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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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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地上又隻剩下一攤清水,氣若遊絲地流淌着,地闆被染成了深色。

     很多年後我想起她的喃喃自語,那種逝去的、也許是世上最美好之物毀滅後的失落都會在胸口迅速積聚,讓我堅信人的絕望再也無法從身上剝離。

    這殘忍的世界。

     人頭 到了中午,小峰把黃槍叫醒,黃槍穿着雨衣緊靠在牆面上,雨衣上滿是褶皺,已經徹底幹了。

     黃槍背對着小峰,小峰又伸出手推了推黃槍,黃槍身體冰冷,小峰皮膚上的毛孔緊縮。

     黃槍從床上爬起來,他把雨衣脫下,疊好,給自己接了一盆熱水,把沾過熱水的毛巾敷在臉上,一股暖熱感刺激着他條紋縱橫的臉。

     他圍上了面罩,走出屋子。

     小峰嚼着花生說,你看到了? 黃槍舌頭還不太靈活。

     看到什麼了? 小峰噘起嘴,笑笑。

     龍啊。

     黃槍沒言語,他感到身體沉重,就靠在門框上坐了下來。

     你回來就睡,一定看到過什麼。

    我也不想知道,我看到過。

     不一樣,我是仿佛看到,你也是仿佛看到,都不算看到。

     有什麼不一樣?想看的,于是看到了,不挺好。

     趙湘門上的封條被撕破的事很快就傳遍了小區,嫚哥帶着幾個人來查,知道屋裡沒少什麼東西,就直接奔着二狗家去。

     嫚哥後來告訴黃槍,二狗沒有否認,他說是去拿點報紙。

    二狗的邏輯已經降低到跟他小學即将畢業的女兒一個水平了,二狗似乎已經無法和成年人對話。

    嫚哥還說,沒人管這個,這是找死。

     對封條被撕的事,最關注的人是李二士,他認為是二狗老婆撕的,二狗老婆想看看那間房子裡到底有什麼,有什麼能讓二狗從二樓上到三樓,義無反顧。

    李二士把這些話說給麻将攤聽,麻将攤覺得很有道理,二狗攬下來也有些莫名其妙,通過趙大媽的傳播,黃槍想到精瘦的李二士其實是一隻猴子精。

     這隻猴子在糞水池邊撐着小傘,凍得哆哆嗦嗦,他輕飄飄地看着小區,以為自己在春雨綿綿的弄堂裡吹着穿堂風。

    其實李二士對二狗不聞不問,他就隻看二狗老婆,那個身形魁梧膚色黝黑的女人,李二士像是能從這個女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春天。

    春天,猴子們興高采烈地去樹上種水果,在樹幹上刨幾個小坑,撒上種子,等到秋天就可以有吃不完的果子,滿嘴甜蜜。

    李二士就是帶着這種春天的視角觀察着小區。

     黃槍萬萬也沒想到,李二士也被抓去了,而且待的時間比二狗還要長。

     李二士被抓的消息,是二狗老婆說的。

    二狗老婆大概緩和了幾天,就又去上班了,黃槍有幾天早晨沒見到二狗老婆來推自行車,見到她時感到挺驚訝,但二狗老婆什麼都沒說,遛了幾步車就坐到了車座上。

    傍晚時,二狗老婆一臉高興,見到黃槍後又把面孔闆起來,她把車子在車棚裡停好,在門口對黃槍說,你知道二士給抓了不? 黃槍面罩下的眼睛肯定睜開了。

     下午抓的,你沒在這吧? 黃槍搖搖頭,想着下午去了菜市場一趟,就那麼一會兒李二士就給抓走了。

     抓他幹什麼? 二狗老婆臉上的笑容突然很怪,一種說不出來的怪。

    她擡起頭,用下巴指了指趙湘家。

    女人用下巴指方向,顯得極其粗鄙。

    黃槍心裡還在想剛才的笑到底哪裡怪,二狗老婆就走了。

     之後,黃槍去車棚裡巡視了一圈,沒有看到嫚哥的侉子,就在車棚前等。

    他一連點了四根煙,面罩被熏得煙味濃重。

    二狗是目前嫌疑最大的,陳江也有嫌疑,但是陳江根本就不會犯案,陳江活得自由,他沒有任何出口被堵住。

    二狗撕了封條,等于默認了他跟趙湘的關系,黃槍想起二狗陰郁的面孔、陰郁的背影,覺得即使二狗沒殺人,那也該一直調查他。

    趙湘家一定有許多二狗的痕迹。

    警察那邊也一定注意到了陳江那天所說的,他打聽了趙湘。

    隻是李二士,他是一個無論看起來還是接觸過之後,都讓人覺得跟所有事都沒有關系的一個人,他就像一隻猴子,人們看着它,其實是它看着所有人。

    他就隻是看着,他看得太輕松,過得也太輕松。

    黃槍越想越不對,他想到之前猜測過的軟木塞,也許是李二士被當作軟木塞把這個洞給填了,隻是為什麼不是二狗暫時先頂一下那個軟木塞? 嫚哥終于推着那輛侉子來了,見面就說,黃叔,車壞了。

     黃槍回屋裡拿工具。

    黃槍很興奮,也許他能趁着修車的時候多跟嫚哥聊會兒天。

    車棚裡一般都備有幾個打氣筒,黃槍原來是做修理的,也能應付摩托車。

     離合器壞了,我去屋裡找找。

     嫚哥接過黃槍手裡壞掉的沾着機油的離合器,颠了兩下,黃槍就出來了。

     黃槍擰着鉗子。

     李二士怎麼了? 嫚哥臉上露出難色。

     不能講也沒關系,剛才碰到二狗老婆了,她跟我說的。

     提到二狗老婆,黃槍心裡一閃念,二狗老婆的笑容浮現在眼前,那個怪笑,是貪了小便宜之後的笑。

     現在還都隻是調查,這個事兒沒有公開,也不能公開。

     黃槍的好奇心被揪了起來。

     所以就别問了。

     黃槍把鉗子扔地上,在一塊抹布上擦了擦手。

     我也不知道真假,李二士打過二狗女兒。

    嫚哥說。

     打? 嫚哥被黃槍逼問得有些難堪。

     性騷擾你聽過嗎? 聽過,聽過。

    這跟這案子有什麼關系? 嫚哥把身子靠在了侉子的副座上。

     當時趙湘家裡有打火機和煙灰缸,一些瓶蓋,還有幾個小玩具。

     黃槍點了點頭,他覺得嫚哥說得太慢了,想拿鞭子抽嫚哥說快一點。

     這些小區的人都知道,不知道誰傳的,都知道她家有什麼。

     還有一個校徽,我們都以為是趙湘撿的。

    嫚哥說。

     她發瘋的時候,有可能會拾些東西,挺正常。

    黃槍說。

     我們也覺得奇怪,關鍵就是,二狗女兒的确被騷擾過,李二士還拿了她的校徽。

     黃槍突然笑出聲來。

     他拿校徽幹什麼?别頭上啊。

     嫚哥一臉嚴肅。

     李二士家裡,還有校徽。

     他有個兒子啊。

     他兒子不在這一片的小學讀。

     黃槍在心裡理了理,理順了,大驚失色。

     先修車吧。

    嫚哥說。

     黃槍就回了屋,他翻找東西的時候把嫚哥的話在心裡倒放了一遍,他想這個線索現在才出來,必定是有人揭發的。

    能揭發的人,就一個,就是那個下午一臉貪了小便宜怪笑的女人,這個女人在黃槍面前沒有任何遮掩,是覺得不需要遮掩。

     黃槍心裡還有些疑問,隻是沒再開口,而且他覺得這裡面有個說不通的地方,黃槍又沒想到是哪裡說不通,他修好車後,腦子裡像爆米花機器一樣作響,那個不通的地方到底在哪兒? 嫚哥走後,黃槍有些頹然,他想,如果自己能親自問一問二狗女兒就清楚了,但他怎麼問?二狗女兒又怎麼會跟他說實話?二狗女兒在雨夜裡哭泣的眼睛,黃槍想如果不是出生在這個家庭裡,這個女孩的道路會不一樣吧,隻是現在似乎可以摸到她的軌迹,她自己是不是也感到遺憾? 回到屋裡,黃槍從抽屜裡掏出很久沒用的橡皮泥,那一大團橡皮泥上沾着一些面粉和沙粒,他在臉盆裡涮了涮,用抹布擦了,開始在手裡擺弄。

    他已經很久沒有擺弄橡皮泥了,隻有那天,他把橡皮泥墊在腿下。

    他已經快忘了自己之前的習慣:坐在家門口聽着老太太和更年期的女人聊東長西短,手裡捏出來一個橡皮泥,看着它,心裡就舒服些,感到小區是平靜的。

    趙湘死後,所有人似乎都添了一層謹慎,聊天的話語中這裡遮一層,那裡再遮一塊,說不清道不明,像是死了的人都跟自己有什麼關系,或者兇手跟自己有什麼關系。

    其實這也隻是一種錯覺,空間上接近了,心理上也就接近,人和人都是互相幹擾的。

     黃槍想象着李二士如何去騷擾小學生,那個胳膊肘如同嵌了釘子一樣的瘦小男人,在身後攥一把傘,接近一個小女孩,然後他怎麼做。

    想到這兒,黃槍覺得非常可笑,但李二士又似乎和這種可笑的事情特别般配。

    他靠近那個小女孩,他一點點逼近,那張不像同齡人一樣皮膚光滑的面孔上攀爬着粗細不一的褶子,這張臉的逼近像魔鬼一樣,李二士也許面無表情,又或者帶着另一種奇怪的笑容,那種能把對面的無力感像沙子般摧毀的笑容。

     黃槍的手裡把玩出一個形狀,是一艘船。

    一艘在糞水上,淋着雨的帆船。

     小峰的聲音打斷了黃槍的思考,爸,有人找。

     黃槍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緊張起來,他眼睛向上瞟,看清小峰背後的人後更加緊張了。

    對面站着的,是二狗女兒。

     他急忙起身搬了把折疊椅,家裡隻有這把椅子是軟墊的,黃槍打開椅子,用袖子擦了擦,擱在靠近門口的位置。

    二狗女兒走過來,說不用。

    黃槍放下椅子後,已經看不到小峰,他朝門外轉着腦袋看,也不見小峰的椅子。

    他就繼續坐在自己的闆凳上,用手心托着手中的帆船。

     黃槍平複着自己的情緒。

     怎麼了姑娘? 二狗女兒臉上強擠出笑容,她沒說話,看着黃槍手裡的帆船。

     黃槍就遞上去,二狗女兒接過來,用手掌溫柔地托起來。

    那手掌托起來的動作不像黃槍,黃槍的手是大油手,有機油和做飯的油,常年和金屬接觸,水分和柔軟都被吸盡,剩下堅硬枯燥的一根根手指。

    看着帆船,二狗女兒似乎想到了什麼。

    她一定想到那個雨水連綿的下午,她從家裡跑出去,一路踩着濃稠的糞水,跑向自己的母親。

     二狗女兒把雙手擱在膝蓋上,托着帆船。

     黃叔,前幾天我見過你。

     黃槍的臉色一定起着微妙的變化,隻是對面看不到。

     在哪啊? 二狗女兒低下頭,盯着帆船。

     我父母吵架那天。

     黃槍感到身體有些癱軟,他實在想不到他躲在黑暗中,隔着那堵矮牆,二狗女兒也沒有刻意朝下看,居然還能發現他。

    黃槍不知道該說什麼,夜晚的時候眼前的女孩目視着前方,眼睛裡不斷有淚水滑落,但沒有絲毫表情,那淚滴想必也是冰涼的。

    在黃槍心目中,她的軌迹發生了變化。

     你躲在那,是有些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我也在那裡躲過,以為誰也發現不了。

     如果是在同一個地方待過,應該是比較容易察覺的,黃槍暗責自己沒有提前想到——這很容易想到,父母吵架,她又不想走遠,躲在那是最好的吧原來那些靠在牆上的腐爛木闆是二狗女兒放上去的,藏在上面的那些罐子也是從家裡帶上去的。

    隻是那個地方太潮濕太寒冷,如果是冬天,那裡就是一個被遺棄的角落,沒人會察覺到,懸在半空中,像一件飄浮的家具。

     當黃槍感覺能理解對方的一些遭遇時,他似乎就坦然了些。

    他雙肩松弛了下來。

     我去那兒,是有些事情得做。

     我這次來,是覺得,我們都看到了不想讓人見到的樣子。

     黃槍心裡一陣波動。

    生活會讓人變得愚蠢、做作,越來越模棱兩可,越來越失去形狀。

    而每一個小孩都有着玲珑的形狀,有一份天然的能夠洞察人的敏銳。

    他想,讓自己看見的,也不隻是那個蜷縮在黑暗中顫抖的身影。

     我想問問你,如果你是我爸,你現在每天會想什麼? 黃槍緩緩低下頭,手掌搓着褲子,他看起來很平靜。

     怎麼說呢,你站在單杠上過嗎? 沒有,就是坐上去也不容易平衡。

     你爸就是,我猜,想平衡着往前走吧。

     二狗長跪的背影,似乎找到了還能讓他軀體堅硬的東西。

    那個東西小區裡似乎從來沒有過,所以黃槍看到了傷口。

    那同樣是他自己的傷口,如果跪了一百年,那傷口就流了一百年的血。

     二狗女兒面露困惑。

     你知道你爸做了什麼? 他背叛了我媽。

     黃槍沉思着。

     也不一定。

    他現在最需要的東西,我想是你剛才來的時候,認為能對我開口的那種覺察吧。

     二狗女兒的手指開始微微一動,她觸摸着帆船。

    她在思考。

    她思考時的樣子像月光。

     二狗女兒又想開口,但臉上已經绯紅。

     李二士。

    她說。

     黃槍會意地打斷了二狗女兒。

     我不相信我爸殺人。

     你對别人說過,李二士打你? 二狗女兒低下頭。

     不是打。

     我知道。

     他看二狗女兒的樣子,就知道李二士騷擾過她是真的,既然這是真的,那李二士去找趙湘也很有可能。

    隻是他還不知道二狗女兒想要說什麼。

     班裡的同學都會折這種紙船,在小河裡漂着很好看。

     黃槍點了點頭,他朝門外看去,天已經黑了。

    他聽到小峰幫人存車的說話聲。

     我們這個年紀,太多的困惑了。

    她說。

     是啊,太多困惑。

    也沒法解決,後來也還是困惑。

     二狗女兒朝後看了看。

     天黑了,我先回去了。

     黃槍起身開了燈,屋裡亮了些。

     先回家吧,上學就行。

     謝謝你。

    她把手裡的橡皮泥帆船輕放在桌子上。

     二狗女兒朝七号樓走去,消失在拐角口。

    黃槍注視着她。

     如何殺死何鐵?首先要把他和其他三個人分開,下一步就是如何不被人知道地殺死他。

    我想最好的方式是利用護城河,何鐵沉在水底,被發現得早,但是沒人會猜到兇手是誰。

    我甚至可以僞造他溺死的假象,即使别人懷疑不是溺死,那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三天裡我都沉浸在臆想何鐵的各種死法上,後來我發現構想太多會削弱我的沖動,就确定了其中一種。

    趁他不注意,我用石頭砸他的腦袋,再推進護城河裡。

    石頭肯定不會把他怎樣,但石頭會讓他昏迷一會兒,再掉進即便不到一米深的河水裡,何鐵也必死無疑。

     在時機上,我可以在何鐵和他們分開之後,把他帶到河邊,向他攤牌。

    沒有人會懷疑我,沒有人會懷疑小學生。

     我想,在何鐵把我的事情傳遍全班之前,他隻是跟幾個人說了而已,這幾個人就是一個集合三角形的頂點,迅速地,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我在護城河邊上構思着如何殺死何鐵時,看到河對岸站着一個秃頭女人。

     周五,過幾日後就是周末,我跟王天一在小區的一片空地上彈溜溜球,之後方弘毅和馮濤也參與進來。

    因為有王天一在,所以我沒法拒絕,就四個人一起在地上彈。

     玩的是過七龍,在地上挖七個洞,距離不同,從一洞到七洞,彈進去的難度是遞增的,過了第七個洞,再蹭到其他任何一人的球,就可以滅掉那個人。

     我對溜溜球頗有手感,在學校很少有人比我準,高手彈,手不貼地,在半空中找點,一個抛物線,指間的玻璃球砸到另一個一公分直徑的玻璃球上,叫點蛋。

    兩米以内我都可以點到,但那天發揮得不好。

    點不準,就隻能把手背靠在地面上彈。

     發揮不好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心不在焉。

    我想問他們明天有什麼打算,我想先演習幾遍,以便找到那個可以動手的機會,另一方面我還懷疑自己不敢動手。

    有很大的概率,我會臨陣退縮。

     從下午玩到傍晚,我已經輸了好多局,但那天我卻不太在乎輸赢。

    傍晚時我們挖的小坑都被陰影填滿,地面也灰暗起來。

     在快散局的時候,我們四個人蹲在地上。

    我們找的是個荒棄的院子,除了泥土,就隻有些雜草,這一片空地上的草都被割掉了。

     明天你們幹嗎?我說。

     馮濤嘲諷地看了我一眼,說,明天中午找裘子怡玩,她爹媽明天都不在家。

     不在家你們就去?王天一說。

     怎麼了?去玩怎麼了? 方弘毅蹲在一邊,他想說話,但是控制不了舌頭,他的舌頭在嘴唇上磨來磨去,他的嘴唇已經和傍晚融為一體了。

     接着我就聽他們閑聊,我打着自己的算盤,我堅信裘子怡一定是被他們掌握了什麼把柄,所謂去玩,也是他們死皮賴臉地去找。

     方弘毅卻對我說了句話,他又舔了一圈嘴,說,你怎麼看起來跟鬼一樣。

     我站了起來,說,有嗎? 我很想看看自己的樣子,在聽了方弘毅的話之後,我甚至有些驚恐。

    手肘上起了一層疙瘩。

    我為什麼會驚恐? 方弘毅說完之後,另外兩人都看向我,觀察着我。

    在天沒有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有一小段時間,彌漫着那種讓人非常壓抑的灰色,在這種灰色裡,這三個人投來了一種似乎帶着恐懼的眼神。

    我被瞪得有些生氣,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在我擡起手的時候,這三個人都站了起來,王天一還後退了兩步。

     我感到害怕,手接觸到了額頭,是溫的,又順着臉滑下來,好像沒有什麼異常。

    隻是我回憶不起自己長什麼樣子。

    記憶裡,那是不斷移動的模模糊糊的一團。

    可能隻是在此刻的記憶裡,我回憶不起自己長什麼樣子,這是周圍氣氛一下變了的原因。

    他們三人到底是在嘲諷我,還是真的覺得我在灰色的天光下像鬼一樣? 回家的路上,王天一似乎跟我隔着跟平時不一樣的距離,他一直低着頭,不言語。

    那個走動的步伐像随時要跑掉的樣子。

     頃刻間,我似乎明白了,也許他們都意識到我是個什麼人,來自哪裡,以及我身上的秘密。

    我那因羞恥感而渾身飄浮的邪惡,在傍晚,他們都感覺到了。

     想通之後,我非常難過。

     這大約是我要提前殺死何鐵的契機,我把對所有事物的不信任,以及所有事物對我造成的不适感,都歸咎在了他身上。

    如果不是他,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我會順利畢業,度過小學時光。

    時光在我這裡好像突然少了一截,我在那種莫名丢失又不知失去了什麼的惶恐中,凝聚了所有的仇恨。

     人頭 以前小區裡有個會功夫的瘋子。

    人們稱會使家夥會打人的叫武瘋子,行為混亂但對人無害的叫文瘋子。

     武瘋子是個胖子,一年四季不穿上衣,露出沾着油污的臂膀。

    武瘋子會作勢,他腰上要圍一圈瓶瓶罐罐,連着一根線,有兩米長,拖到地上,上面也拴滿了鐵罐子和碎布條。

    武瘋子比較準時,每天清晨六點,圍繞小區每個樓走一圈;傍晚六點,再走一圈。

    走的時候,身上的東西咔咔碰撞,丁零作響。

    聽到這聲音,居民就知道,武瘋子來維護治安了。

     武瘋子大約三十歲,原來也是文瘋子,後來被一群學生堵住,要他用腦袋拍磚頭,不拍不讓走。

    武瘋子知道疼,但被打就更疼,就用磚頭拍了,拍了兩下,不夠狠,學生不樂意。

    武瘋子見學生兩眼紅光,也快瘋了,為了安撫他們的情緒,武瘋子就用磚頭狠狠地朝自己腦袋上砸了一下。

    滋出血,血蓋住臉,學生們朝四方作鳥獸散。

     從那之後武瘋子覺得這樣不行,就找電線杆,雙手抱住,用腦袋磕。

    大家見到武瘋子練鐵頭功,都非常鼓勵他,武瘋子借此多混了些嗟來之食。

    但令人沒想到的是,武瘋子白天晚上都在磕,腦袋上頂着幾個大包,看着就疼。

     武瘋子一磕,就是兩年。

    兩年之後,他跟人說的第一句話是:忠義春秋。

     武瘋子的鐵頭功自學成才,成了之後,他就不再磕電線杆了,一磕,水泥杆就要裂開。

    那時換了新一批學生,就每天看武瘋子磕磚頭,武瘋子接過闆磚,輕輕往頭上一蓋,磚頭就斷了。

    時間長了,武瘋子覺得學生搞不出新花樣,就從小區離開了。

     那之後,沒有武瘋子維護治安,所有少年就迎來了他們的動亂時期。

    而動亂産生的惡意,伴随了所有人的一生。

     黃槍在腦海裡重複了一夜那晚二狗女兒來找他的場景,一遍遍複述,隻是他還是覺得有個點不對,嫚哥同他講話,斷開,接上,可有一個點是接不上的。

     第二天,黃槍在門口刷牙,看到陳江開了旅館的鐵栅欄門。

    黃槍叼着牙刷,牙膏的腥氣刺得眼睛澀,他突然想到了那個一直連不起來的地方。

    當時陳江找黃槍,是為了讓黃槍僞造趙湘被殺的時候他們在喝酒的證據,因為陳江知道他跟趙湘的關系遲早也會暴露,實際上就是說陳江沒有不在場證據。

    而二狗,他也沒有不在場證據。

    隻有李二士有,因為當天黃槍看到李二士像往常一樣去上班,黃槍去買菜時,又在下午看到李二士在街口和一個老頭下棋,老頭不斷地吐痰,李二士非常專注。

    一個普通人殺了人以後,怎麼會去街口下棋?李二士自己也可以讓人證明他在下棋,隻是平時他都在下班之後才有些活動,而趙湘死之時,是他上班的時間,他的工作不是在單位裡待着,他做的事情需要四處跑,那時間段雖然誰也不能确定他去了哪,做了什麼,但要回到小區去殺個女人,再去看下棋,這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還有什麼證據,一個讓所有人都覺得是李二士殺了趙湘的證據。

    所以,出現了校徽。

    李二士為什麼會去趙湘家遺落一個校徽?也可能是之前遺落的,可如果是之前遺落的,他性騷擾小學生做什麼? 黃槍終于找到那個理不順的點了,喜歡周末去公園溜達的二狗,沒有人可以證明他那天在做什麼,陳江當天也不知道在做什麼,這幾個人卻更可疑,所以怎麼也不會輪到李二士。

    二狗在警察局的五天裡,也沒說自己在那天幹了什麼。

    看到陳江的身影,黃槍覺得有必要去問一問陳江是如何開脫的,他也許知道李二士的情況。

     陳江似乎又恢複了以往意氣風發的模樣,大背頭亮得像燈泡,皮鞋擦得油黑。

     飯前,黃槍提着一隻燒雞去敲了陳江的院門。

    開門的是陳沉,陳沉喚一聲黃叔。

     小區裡私下叫他黃叔的,也隻有陳沉和二狗女兒了,隻是陳沉在人群裡還是喊他黃槍。

     黃槍覺得陳沉不是特别喜歡和小區的那群人待一起,他看起來有矛盾的地方。

    陳沉像個長毛賊,頭發淩亂,神情恍恍惚惚,好像随時都會閃動一下就消失掉。

     陳江見了黃槍,表情有點不自然,可馬上又熱情地請他進門。

    黃槍進了院子,陳江讓陳沉去屋裡拎酒,他們可能正在吃飯,就把桌子上沒怎麼動的飯菜也端了出來。

    陳沉兀自打開大門,走了。

     兩人坐下來,陳江說今天還有點事情,不能跟他坐太久。

    黃槍沒細問,想自己本來也沒有那麼多要說的。

     黃槍的碗筷沒動,尋摸着怎麼開口。

    自那次之後,陳江對黃槍刻意地疏遠,見了,打了招呼就轉身回屋,黃槍也覺得疏遠得對,這個時候,自己已經知道了些對陳江不好的事情,說多了反而尴尬。

     陳江做出一副興緻怏怏的樣子。

    黃槍想着怎麼能讓陳江放松警惕。

    他想刻意說點陳江不知道的事。

    就試探地問,你知道那個校徽嗎? 陳江看着黃槍。

     什麼校徽? 黃槍見陳江似乎不太知情,這件事應該還沒有傳播開,嫚哥那邊不會說,二狗老婆更不會傳。

    他能确定,也是很巧合地接觸到了二狗女兒。

     趙湘家的那個校徽,是李二士從學校的一個女學生身上弄的。

     陳江一臉驚訝。

     李二士?也難怪,他都殺人了。

     黃槍知道自己已經有機會問點什麼了,陳江不知道校徽的事是真的,但說李二士殺人就是裝給自己看的。

     我也是聽說,有女學生出來指認了李二士。

     陳江給黃槍斟了酒。

    他眯縫着眼看着黃槍,他這雙眯縫眼着實讓人讨厭。

    人都有改不了的習慣,大部分都讓别人不太舒服。

     你不知道,李二士撕過趙湘貼的破報紙。

    陳江說。

     撕報紙怎麼了? 你住前面,可能沒見過,李二士是經常去撕報紙,他撕下來不扔。

    我覺得他跟趙湘上過床。

     黃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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