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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洛卫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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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姆 法 恩姆 梭 福 斯維 土 依姆 烏 枯樹就在那永無止息的微風中搖曳,晃動,發出一陣陣窸窣聲和嗚咽聲。

     在所有的歲月裡——當人行道上布滿青草,成了一片沼澤,曆盡長毛象與象牙的世紀,曆盡太陽靜靜升起的世紀——受盡創傷的女人——她穿着裙子——右手裸露,左手貼在身邊,伫立着,唱起愛情的頌歌——她歌唱持續百萬年的愛、亘古不滅的愛。

    她輕輕地唱起了她那死去幾百萬年的情人。

    幾百萬年前,她的情人曾和她在五月裡并肩漫步;然而她記得,盡管光陰如夏日一般漫長,遍地盛開火紅的皺菊,随着歲月的消逝,他離開了人間;死亡的巨鐮砍倒了巍巍群山,終于,她那蒼老和花白的頭埋在已變成一塊冰渣的大地中;她祈求諸神,把一束紫石南放在她身旁隆起的墓地上;最後一輪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晖殘照墳茔,因為到那時,宇宙的盛典行将告終了。

     當這首古老的歌在攝政公園地鐵站的對面傳播時,大地似乎仍然郁郁蔥蔥,繁花似錦;盡管那歌聲出自下裡巴人之口,仿佛從地上一個泥濘的洞口傳出,同紛亂的雜草和樹根纖維糾結在一起,然而,那首古老的歌宛如冉冉浮起的氣泡和淙淙的流水,浸透了無窮歲月的互相纏繞的根莖,浸透了白骨和寶藏,流水潺潺,彙成一條條溪澗,流過人行道,流過馬裡勒柏恩大街,又往下向尤斯頓大街流去,滋潤大地,留下一星濕漉漉的斑點。

     那曆盡滄桑的老妪,好似生了鏽的唧筒,她仍然記得,在遙遠的古代,在五月裡一個豔陽天,她曾與情人并肩漫步;如今隻落得伸出一隻手乞讨銅錢,另一隻手緊緊攫住身側;一萬年之後,她依然會在那裡,回想起在一個五月的豔陽天,她曾去漫步,如今唯有海水奔騰了;至于跟誰一起漫步卻無關緊要——反正他是個男子,噢,真的,他是曾經愛過她的男子。

    然而,時光的流逝使那邈遠的五月的豔陽天變得朦胧了,一朵朵鮮豔的花瓣罩上了銀灰色的冰霜;她懇求他(就像她此刻毫不含糊地乞讨一般):“用你那甜蜜的眼神注視着我的眼睛吧。

    ”可惜如今她再也看不見那褐色的眼珠、烏黑的胡子和曬紅了的面孔,隻看到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隐約閃現;她仍然以年逾古稀的人特有的、小鳥一般清新的神志,婉轉地抒唱:“把你的手給我,讓我溫柔地撫摸吧;”(彼得·沃爾什不由地給了這可憐的老妪一枚銀币,然後坐上出租汽車。

    )“即使被人看見又有何妨?”她問道,一面攥緊手,含笑地,把銀币放入口袋;一雙雙好奇地凝視的眼睛似乎都不見了,過去的世世代代也随之消逝——人行道上熙熙攘攘,中産階級的紳士淑女們匆匆地奔波——就像樹葉被踩在腳下,被那永恒的春天所浸潤,淹沒,定型—— 依 恩姆 法 恩姆 梭 福 斯維 土 依姆 烏 “可憐的老婆子,”雷西娅·沃倫·史密斯說。

     啊,可憐的悲慘的老婆子,她說。

    她站在街邊等待,準備穿過馬路。

     倘若這是個雨夜?倘若那老婦人的父親,或者在她生活如意時認識過她的人,湊巧經過這裡,看到她落魄的模樣,會怎麼想呢?她在什麼地方過夜呢? 永不泯滅的遊絲般的歌聲歡欣地、幾乎快活地漸漸飄入空中,猶如農舍煙囪裡的炊煙,袅袅升起,裹住了潔淨的山毛榉樹,化成一縷青煙,在樹端的葉子中飄散。

     “即使被人瞧見又有何妨?” 連續幾星期以來,雷西娅都悶悶不樂,因此,她對四周發生的一切都有感觸,有時候,看到面目善良的人們,她幾乎覺得必須在街上攔住他們,隻是為了告訴他們:“我不幸福呢”;而那老婦人在街上唱着“即使被人瞧見又有何妨?”的歌,使她忽然感到一切都會好轉。

    她和丈夫正要去見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她覺得那醫生的名字聽上去就很舒服,他肯定會立即治愈賽普蒂默斯的病。

    這時,過來了一輛啤酒廠的大車,灰色馬的尾巴上插着鬃毛般的稻草,豎得筆直,還有新聞招貼。

    她感到,不幸福的感覺完全是愚蠢的夢幻。

     就這樣,賽普蒂默斯夫婦穿過馬路;他們究竟有什麼引人注目之處?有什麼特征會引起一個過路人猜測:這個年輕人的胸中深深地藏着人世間最重要的啟示?并且,有沒有人會想到,他是人間最幸福而又最悲慘的人?也許他倆比其他人走得慢些,那男的顯得有些遲疑,趑趄不前;但是,對于多年來沒有在工作日的早晨到過倫敦西區的職員來說,還有什麼比仰望天空、左顧右盼更為自然呢?波特蘭街似乎是他進入的一個房間,那裡的人都已出外,吊燈懸挂在粗布袋裡,管家拉開了長簾的一角,讓一道道修長的光束照進室内,照在樣子古怪的空椅上;她向參觀的遊客介紹,這地方多麼美妙,多麼美妙;可是又多麼奇怪,他想。

     從外表看,他興許是個職員,一個高級職員,因為他穿着棕色皮靴;他的手表明他頗有教養,他的側影也給人這種感覺——棱角分明,挺大的鼻子,睿智而敏感,可是他的嘴唇卻顯得松弛,不太相稱;他的眼睛(同多數人一樣)沒什麼特點,不過是淡褐色的大大的;總的說來,他是介乎兩者之間的邊緣人物:或許他最後會搬入珀利區的一座邸宅,還擁有一輛汽車;興許一生都在陋巷裡租一間小公寓;總之,他是那種靠自學得到一半教育的人,他的學問全都從公共圖書館借閱的書中獲得;他寫信給一些著名的作家,遵照他們的勸告,每晚工作之餘都要讀書。

     至于生活中的其他經驗,就是人們獨自在卧室或辦公室内,在田野或倫敦街頭散步時感受的經驗,他均已通曉;他從小就離鄉背井,因為母親欺騙了他,因為他好多次沒洗手就下樓去喝茶,因為他看出在斯特勞德[英國西南部小城。

    ],詩人沒有前途;于是他便到倫敦去,隻告訴了親信的小妹妹,并留下一封可笑的短信,就像大人物寫的那樣;隻有當他們經過奮鬥而成名之時,普天下的人才會來拜讀他們的留言。

     倫敦容納了成千上萬名叫史密斯的青年,但對于賽普蒂默斯之類奇特的名字毫不在意;父母給孩子取這樣古怪的名字,意欲使他們顯得與衆不同。

    他住在尤斯頓大街附近,有過形形色色的經曆。

    譬如,在兩年之内他那紅潤、稚氣、橢圓的臉就變得又尖又瘦,充滿敵意了。

    可是對于這一切,即使最善于觀察的朋友能說些什麼呢?除非像園丁早晨打開花房的門,看到他種的花兒又有一朵開放時所說的:花開了!那是虛榮、野心、理想主義、激情、孤獨、勇氣和惰性這些常見的種子培育出的異葩,所有這一切混合起來(就在尤斯頓大街附近的鬥室内)使他感到怯懦,說話結結巴巴,使他渴望提高修養,也使他愛上了伊莎貝爾·波爾小姐,她在滑鐵盧大街講解莎士比亞作品。

     他不是有點兒像濟慈[濟慈(1795—1821),英國浪漫派詩人,著名詩篇有《夜莺頌》、《秋頌》、《希臘古甕頌》等。

    ]嗎?她思忖着,考慮如何使他欣賞《安東尼和克利奧佩特拉》[莎翁後期著名悲劇,取材于普魯塔克(Plutarch)著《希臘羅馬名人傳》。

    ]以及其他莎士比亞戲劇;她借書給他,寫給他一些短簡;在他心中燃起生平唯一的烈火,并不産生熱量,僅僅在波爾小姐身邊閃爍金紅色火焰,無限幽雅而飄渺;背景是《安東尼和克利奧佩特拉》,滑鐵盧大街。

    他覺得她很美,相信她才智超群,無瑕可擊;他在幻夢中思念她,寫詩奉獻給她,而她卻忽視其中眷戀之情,隻用紅墨水筆替他改錯;有一個夏夜,他瞧見她穿着綠裙在廣場散步。

    “花開了,”園丁要是打開門可能會這樣說,換句話說,要是園丁在任何一個夜晚,約莫同樣的時刻,走進房來,看見他在寫作,看見他把寫的稿子撕掉,看見他在淩晨三點寫完一部巨著,奔到街上溜達,參觀教堂,有的日子禁食,有的日子痛飲,貪婪地讀莎士比亞、達爾文的著作,以及《文明史》和蕭伯納的作品。

     布魯爾先生知道史密斯出了什麼事。

    布魯爾先生在西布利和阿羅史密斯公司當總幹事,那公司經營拍賣、估價和地産買賣。

    他認為,史密斯出了什麼事了;對這個年輕人,他有慈父般的感情,對史密斯的才能他高度評價,并且預言在十年至十五年内,他會成功地坐上經理室中陽光照耀的皮靠椅,四周環繞着存放契約等文件的箱子。

    “隻要他保持身體健康,”布魯爾先生道。

    可是,史密斯看上去弱不禁風——這是個隐患;于是他建議史密斯去踢足球,鍛煉身體,還請他吃晚飯,而且考慮推薦他提薪,但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事,推翻了布魯爾先生的大部分計劃,奪走了他手下最能幹的年輕人。

    歐洲大戰的魔爪是如此陰狠,如此無孔不入,終于把一座谷物女神的石膏像砸得粉碎,在天竺葵花床裡炸出個大洞,還把馬斯威爾希爾區布魯爾先生家的廚師吓得神經錯亂。

     賽普蒂默斯加入了第一批自願入伍者的行列。

    他到法國作戰,為了拯救英國;在他的頭腦中,英國這一概念幾乎完全是莎士比亞戲劇,以及穿着綠裙子在廣場散步的伊莎貝爾·波爾小姐。

    在法國戰壕裡,他的身心立刻發生了一種變化,也就是布魯爾先生建議他踢足球時設想的變化;他變成了雄赳赳的男子漢,得到晉升,還受到長官埃文斯的青睐,甚至鐘愛。

    事情活像兩條狗在火爐前地毯上嬉戲;一條小狗耍弄一個紙球,咆哮着猛撲上去,不時咬一下老狗的耳朵;那老狗則懶洋洋地躺着,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爐火,伸出一隻爪子,轉身慈愛地吠叫幾聲。

    他們形影不離,分享一切,又争吵,打架;然而,當埃文斯(雷西娅和他隻有一面之緣,稱他是個“文靜的人”,他體格健壯,一頭紅發,在女性面前相當木讷),當埃文斯于停戰前夕在意大利犧牲時,賽普蒂默斯卻顯得無動于衷,甚至沒有看作一場友誼的終止,反而慶幸自己能泰然處之,頗為理智。

    戰争教育了他。

    戰火是壯觀的。

    他已經曆全部過程:友情、歐洲大戰、死亡,得到過晉升,年齡不滿三十,肯定會活下去。

    這一點,他預料得不錯。

    最後一批炮彈也沒有擊中他。

    他冷漠地眼看它們爆炸。

    和平降臨之時,他正在米蘭,被安頓到一個旅店老闆家去住,那兒有一個院子,盆裡栽着鮮花,小桌子放在空地上,老闆的幾個女兒在做帽子。

    有一天晚上,他與這一家的小女兒盧克麗西娅訂了婚,當時意識到自己感覺麻木,因而驚恐萬分。

     一切都已結束,停戰協定已經簽訂,死者亦已埋葬,可是,他卻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怖所籠罩,晚上尤其可怕。

    他喪失了感覺的能力。

    那些意大利姑娘坐在房裡做帽子,他打開她們的房門,便能看到她們,聽見她們的聲音;小盤子裡盛着彩珠,姑娘們在彩珠中間搓金線;她們把硬麻布制的模型左右轉動,桌上堆滿了羽毛、金屬飾片、絲綢和緞帶,剪刀碰着桌面,發出嘎嘎聲;可是他有一個缺陷,喪失了感覺的能力。

    不過,剪刀的嘎嘎聲、姑娘們的笑聲,以及帽子的制作過程,這一切保護了他,保證了他的安全,給了他避難之處。

    可他不能整夜坐在那兒。

    他在清晨時常失眠。

    床在坍塌,他在往下掉。

    嗬,隻要求得剪刀,燈光和硬麻布模型所保障的安全就行了!于是他請求盧克麗西娅嫁給他,她是兩個女孩中較年輕的,活潑而輕佻,長着藝術家特有的纖細的手指,她會經常翹起手指說:“奧妙盡在其中呢。

    ”絲綢、羽毛,還有其他一切,在她的手指撥弄下都富有生命。

     “帽子才是最重要的,”當他們一起去散步時,她會這麼說。

    她會仔細觀察一路上看見的每一頂帽子,觀察鬥篷、衣裙以及婦女們的風度。

    她批評衣冠不整,也反對濃妝豔抹,但不帶惡意,隻是以手勢表示不耐煩,就像一個畫家把刺眼的赝品從眼前拿開時所做的手勢,盡管那些假冒的畫匠顯然并無惡意。

    此外,盧克麗西娅會寬厚地而又帶着批評的眼光,稱贊一個裝束得恰到好處的女店員,或者以行家的目光,滿腔熱情、毫無保留地對一位剛下馬車的法國太太贊歎不已。

    那位女士穿着灰鼠皮大衣、罩袍,戴着珍珠首飾。

     “太美了!”盧克麗西娅低聲說,一邊用手肘推了推賽普蒂默斯,叫他也看。

    還有“美食”,陳列在玻璃櫥窗後面。

    他卻感到食而無味(雷西娅愛吃冰淇淋、巧克力一類的甜食)。

    他把杯子擱在大理石小桌上,不想吃。

    他望着街上的人群,他們似乎很幸福,聚在街心,高聲叫嚷,嘻嘻哈哈,莫名其妙地争論不休。

    他卻食而不知其味,感覺麻木。

    就在茶室裡,置身于茶桌和喋喋不休的侍者中間,那駭人的恐怖攫住了他的心靈——他失去了感覺的能力。

    他能推理,也能閱讀,例如,他能毫不費力地讀懂但丁[但丁(1265—1321),意大利民族詩人。

    代表作《神曲》具有史詩的規模,概括了中世紀後期意大利的社會風貌與本質,并譴責教皇和僧侶的專制與貪婪;繼往開來地預示了文藝複興時代。

    ]的作品(“賽普蒂默斯,你一定要把書放下,”雷西娅說,一面輕輕地阖上《神曲·地獄篇》);他能算清賬目,頭腦十分健全;那麼,肯定是社會出了差錯——以緻使他喪失了感覺力。

     “英國人真是沉默寡言,”雷西娅道。

    她喜歡這樣,她說。

    她敬重那些英國人,也想看看倫敦,看看英國的駿馬和裁剪入時的衣服。

    她有一個姨媽嫁給了英國人,住在索霍[倫敦市中心一地區,以栉比鱗次的夜總會、影劇院、異國風味的飯店等聞名;也是華僑的聚居區。

    ];她還記得,姨媽曾告訴她,倫敦的商店妙不可言哩。

     他們搭上火車離開紐海汶,賽普蒂默斯凝望車窗外掠過的英格蘭大地,心中尋思:興許世界本身是毫無意義的吧。

     在辦公處,上級提升他擔任要職,并為他感到驕傲。

    他曾榮獲十字勳章。

    布魯爾先生說:“你已盡了職責,現在該由我們……”他激動萬分,竟連話也說不下去。

    随後,他與雷西娅搬進了托特納姆考脫大街旁一所令人羨慕的宅子裡。

     在這裡,他再次翻開莎士比亞的作品。

    少年時代對語言的陶醉——《安東尼和克利奧佩特拉》——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莎士比亞多麼憎惡人類——穿衣,生孩子,腌臜的嘴巴和肚子!這一點,如今已被賽普蒂默斯識破,那就是蘊含于華麗的詞藻之中的啟示。

    一代人在僞裝下傳給下一代人的秘密信息,無非是憎惡、仇恨、絕望。

    但丁就是如此。

    埃斯庫勒斯[埃斯庫勒斯(公元前525—前456),古希臘戲劇家,稱為希臘悲劇之父。

    ](從譯本看來)也是如此。

    雷西娅就坐在那邊桌上裝飾帽子,那是為菲爾默太太的朋友做的,她按鐘點幹活兒。

    賽普蒂默斯覺得她看上去蒼白、神秘,猶如一朵淹沒在水下的百合花。

     “英國人太一本正經,”她會這麼說,同時伸出手臂摟住賽普蒂默斯,把臉頰貼在他面孔上。

     莎士比亞厭惡男女之間的愛情。

    兩性關系使他感到肮髒。

    可是雷西娅說,她一定要有孩子。

    他倆結婚已經五年了嘛。

     他倆去觀光了倫敦塔[倫敦之東的城堡,現為國家博物館,館内收藏英國皇室珍寶。

    在曆史上,倫敦塔曾長期被用作主要的國家監獄。

    ],參觀了維多利亞和艾爾伯特博物館[倫敦市内博物館,珍藏世界各國名畫。

    (艾爾伯特是維多利亞女王的丈夫。

    )],站在人群中觀看國王主持議會開幕式。

    還有那些商店——帽店、服裝店、櫥窗裡陳列着皮包的商行,雷西娅會站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細看。

    但是,她非得有個兒子。

     她說,一定要有一個像賽普蒂默斯的兒子。

    其實,沒有人能與賽普蒂默斯相比:他那麼溫存,那麼莊重,又那麼聰敏。

    難道她不能也讀些莎士比亞的作品嗎?莎士比亞是個很難懂的作家嗎? 不能讓孩子在這樣一個世界上出生。

    他不能讓痛苦永久持續,或者為這些充滿淫欲的動物繁殖後代,他們沒有永恒的情感,隻有狂想和虛榮,時而湧向這邊,時而又倒向那邊。

     他谛視着雷西娅裁剪,整形,恰如一個人瞧着鳥兒在草叢裡跳躍,飛舞,連手指也不敢動一動。

    實際上,人既無善意,也無信念,除了追求眼前更多的歡樂之外,沒有仁慈之心,這就是真相(盡管她對此并不理會)。

    人們成群結隊地去狩獵。

    他們結成一夥又一夥,去搜索沙漠,尖嘯着消失在荒野中。

    他們抛棄死者。

    他們臉上滿是怪相。

    譬如說,辦事處的那個布魯爾,他的小胡子上塗了蠟,戴着珊瑚領帶扣針,穿着白色緊身褲,還有令人愉快的熱情——然而他的内心卻是一片冷漠和怯懦——他的天竺葵在大戰中炸毀了——他的廚師精神失常;再比如那個叫阿米莉亞什麼的,總是在五點準給大家送茶點——她是個目光狡黠、神色鄙夷、聲名狼藉、貪得無厭的小東西;還有那些穿着漿洗過的硬襯胸的湯姆和伯蒂們[泛稱,指庸庸碌碌之輩。

    ],他們身上滲出一滴滴罪惡,他們從未見過他在筆記本上畫的他們的醜态:赤身露體,裝模作樣。

    在街上,卡車在他身邊隆隆駛過,招貼畫上揭露種種令人炫目的暴行:男人陷在礦井下,女人被活活燒死;有一次,一群傷殘的瘋子列隊在托特納姆考脫大街上,跨着輕松的步伐,龇牙咧嘴地向他點頭,從他身旁擦肩而過,每個人都抱歉似地、而又得意洋洋地顯示不可救藥的苦惱;這些瘋子正在操練、透風,也許是作為展品,供公衆消遣(人們哄然大笑)。

    他會不會發瘋呢? 喝茶的時候[英國人在下午4點半至5點左右有喝茶的習慣,茶桌上備有糕點、餅幹之類。

    ],雷西娅告訴他,菲爾默太太的女兒要生孩子了。

    她可不能一天天衰老而沒有孩子!她很孤單,很不幸福!自從他們結婚以來,她第一次哭泣。

    她的哭聲遠遠地傳到他的耳畔,他确實聽到而且清楚地注意到哭聲,他把它與活塞的撞擊聲相比。

    但他并無感覺。

     妻子在哭,他卻無動于衷;不過她每次這麼深切、沉默、絕望地啜泣時,他就向地獄沉下一級。

     終于,他把頭埋入雙手之中,這一姿态過分做作,他完全明白其中毫無誠意,隻不過是機械的動作而已。

    現在他已投降,要由别人來幫助他;一定得喚人來,他屈服了。

     什麼也無法使他醒來。

    雷西娅扶他上了床,請來了一位醫生——菲爾默太太介紹的霍姆斯大夫。

    那大夫給他作了檢查,說他什麼病也沒有。

    哦,真令人寬慰!多麼善良、多麼好心的人啊!雷西娅自忖。

    霍姆斯大夫說,要是他自己感覺異樣的話,就上音樂廳去排遣,或者同妻子一起休假一天,打高爾夫球。

    為什麼不在臨睡前吃點溴化劑呢?每次兩片,用開水吞服。

    霍姆斯大夫敲敲牆壁說,勃盧姆斯伯裡[倫敦市中心一地區,系不列颠博物館和倫敦大學所在地。

    弗吉尼亞·伍爾夫自1904年起就在這裡居住。

    ]一帶的老房子内,嵌闆細工大都做得挺講究,不過,房東卻愚蠢地用牆紙把它們全糊上;不久前有一天,他去看一個叫什麼爵士的病人,住在貝德福德廣場[屬于勃盧姆斯伯裡區,在不列颠博物館附近。

    ]…… 這樣看來,沒有任何借口了,他什麼病也沒有,隻犯了那樁罪過,為此,人性已判處他死刑,讓他喪失感覺。

    埃文斯陣亡時,他滿不在乎,那便是他最大的罪過;可是在清晨,所有其他罪行都在床的圍欄邊昂起頭來,搖晃着手指,針對他那平躺的身體冷嘲熱諷。

    他躺在床上,意識到自己堕落了;他并不愛妻子,卻跟她結婚,欺騙了她,引誘了她,并且使伊莎貝爾·波爾小姐怒不可遏;他身上布滿斑斑點點的罪惡,因而,婦女們在街上看見他便會吓得發抖。

    對這樣的可憐蟲,人性的判決是死亡。

     霍姆斯大夫再度來訪、出診。

    他身材高大,面色紅潤,儀表堂堂;他輕輕地踢幾下靴子,照幾下鏡子,把一切都說成無關緊要——頭痛啰、失眠啰、驚恐啰、亂夢啰——他說這些隻不過是神經質的症狀,其他什麼也不是。

    假如霍姆斯大夫發現自己一百十六磅的體重減輕了,即使僅僅減輕半磅,他也要在早餐時叫妻子給他再來一份麥片粥(雷西娅得學會煮麥片粥呀);他又說,總而言之,健康主要靠自己掌握。

    要使自己對外界事物感興趣,養成某種愛好。

    他打開莎士比亞劇本——《安東尼和克利奧佩特拉》——又把莎士比亞的書推開。

    霍姆斯大夫說,要有一種興趣與愛好,因為,他自己那強健的體魄(他工作起來同許多倫敦人一樣努力)就該歸功于這一點:他總是能把精力從治療病人轉到搜羅古董式的家具,難道不是這樣嗎?啊,要是不嫌冒昧的話,他得說,沃倫·史密斯太太插的那把梳子可真漂亮哩! 當這該死的家夥再次來訪時,賽普蒂默斯拒絕見他。

    他真的不見我嗎?霍姆斯大夫愉快地微笑着說。

    呃,他不得不友好地推開嬌小可愛的史密斯太太,這樣才能越過她,進入她丈夫的卧室。

     “哦,你害怕了,”他歡快地說,在病人身邊坐下。

    竟然對妻子說什麼要自殺,她還那麼年輕,又是外國人,不是嗎?難道這不會使她對英國丈夫産生一種極其古怪的想法嗎?一個人對自己的妻子得負一種責任吧,難道不是嗎?與其躺在床上,還不如去幹一項工作,不是更好嗎?他已經有四十年的經驗了,賽普蒂默斯可以相信,霍姆斯大夫不會騙他——他壓根兒沒有病。

    下一次霍姆斯大夫再來時,希望看到賽普蒂默斯已經起床,不再使他的妻子,那位嬌小可愛的太太,為他那麼擔憂了。

     總之,人性——這個鼻孔血紅、面目可憎、殘暴透頂的畜生抓住他了。

    霍姆斯抓住他了。

    霍姆斯大夫每天按時來看他。

    賽普蒂默斯在一張明信片背面寫道:一旦你失足走入歧途,人性便纏住你不放。

    霍姆斯不會放過他。

    他倆唯一的生路隻有逃跑,不讓霍姆斯知曉,逃往意大利——無論何處,無論何地,隻要離開霍姆斯。

     但是,雷西娅不能理解他。

    霍姆斯大夫那麼善良嘛。

    他對賽普蒂默斯關心備至。

    他說,他一心想幫助他們。

    她告訴賽普蒂默斯,霍姆斯大夫有四個孩子,他邀請她去喝茶呢。

     這麼說,他被遺棄了。

    全世界的人在叫嚷:為了我們,自殺吧,自殺吧!可他為什麼要為了他們而自殺呢?想想看,食物可口,太陽溫暖;而自殺這回事,又該怎麼辦呢?用一把餐刀,血流滿地,太惡心了——還是吸煤氣管吧?他太軟弱了,幾乎連手也難以舉起。

    況且,他已被判決,遭到遺棄,孑然一身,同瀕死的人一樣孤苦伶仃;然而,在這孤獨中,卻自有莫大的欣慰,崇高的獨立不羁,逍遙自在,那是有牽挂的人無法享受的。

    誠然,霍姆斯是勝利者,那長着血紅鼻孔的畜生是勝利者。

    不過,即使霍姆斯本人也無法碰一下這個被抛棄、被排斥的畸零人,在天涯海角飄泊的最後一個厭世者,他回眸凝視紅塵,仿佛溺水而死的水手,躺在世界的邊緣。

     正在那關頭(雷西娅出去買東西了),偉大的啟示降臨了。

    簾幕後面傳來一個聲音。

    埃文斯在講話。

    死者與他作伴了。

     “埃文斯,埃文斯,”他呼喚着。

     史密斯先生在大聲自言自語,年輕的女仆艾尼絲在廚房裡告訴菲爾默太太。

    當她端着托盤進去時,他高聲叫道:“埃文斯,埃文斯!”她大吃一驚,吓得跳起來。

    她跌跌撞撞地奔到樓下。

     雷西娅走進來,手裡捧着鮮花。

    她穿過房間,把玫瑰花插入花瓶中,陽光直射在花朵上,雷西娅在室内歡笑,雀躍。

     雷西娅說,她不得不從街上一個窮人手裡買下這些玫瑰;不過,花兒差不多凋謝了,她說,一面插好玫瑰花。

     唔,外面有一個人,肯定是埃文斯;至于雷西娅說的幾乎凋謝的玫瑰,則是他在希臘田野上采撷的。

    互通信息意味着健康,幸福。

    互通信息,他輕輕地咕哝着。

     “你在說些什麼,賽普蒂默斯?”雷西娅問他,心中恐懼萬分,因為他在喃喃自語。

     她吩咐艾尼絲跑去請霍姆斯大夫。

    她說她的丈夫精神錯亂,幾乎連她也不認識了。

     “你這個畜生!你這個畜生!”賽普蒂默斯罵着,因為他看到了人性,也就是霍姆斯大夫,走進房間。

     “哎,這一切是怎麼回事?”霍姆斯大夫用人世間最溫和的語氣問他。

    “胡言亂語吓唬你的老婆嗎?”霍姆斯會給他服一些藥,讓他安睡的。

    如果他們很有錢的話(霍姆斯冷嘲地掃視一下房間),如果他們不信任他的醫道,那麼,他們滿可以上哈利街[倫敦一街名,是收費昂貴的私人醫生聚集之處。

    ]去求醫;霍姆斯大夫說這幾句話時,不那麼和顔悅色了。

     時間恰恰十二點正,大本鐘敲響了十二下,鐘聲飄蕩至倫敦北部,同其他鐘聲彙合,又與雲彩及煙霧飄渺地交融,終于在藍天翺翔的海鷗之間消逝了——當克拉麗莎·達洛衛把綠色衣裙放在床上,當沃倫·史密斯夫婦一走上哈利街,就在此時,正午的鐘聲敲響了。

    十二點是他們預約的時間。

    雷西娅望過去,心想,那也許就是威廉·布雷德肖爵士的寓所吧,門前停着一輛灰色汽車。

    (一圈圈沉重的聲波在空中回蕩而消融。

    ) 果然——是威廉·布雷德肖爵士的汽車,那輛灰色汽車,車身低、功率高,嵌闆上隻簡樸地刻着他的姓名縮寫,字字連綴;似乎他認為,不宜刻上貴族的紋章,因為他更高貴,乃是神靈的助手,傳播科學的大法師。

    正因為汽車是灰色的,為了同這莊重與柔和的色澤相配,車内層層疊疊鋪設灰色毛皮和銀灰色毛毯,這樣,爵士夫人在車中等候時就不會受風寒侵襲。

    威廉爵士經常駕駛六十英裡甚至更長的路程,到鄉間去為那些有錢的病人出診,恰如其分地索取高額診金,因為這些病人付得起。

    爵士夫人背靠座位在車中等候一小時或更長一些時間,膝蓋周圍用毛毯裹住,心中有時想着病人,有時想着一堵金牆;就在她等待的時候,金牆每分鐘都在增高;她這麼想是有道理的,因為金牆能使他們倆擺脫所有的變故和憂患(她曾勇敢地忍受憂慮,他倆曾苦苦奮鬥)。

    她這麼想着、想着,感到自己置身于甯靜的海洋上,那裡唯有香風吹拂;她受人尊敬、贊美、羨慕,她的願望好像都已實現,盡管身子肥胖不免令她遺憾;每星期四晚上,他倆都要設盛宴,招待同行;偶爾為義賣市場剪彩,還觐見過皇族;可惜她和丈夫相聚的時光過于短暫,因為他的工作越來越繁忙;他們有一個兒子在伊頓公學[伊頓公學,英國最著名的私人學校,1440年由亨利六世創建。

    曆屆畢業生中成為政界、工商界與學術界的名人甚多,例如惠靈頓公爵、格拉斯通首相、麥克米倫首相、道格拉斯·霍姆首相,等等。

    ]念書,學習很出色;她還想生一個女兒;她的興趣很廣泛,兒童福利啰、癫痫症的病後調養啰,她都關心;此外,她也酷愛攝影,要是正在興建一座教堂,或者一座教堂行将倒坍,她就會在等候丈夫的時候,買通教堂司事,拿了鑰匙進去拍照,那些照片幾乎能和職業攝影師的作品媲美呢。

     威廉爵士本人年紀不輕了。

    他曾拼命工作,他的地位完全由于他的能力(其父是個小店主);他熱愛自己這一行,善于在大場面上顯露頭角,又有雄辯的口才——當他受封爵位時,多年的辛勞使他顯得滞重、倦怠(川流不息的病人簡直永無休止,名醫的重任和特權那麼艱巨),這種倦怠的神色配上白發,使他的形象更顯得與衆不同,并且帶來一種聲譽(這對于治療神經科疾病尤為重要),說他不僅具有閃電般的絕技和幾乎萬無一失的診斷,而且富有同情心,手腕高明,洞察人心。

    當他們倆(沃倫·史密斯夫婦)一走進房間,他便一目了然;一看到賽普蒂默斯,他就斷定這是一個極為嚴重的病例。

    他在幾分鐘内就确定,這是精神徹底崩潰的病例——體力和神經全面衰竭,每個症狀都表明病情嚴重(他在一張淺紅色病曆卡上記錄他倆的回答,一面小心地喃喃自語)。

     霍姆斯大夫給他治療了多久? 六個星期。

     開了一點溴化劑嗎?他說什麼病也沒有嗎?噢,是的。

    (這些普通開業醫生!威廉爵士心想,他一半時間都得花在糾正他們的錯誤上,有些根本無法彌補。

    ) “你在戰争中表現很出色嗎?” 病人遲疑地再說了“戰争”一詞。

     病人給詞彙賦予象征性的含義。

    這是個嚴重迹象,應記入病曆卡。

     “戰争?”病人問。

    歐洲大戰——是小學生用火藥搞的小騷動嗎?他在服役期間表現很出色嗎?他真的忘了。

    正是在大戰中他失敗了。

     “不,他在戰争中表現非常出色,”雷西娅肯定地告訴醫生。

    “他得到了晉升。

    ” “在你的辦事處,人們對你的評價也很高嗎?”威廉爵士掃了一眼布魯爾先生那封充滿贊美之詞的信,低聲問道。

    “那麼,你沒什麼需要擔憂,沒有經濟問題,什麼問題也沒有,是嗎?” 他犯了一樁可怕的罪,被人性判處了死刑。

     “我……我曾經,”他開始說,“犯了罪……” “他什麼過錯也沒有,”雷西娅向醫生保證。

    威廉爵士道,如果史密斯先生不介意的話,他想和史密斯太太在隔壁房間談一談。

    你的丈夫病情很嚴重,威廉爵士告訴雷西娅。

    他是否揚言要自殺? 是的,他是這麼說的,她答道。

    不過,他不是當真的,雷西娅說。

    當然不是。

    問題隻是他需要休息,威廉爵士道:休息,休息,再休息,長期的卧床休息。

    鄉下有一所令人惬意的療養院,她的丈夫會在那兒得到充分照料。

    要叫他離開她嗎?她問。

    威廉爵士道:沒有别的辦法,他必須離開她;當我們患病時,最親近的人對我們并無好處。

    不過,他沒有發瘋吧,不是嗎?她問。

    威廉爵士從來不提“瘋狂”這個詞,他稱之為喪失平衡感。

    她又說,她的丈夫不喜歡醫生,他會拒絕到療養院去的。

    威廉爵士簡短而耐心地跟她解釋病情。

    他曾揚言要自殺。

    所以,沒有别的辦法可供選擇。

    這是個法律問題。

    他将在鄉間一所美妙的屋子裡卧床休息。

    那裡的護士很出色呐。

    威廉爵士每星期會去探望他一次。

    假如沃倫·史密斯太太真的感到沒有其他問題需要問他了——他從不催促病人——那麼,他們就回到她丈夫那兒去。

    她說,沒有什麼要問了——沒有什麼需要詢問威廉爵士的了。

     于是,他們回到賽普蒂默斯·沃倫·史密斯跟前,這個人類中最崇高的人,他是面對法官的罪人,綁在高處示衆的犧牲者,亡命之徒,溺死的水手,寫下不朽頌歌的詩人,撇開生命走向死亡的上帝。

    他坐在一張扶手椅上,在日光照耀下,谛視着布雷德肖夫人身穿宮廷服裝的照片,含糊地咕哝着關于美的字眼。

     “我們已經簡短地交換了意見,”威廉爵士道。

     “他說你病得很重,很嚴重,”雷西娅說。

     “我們認為你應該到療養院去,”威廉爵士告訴他。

     “霍姆斯辦的療養院嗎?”賽普蒂默斯嗤之以鼻。

     這家夥給我的印象極壞,威廉爵士自忖;因為他的父親是個生意人,他對教養和衣着懷有本能的敬意,衣衫不整使他惱怒;而且,更隐秘的原因是,威廉爵士内心深處嫉恨有教養的人,因為他自己從來沒時間讀書,而那些人來到他的診所,暗示醫生并非受過教育的人,盡管這個職業需要才智高超的人時刻絞盡腦汁。

     “不錯,是我辦的一個療養院,沃倫·史密斯先生,”他說,“在那裡,我們将教會你休息。

    ” 最後還有一樁事。

     他深信沃倫·史密斯先生複原以後,世上沒有人會比他更溫存,決不會讓妻子受驚吓的。

    不過,他曾揚言要自殺哩。

     “我們都有消沉的時刻嘛,”威廉爵士道。

     你一旦失足,人性就會揪住你不放,賽普蒂默斯反複告誡自己。

    霍姆斯和布雷德肖不會放過你的。

    哪怕你逃入沙漠,他們也會去搜索,哪怕你遁入荒野,他們也會尖叫着沖過來,還用拉肢刑具和拇指夾[中世紀迫害異教徒的殘酷刑具。

    ]折磨你。

    人性殘酷無情哪。

     “他有時會沖動嗎?”威廉爵士問雷西娅,把鉛筆擱在淺紅色病曆卡上。

     那是我自己的事,賽普蒂默斯在一邊說。

     “沒有人隻為自己而活着,”威廉爵士道,同時瞟了一眼他妻子穿着宮廷服裝的相片。

     “你還有遠大的前程哩,”威廉爵士道。

    布魯爾先生的信就放在桌上。

    “前途無量嘛。

    ” 假如他吐露真情呢?假如他實言相告呢?霍姆斯、布雷德肖會不會放過他? “我……我……”他結結巴巴地說。

     可他究竟犯了什麼罪?想不起來了。

     “什麼?”威廉爵士鼓勵他說下去。

    (時間可不早了。

    ) 愛、樹木,沒有罪行——他給人們的啟示是什麼呢? 想不起來了。

     “我……我……”賽普蒂默斯結結巴巴地說不下去。

     “盡可能少考慮你自己,”威廉爵士善意地勸他。

    說實在的,他這樣的身體根本不宜走動。

     你們還有什麼事要問我嗎?威廉爵士道。

    他會作好一切安排(他低聲告訴雷西娅),他會在當天傍晚五點到六點之間通知她的。

     “一切都托付給我吧,”他說,接着打發他倆走了。

     雷西娅出生以來從未感到如此痛苦,絕對沒有!她祈求醫生幫助,卻遭到了冷漠,敷衍了事!他辜負了他倆的期望!威廉爵士不是個好心人。

     當他倆走到街上時,賽普蒂默斯說:光是保養他那輛汽車就得耗費不少錢吧。

     她緊緊攫住他的手臂。

    他倆被人抛棄了。

     其實,她對醫生還能有什麼奢望呢? 他已給了病人三刻鐘時間。

    如果在這門精确的科學中,一個醫生喪失了平穩之感,就不成其為醫生了,何況這門科學涉及的是我們一無所知的領域——神經系統,人的大腦。

    我們必須有健康的體魄,而健康就意味着平穩。

    當病人走進你的診所,宣稱他就是耶稣基督(這是個常見的錯覺),還說他要給世人啟示(病人大都這麼說),并且揚言要自殺(他們經常這麼揚言),那醫生就得運用平穩的手段:命令病人卧床休息,獨自靜養,安靜和休息;休息期間不會見朋友,不看書,不通信息;休息六個禮拜,直到病人的體重從進院時的七點六磅增加到十二磅為止。

     平穩,神聖的平穩,乃是威廉爵士的女神。

    他獲得這一概念是在巡視病房之時,在垂釣鲑魚之時,在布雷德肖夫人于哈利街生兒子的時刻。

    布雷德肖夫人也釣鲑魚,而且,她拍的照片同職業攝影師的不相上下。

    由于他崇拜平穩,威廉爵士不僅自己功成名就,也使英國日益昌盛;正是像他之類的人在英國隔離瘋子,禁止生育,懲罰絕望情緒,使不穩健的人不能傳播他們的觀點,直到他們也接受他的平穩感——如果病人是男子,就得接受他的觀念,如果是女子,就接受布雷德肖夫人的觀念(這個賢妻良母繡花,編織,每星期有四天在家陪伴兒子);正因為如此,不僅同行尊敬他,下屬害怕他,而且病人的親友對他懷有最深切的感激,因為他堅決主張:那些預言世界末日或上帝顯靈、自命為基督或女基督的男男女女預言家們,統統應該遵照威廉爵士的命令:躺在床上喝牛奶——這是威廉爵士根據三十年來治療這類病例的經驗,以及他那一貫正确的直覺得出的結論。

    這,便是瘋狂——這種觀念,他那平穩的觀念。

     然而,平穩還有個姊妹,不那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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