家都是熟臉,不坑不騙,小區裡做生意,都講個人情在。
中年女人的乳房好像被充了氣,随時都要炸裂開,她喊道,還不坑不騙,我看你就是宰人,你想宰我,我就不讓你幹了!
菜戶吼,幹你娘!菜戶一手抛出一把芹菜,意思是讓狗吃了也不賣給你。
菜戶的手維持着那個抛物的動作,胳膊橫在空中,好像手中持着棍棒。
中年女人看到菜戶的架勢,心中生了退意,前後的買戶察覺到中年女人要丢臉,就重新開始湧動,中年女人被車輪胎别了幾次,享受了初來乍到的摩托車的待遇,她被推搡到了菜市場出口,呆滞地望着遠方。
黃槍想起自己也有在菜市場被人推搡到路口的時候,那一刻,一邊是熙攘的人群,一邊是一座橋。
我恐怕出不去了。
黃槍說。
堅持住。
長發青年說。
黃槍困惑地看着他。
堅持住。
長發青年說。
黃槍從懷裡摸出橡皮泥,捏了一個雞腿,遞給他,說,你們太餓了,這個,可以望梅止渴。
長發青年接過來,一臉笑意地說,我們的身體不餓。
黃槍說,如果自己能出去,還是最好找出兇手,在找出兇手之後,他想再買一本《子不語》。
黃槍待在水泥房裡的日子,每天夜晚,兩個青年就會靠在牆角,什麼也不做。
在一個清晨,黃槍被長發青年叫醒。
他睡眼惺忪,沒有看到平頭青年,就問,那人呢?
你今天要出去了,他不想來送你,最好不要見面。
為什麼?
他讓我告訴你,不要總想着和别人一樣,你把面罩戴在臉上,就已經被隔住了。
自己看好自己就行。
人怎麼可以自己活呢?
長發青年起身,踹了黃槍一腳,又停頓了片刻。
因為太悲涼了。
長發青年把橡皮泥還給黃槍,橡皮泥已經捏成了一根骨頭。
謝謝啊。
黃槍盯着橡皮泥的骨頭,一言不發。
如果都是如此悲涼,他隻想趁着趙湘死之前,去摸一下她的大腿。
中年警察把手搭在黃槍的肩膀上,說,因為有你的參與,我們加快了查案進度,馬上就快水落石出了。
誰是石?
不是你,也不是李二士。
黃槍嘲諷地笑了。
黃槍和李二士一起被放了出來。
兩人撐着一把破傘,回到了小區。
隻是沒想到,迎接李二士的,是二狗老婆。
二狗老婆帶着恨意從三樓跑到樓下,又操起那軟軟的蘇南話,對着李二士咒罵着。
最令黃槍難受的,是站在一旁無助的二狗女兒。
他想如果她真能像月光一樣挂在天上就好了。
像月光一樣,被一層烏雲同小區隔開。
人頭
李二士回來時像極了一隻灰頭土臉的老猴子,他不敢看任何人,因為沒帶雨傘,他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兒,就低着頭踉跄着走。
他甚至不能在衆人面前跳起來躲避糞水,黃槍看着李二士,李二士一定是覺得沾一點就沾一點吧,别跳了。
這個兇悍的女人在李二士心目中是否坍塌了呢?一個人失控就不會再顯得強悍。
黃槍一直想不明白李二士究竟會對小女孩做什麼,他肯定沒有做極其過分的事,否則那些學生的家長早就發現了,可他又能做什麼?他也許隻是像隻猴子,扔兩根香蕉過去,用糖果引誘一下;也許根本就沒做過什麼,隻是把校徽收集起來。
校徽不夠可以再買一個。
她怎麼這麼恨你?黃槍問李二士。
李二士摸了把臉。
她可能覺得我出來,二狗就有麻煩了。
二狗會沒麻煩?
所以她揭發了我。
揭發?
她亮出了兩張牌,一張是校徽;一張是趙湘死的那天,二狗和陳江在一起。
她不想讓二狗進牢子。
二狗和陳江在一起是假的。
是假的。
李二士說。
黃槍突然明白了什麼。
陳江在那個酒局上的輕松,想必也是因為跟二狗老婆商量好了,陳江隻是想找個人幫他,但小區裡沒人會舍身幫他,深陷困局的二狗也隻是為了幫自己。
陳江沒有告訴黃槍他和二狗老婆的約定,他勢在必得的樣子也因為他堅信不是二狗殺害的趙湘,陳江肯定知道二狗和趙湘之間更多的事情。
隻是他一直想找人替他做僞證這件事,估計會害了他吧。
他為什麼一定要找人替他做僞證,或者是他殺害了趙湘?
你怎麼被放出來了?
李二士面露難色。
很多事,不太好控制。
我也控制不了自己,但我真沒做什麼。
最難的是面對自己。
李二士說。
什麼意思?
李二士轉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黃槍想到二狗老婆崩潰的那天,李二士在樓下佯裝看熱鬧,從他家上上下下幾番來看二狗老婆,最後選了一個樓口,撐起傘,站在弄堂裡。
李二士還顧忌黃槍會多想,就指指點點地說道幾句。
黃槍走後,李二士仍站在樓口,他聽着雨中蕩過來的柔軟的蘇南話,聽不懂,他知道自己在弄堂裡,糞水成了清澈的溪流,蘇南話軟化了他突出的堅硬骨頭,讓他幾乎支撐不起整個身體。
他在去警局之前是否還帶着那把傘呢。
傘上存着那個下午的時光,打開,也許還會飄出雨聲和蘇南唱腔。
到了晚上,嫚哥主動來找黃槍。
黃槍隐隐覺得,自己進警局跟嫚哥有很大的關系,他是熟悉這一片地方的,如果在這一片地方找個人背黑鍋,應該是嫚哥的提議。
那他又在背後調查什麼呢?
本來很清楚的事,就被這些人搞得亂七八糟的。
嫚哥說。
二狗在那天究竟幹什麼了?
其實問題就在這兒,我們抓他也很确定。
他說他在那天下午一直待在公園裡,看武術,看跳舞,但我們去問了公園的人,沒有人說看到他。
他撒這個謊幹什麼?
你們怎麼知道他撒謊?
這聽着不像撒謊嗎?你怎麼知道他沒撒謊?
黃槍就不能再說了,那聽起來真的像托詞、謊話,而且是不經大腦思考就編造出來的。
二狗老婆也混,和陳江串通,她以為我們一直沒理陳江,我們都是暗地裡查的,就是為了看他要幹什麼。
陳江找過你吧,給他做僞證,他找過好幾個人。
沒找過。
二狗老婆妨礙公務,做假證,這事也不小。
都是鄰居,還不知道怎麼弄,我就說她瘋瘋癫癫的,也是沒招,何況二狗也未必殺了人。
都想幹什麼呢?
誰知道呢。
二狗老婆知道李二士回來的話,二狗不一定就會判刑吧?
她應該知道,這個不清楚,得問問她,不過現在這個樣子,沒法問。
黃槍舒了口氣,摸了摸侉子。
車還好開吧?
好開,上次多虧了你,但你也沒白修,是吧?
嫚哥推着侉子進了車棚,出來時,他雙手叉在腰上。
我從警校畢業,談了對象,對象後來去外地了,回來後家裡給找了工作,剛上了兩天班,局裡掃黃,抓了一群小姐回來。
在院子裡站一排,一個年紀大點的上級,抓了一個推進房裡,他把那小姐往桌子上一按,扒下褲子就幹。
我不願去上班,緩了好一陣。
黃槍不知道嫚哥為什麼忽然說這個,他看着嫚哥的眼眶紅紅的。
我那對象現在結婚了,家裡還催我。
你是該結婚了,到年紀了。
以後再跟你說,這也不好提。
嫚哥朝遠處走着。
黃槍看着嫚哥的背影,想到自己還有事情沒問,就小跑着追上去,拍了嫚哥的肩膀,一邊還喘着氣。
李二士怎麼就放回來了?
他那個方面不行。
嫚哥有些自嘲地說。
黃槍沒聽明白,等着嫚哥再講。
他給我們看了,是不太行。
現在搬走了,告訴你也沒事兒。
黃槍定在原地,直到嫚哥拐過另一個樓口。
黃槍在床上躺了下來,腦子裡亂糟糟的,一群飛蟲亂舞,過了一會兒,都靜了,一片虛空。
他躺在床上,卻感覺飄了起來,門框上挂着髒乎乎的竹簾子,他想伸出手摸一摸,但他搖搖晃晃,控制不好身體,他飄到二層樓那麼高,朝趙湘家陽台裡看,一片墨水的藍色,什麼也看不到。
樓口那棵柳樹,原來柔順地垂下來,此時已經顯得幹癟,地上的小長條葉子沒人掃,打麻将的女人把葉子撥到一起。
他又飄向七号樓背面的樓口,還沒轉彎,就看到污水已經沿着這個小斜坡流下來,流得很遠,流過了好幾棟樓。
在這片空地上,有幾個小孩在踢足球,穿着汗津津的球服,膝蓋上有抹過紫藥水的痕迹。
他強扭過身體,終于能看到七号樓的背面,這個長長的大池子裡,漂滿了白帆船,有的朝西漂,有的朝東漂,沿着斜坡順流而下,還有的停在原地。
在淺淺的池子底,堆積着沾染了污泥的船,被沖得破爛。
黃槍看到李二士搬家時,卡車軋翻的淤泥還留在那兒,長長的兩條,延伸出了小區,在空地上留下黑色的印迹。
麻将攤的輿論導向了陳江一邊,黃槍覺得這幾個女人的直覺太滞後了,果然女性年紀大了,直覺就會退化。
當他再聽她們讨論時,就不太相信這些人的觀點。
他甚至覺得,誰殺了趙湘都可以,隻要真實情況是那樣就可以。
陳江并不知道有人一直在暗中調查他,黃槍還偶爾能聽到他在院子裡吹口哨。
每個階段都有那麼多所謂大的沖擊,面對這些沖擊的瞬間,人一定是蜷縮回某個記憶中。
所以在他極其窘迫時,小峰會對他說,爸,想要智慧嗎?其實小峰說什麼都行,隻要與此刻的事情無關,能讓他考慮就好,即使小峰說,爸,想去亞利桑那嗎?也可以,隻要讓他跳出此時的桎梏。
黃槍頭一次參與麻将攤,其他幾個老太太也沒有異議,趙大媽站起來讓了位置,他還向趙大媽讨了一把花生,他嚼着花生打着毛票的麻将,小峰就鬼鬼祟祟地走到他身邊,抓了幾顆他放在口袋裡的花生,說:爸,你也有花生吃了。
小峰高興地吹掉花生皮,送進嘴裡。
黃槍撐起雙臂,摸了張牌,他看着小峰,面罩後的眼睛忍不住流出淚水,他說,是啊,有了。
兩個攤子偶爾聊幾句别的,都是以打麻将為主,算錢算得極為精細。
誰也看不到黃槍面罩後的表情,他眼睛下的面罩已經濕了一塊,天黑之後,布濕了也看不出來,如同地平線上的一層淺雲。
李二士很快就搬走了。
人頭
從樓的後方看,三單元和四單元之間的那條裂縫好像又在生長了,可以填充進一個核桃。
如果房屋漏水的話,家裡的牆壁上一定生滿黴菌。
二狗老婆在陽台上放的模特變得幹幹淨淨,身子被正了起來,沒了泥巴,剝落的油漆就顯得刺眼。
清晨,二狗老婆推着自行車去上班,停在黃槍身旁時,黃槍擡頭,看她臉色還蠻好,頭發也梳理整齊了。
氣色不錯。
黃槍說。
二狗老婆擡起頭看着她家陽台上的模特。
我每天擦一遍,心情就好一些。
那改天我也買一個。
對你未必有用。
黃槍憨厚地笑了。
二狗老婆推着自行車輕快地走了。
她又轉頭對黃槍說,你跟李二士熟嗎?
也不太熟,怎麼了?
二狗老婆低下了頭,又擡起頭說,我覺得,我成熟了。
她溜着小步上車了。
二狗老婆看起來很滑稽,四十歲的臃腫臀部壓在自行車坐墊上,整個人看起來像被時間擠得松軟的麻袋。
當天下午,黃槍在棚子門口看到小孩團着泥巴扔二狗家陽台上的模特,是麻臉與其他幾個孩子,黃槍沒吱聲。
不知道哪個孩子扔的泥巴裡混了石頭,模特的一隻手掉了下來,掉到了陳江家的院子裡,小孩們便作鳥獸散。
大概是二狗老婆從客廳裡看到了沒了手的模特,來到陽台上,摸着模特空落落的肩膀,回了屋。
黃槍想,二狗應該是極不情願下來的,但他也不太想老婆去樓下撿。
二狗老婆的性子是想要什麼,就非要得到手。
黃槍就看到二狗來敲陳江家的院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陳江開了門,二狗也不進去,就站在門口,陳江不知說了什麼,二狗猶豫地進了院子。
黃槍從棚子的镂空窗戶偷窺着,他也想知道兩人見面能說什麼,能說成什麼樣。
這兩人的關系太複雜,也講不清楚。
不過黃槍認為最不想接觸對方的,還是二狗。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黃槍聽到二狗大喊,我操你媽陳江!
那聲音是喊,但是壓低了,聽起來又低又厚。
黃槍就從車棚裡鑽出來,站到離陳江家院子比較近的地方,仔細地聽着。
你和我一樣。
陳江說。
跟你這種貨色我不想說。
你先罵,但你一定得知道,你和我,是一樣一樣的。
我去你媽的。
你是個癟三,你是驢養的。
黃槍聽着二狗好像憋不住要動手,但年齡礙在那,怎麼都不會動手,但如此沖動也是極少見的。
現在大家都沒事了。
陳江說。
我就操你媽。
你跟我急什麼眼。
二狗抱着模特的手踹開了鐵門,他踹得估計腿都快斷了,鐵門上浮出一個腳印,像鑽天雷一樣的巨大震動聲,二狗氣沖沖地走出來。
我們都一樣。
陳江說。
二狗頭也沒回,全身都紫脹起來,那張國字臉變成了紫紅色,像個大葡萄。
黃槍知道,二狗跟老婆吵架從不帶髒字,他們一定說了什麼對兩人都很重要的事情。
隻是現在這個狀況,二狗已經被查過,又放了出來,他還能有什麼很重要的事?
模特的手很快就被補上了。
黃槍很難想象二狗能記着給他老婆撿那個模特的木頭胳膊回去。
模特手臂上的裂縫裡灌進許多水,也許内部中空的地方已經沁滿了雨水。
二狗和陳江的争吵讓黃槍感到困惑,他想多知道一些,再多知道一些。
李二士走的時候,卡車輪胎帶着稀釋的大糞在地面留了長長的胎印,延伸出了小區。
陳江是當天夜裡被默默帶走的。
小區的人大都以為陳江像二狗和李二士一樣,會再放出來。
大家對陳江都比較熟絡,他好事,什麼事都會摻和一下,逢人也都笑面相迎。
在小區裡,人和人就該是這種關系,笑面相迎,小事幫一把,大事兩不相及。
如果當時大家知道陳江再也不會回來了,也許會去送一下行,這個送行不隻是看熱鬧,甚至看熱鬧的成分很少,就是單純地見一面。
陳江也還是會笑面相迎,即使他心中多少有不平,也不會在人群裡失控。
人們不關注是誰殺了趙湘,隻關注誰殺了人。
但無論結果是誰,都會感到驚訝,心裡琢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