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可掬,更令人敬畏;這位女神此刻正要沖下聖殿,打碎偶像,代之以她自己那嚴峻的形象——在炎熱的印度沙丘上,在泥濘的非洲沼澤地裡,在倫敦的貧民窟;總之,隻要不正常的氣候或魔鬼引誘人們放棄自己的真實信念,她便會在那裡出現。
她的大名叫感化,她盡情地蹂躏弱者的意志,熱衷于引人注目,發号施令,強加于人,把自己的容貌刻在民衆臉上而得意揚揚。
在海德公園的自由論壇上[海德公園是倫敦著名的公園。
按慣例,各式各樣的人可以在園内公開宣講形形色色的觀點。
],她站在一個桶上宣講;她身穿白衣,裝出兄弟般仁愛的面貌,在工廠和議會裡走動,帶着一副忏悔的模樣;她提供援助,但渴望權力;她粗暴地懲罰異己分子或心懷不滿的人;她賜福于馴良之輩,他們仰望她,卑躬屈膝,從她的眼神裡看到自己的光明。
這位女神(雷西娅·沃倫·史密斯看透了)也存在于威廉爵士心中,盡管她披着似乎合情合理的僞裝,潛伏在冠冕堂皇的名稱之下:愛情、職責、自我犧牲,等等;在大多數場合,她不露真面目。
威廉爵士一直多麼辛勤地工作啊——多麼努力地籌措資金,宣傳改革,創立機構啊!但是,感化,這位愛挑剔的女神,更喜歡鮮血,而不愛磚瓦,并且極其微妙地盡情銷蝕人們的意志。
譬如布雷德肖夫人吧,十五年前她屈服了,拜倒在感化女神的腳下,這是完全無法解釋的:沒有當衆争吵,沒有厲聲申斥,隻是潛移默化,她的意志漸漸消沉,被水淹沒,轉變為他的意志。
她帶着甜蜜的笑容,很快地順從了;在哈利街宅子裡準備八九道菜,宴請十至十五位專家,她都應付裕如,禮數周全。
不過,那天晚上,她露出一些呆闆的樣子,興許是忐忑不安,神經質的抽搐,笨拙的摸索,支吾其辭,困惑不解;這一切證明這位可憐的夫人說了謊——要相信這一點真叫人痛苦。
曾幾何時,她為人機靈,輕而易舉地釣到鲑魚,而如今,卻為了滿足她丈夫追求控制與權力的強烈欲望,那種使他眼睛裡閃現圓滑而貪婪的神色的欲望,她抽搐,掙紮,削果皮,剪樹枝,畏畏縮縮,偷偷窺視;她弄不明白,究竟是什麼緣故使那天的晚宴不太愉快,為什麼人們感到頭昏腦漲(很可能由于醫學專業的話題太嚴肅了,或者由于主人身為名醫,過于忙碌而疲乏不堪;布雷德肖夫人說,一位名醫的生命“屬于他的病人而不屬于他自己”);總之,晚宴沉悶乏味;所以,當鐘聲敲響十點,散席之後,客人們呼吸到哈利街上清新的空氣時,真感到如釋重負;不過,這種安慰卻不是那位名醫的病人能享受的。
在那牆上挂着圖畫、陳設着貴重家具的灰色診所裡,病人們在毛玻璃反射的日光下,了解自己所犯錯誤的嚴重性;他們蜷縮在扶手椅裡,瞧着他為了他們的利益,揮舞手臂,做完一套奇怪的動作。
他突然伸出胳膊,又猛地抽回來,從而證實(如果病人頑固不化)威廉爵士完全能控制自己的行動,而病人則不能。
就在那診所内,有些軟弱的病人經受不住,放聲啼哭,低頭屈服;另一些人,天知道他們受了什麼過于瘋狂的刺激,竟然當面辱罵威廉爵士是個可惡的騙子,甚至更為狂妄地懷疑生命本身。
人為什麼要活着?他們問。
威廉爵士答道:因為活着就好。
對于布雷德肖夫人來說,活着當然是美好的;她那幅戴着鴕鳥毛裝飾的畫像就挂在壁爐之上的牆上,而他的收入呢,一年差不離有一萬二千英鎊呐。
可是對于我們這種人呢,病人責問道,生活并沒有給予這些恩惠。
威廉爵士含蓄地表示贊同。
他們缺乏平穩的觀念。
也許,歸根結底,人世間并沒有上帝吧?病人又問。
他聳了聳肩膀。
總而言之,活着還是死去,難道不是我們自己的事嗎?在這一點上,你們錯了。
威廉爵士有一位朋友住在薩裡[英格蘭東南一地區。
],有人在那裡教授一種十分艱難的藝術(威廉爵士坦率地承認)——平穩的觀念。
此外,還有家庭溫暖,榮譽,勇敢,以及光輝的事業。
威廉爵士對這一切都堅決擁護。
萬一這些終于失敗,還有警察和社會力量支援他。
他們将在薩裡注意壓制那些不利于社會的魯莽舉動,威廉爵士沉靜地說。
這些舉動主要是由于出身低微而滋生的。
到那時,那位女神便會從她潛伏之處悄悄地踅出,登上寶座;她的欲望是鎮壓反抗,把自己的形象永不磨滅地樹立在他人的聖殿内。
于是,那些赤身裸體、筋疲力盡、舉目無親、無力自衛的人們便受到威廉爵士的意志的沖擊。
他猛撲,他吞噬,他把人們禁閉。
正是這種決心和人道的結晶,促使他的犧牲品的親屬對他感到如此親切哩。
然而,在哈利街上彳亍的雷西娅·沃倫·史密斯卻說,她不喜歡那個家夥。
哈利街上鐘聲齊鳴,把六月裡這一天又剁又切,分割又分割,仿佛在勸人馴服,維護權威,并齊聲宣告平穩觀念無比優越,直到繁雜的鐘聲愈來愈減少,最後隻剩牛津街上一家商店上面的商業鐘,親切而友好地敲響一點半,似乎那商店(裡格比—朗茲公司)為了能給大家免費報時而感到榮幸。
擡頭望一下,看來那招牌上的每一個字母代表某一個鐘點;人們不由得感謝裡格比—朗茲給公衆報時——格林威治标準時間;這種感激的心情自然會促使他們以後去買那家商店的鞋襪。
當惠特布雷德在櫥窗前閑蕩時,轉着那些念頭。
他就是這樣轉念頭的。
這是他的習慣。
不過,他想得并不深。
他總是浮光掠影,一忽兒念陳腐的古文,一忽兒又搞當代語言,還輪流地向往巴黎、羅馬與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堡,土耳其港市伊斯坦布爾的古名。
]的生活;以前還喜歡騎馬,射擊,打網球呢。
有人谑弄地聲稱:如今他在白金漢宮當警衛,穿着絲綢長襪和短褲,看守着不知什麼東西。
不過話得說回來,此人異常幹練。
他在倫敦上流社會混了五十五年,結識過幾位首相呐。
據說,他的感情卻很深摯。
如果說他從未投入當代任何偉大的運動,也沒有出任顯要的官職,至少他參與了一些不那麼重大的改革,諸如改善公共房屋喽,保護諾福克郡的貓頭鷹喽,保障女傭們的福利喽,等等。
此外,他曾屢次寫信給《泰晤士報》,要求人們捐助基金,呼籲公衆維護公益,清除垃圾,減少烏煙,禁止公園内的穢行;這些信末的署名令人肅然起敬。
當下,一點半的鐘聲漸次消逝,他在櫥窗前逗留一會,挑剔而莊重地審視那些短襪與鞋子,看上去儀表堂堂,衣冠楚楚,一副殷實而無瑕可擊的模樣,好像他居高臨下地俯視人間;同時又意識到,這種人财兩旺、滿面紅光的氣派必須有适當的舉止,因而,即使在不太需要的場合,他也拘泥于小節,彬彬有禮,一派古風,平添了一份雅緻;這種風度是值得摹仿并且記住的;例如,每當他跟布魯頓夫人(他和她已有二十年交情了)進餐時,他總是捧着一束康乃馨花,雙手遞過去獻給她;同時向夫人的秘書布勒希小姐緻意,問候她在南非的那位兄弟近況如何;可是不知怎的,布勒希小姐盡管毫無女性的風韻可言,還是會惱羞成怒,便說,“謝謝,他在南非過得挺好哩。
”其實,在過去六年中,他是在樸茨茅斯[樸茨茅斯,英國港市。
]勉強混日子罷了。
至于布魯頓夫人嘛,則更喜歡理查德·達洛衛;他與惠特布雷德同時到達,事實上是在門口碰面的。
布魯頓夫人當然會更喜歡理查德·達洛衛。
他這塊材料好得多呢。
然而,她不願使可憐的親愛的休相形見绌。
她一輩子也不會忘卻他的好心腸——他的心腸實在好,好得出奇——她記不清究竟在什麼場合,可他的确是——出奇地好心腸。
無論如何,一個人同另一個之間的區别算不了什麼。
克拉麗莎·達洛衛卻慣于剖析這個和那個人,評頭論足的——把他們解剖、分析,然後再縫起來、合攏來;布魯頓夫人可看不出這有什麼意思,不管怎樣,到了六十二歲這把年紀,對此更覺得無聊了。
當下,她接過休送的康乃馨,一面強作笑容,露出陰森森的棱角。
她說,沒有别的客人了。
她是找了個借口,要他們來的,想請他們幫她解決一個難題……
“可是,咱們吃了再談吧,”布魯頓夫人說。
于是,罩着圍裙、戴着白帽的侍女們輕盈地穿過旋門,川流不息,了無聲響;這輩侍女們并非日常所需,而是訓練有素的老手,幫着梅弗爾區的主婦們,從午後一點半到兩點鐘,舉行神秘的、夢幻似的盛宴;那時,一揮手之間,車水馬龍停止了,賓主入座,閃現出深深的幻覺,首先是佳肴——據說并不花錢;一會兒,餐桌仿佛自動地擺滿金銀餐具、細巧的襯墊、盛着紅果的碟子;展現出塗奶油的棕色比目魚片,蒸鍋裡遨遊着雞塊;色彩缤紛的火焰燃燒着,并非家常爐火;美酒加上咖啡(據說也不花錢),喝得大夥兒目眩神迷,眼前晃動着美妙的幻景,目光都顯得柔和而沉思,恍惚覺得生活是神秘的,洋溢着音樂之聲;此時此刻,亢奮的目光惬意地谛視着嫣紅的康乃馨,美極了;那鮮花被布魯頓夫人撂在菜盤邊(她的動作老是帶有棱角);充滿美感的休·惠特布雷德心曠神怡,覺得整個宇宙一片和諧,同時對自己的地位蠻有把握,因而擱下刀叉,問道:
“那花兒要是襯着您的花邊,豈非更可愛嗎?”
這樣親昵的唐突卻使布勒希小姐反感之極。
她認為他是個沒教養的賤胚。
對于她的想法,布魯頓夫人一笑置之。
這位老夫人舉起康乃馨花,握在手裡,硬邦邦的,恰如她背後畫像上那位捏着紙卷的将軍;她毫不動彈,出神了。
看她這副模樣,理查德·達洛衛不禁自忖:此刻她像什麼呢?那将軍的曾孫女?敢情是玄孫吧?嗬——活像羅德裡克爵士、邁爾斯爵士、塔爾博特爵士。
真奇怪,那個家族裡都是女人逼肖祖先。
她本人就有資格當龍騎兵的将領哩。
理查德願意愉快地在她麾下服役,他對她極其崇敬;對于名門世家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他懷有羅曼蒂克的想法,并以他慣有的和善的性情,想帶幾個熱心腸的朋友來赴宴,跟她結識;似乎像她這樣的貴夫人可以由脾氣溫和的、熱心喝茶的人來培養呢!他熟悉她的故鄉。
他了解她的親人。
她那莊園裡有一株古老的葡萄樹,仍然活着;據說洛夫萊斯[洛夫萊斯(1618—1658),英國詩人。
]或赫裡克[赫裡克(1591—1674),英國詩人,其創作深受玄學派鼻祖約翰·鄧恩的影響。
]曾在這棵樹下憩息哩;盡管老夫人從未念過一句詩,這一傳說照樣流傳至今。
此時,布魯頓夫人卻在思量:還是等一會再跟客人商議吧,等他們喝過咖啡再讨論使她煩心的問題吧——是否要向公衆呼籲,措詞如何,等等。
這麼盤算着,老夫人就把那束康乃馨重新撂到菜盤邊。
“克拉麗莎好嗎?”她蓦然問道。
克拉麗莎一直說,布魯頓夫人不喜歡她。
确實,大家都知道,布魯頓夫人感興趣的是政治而缺少些人情;她講起話來像個男子漢,曾在八十年代一樁臭名昭彰的陰謀中插過手,這一事件在新出的回憶錄内逐漸披露了。
無疑地,她的客廳裡有個凹壁,其中嵌着一張書桌,上面放着一幀已故的塔爾博特·摩爾将軍的照相;正是在那桌子上(在八十年代的一個夜晚),當着布魯頓夫人的面,經她默契(或許還出了些點子),那将軍寫了一份電報,下令英國軍隊在有曆史意義的時刻挺進。
她保存了那支筆,而且講述了這樁轶事。
所以,當她随意地問一下“克拉麗莎好嗎”之時,難以相信她竟會關心什麼婦女,男人們也難以勸說自己的妻子相信這一點,其實,不管他們對老夫人如何忠心,私下裡也感到懷疑呢;那些太太時常阻礙丈夫,不許他們到海外上任;議院休會期間又常患流感,必須由丈夫陪着去海濱療養。
然而,對于女子們來說,老夫人這一問候(“克拉麗莎好嗎?”)肯定是善意地表示關懷;她幾乎是婦女們的一位沉默寡言的夥伴,興許一生中隻有這麼五六次問好,但這些話反映出,她承認自己同其他女性有姐妹般的情誼;盡管她以宴席款待男子們,骨子裡卻對女人懷着更深的情誼,它使布魯頓夫人與達洛衛太太奇異地聯結起來,雖然兩人難得見面,而且偶然相處時,彼此顯得淡漠,甚至好像懷着敵意呐。
“今天早晨,我在公園裡碰見了克拉麗莎,”休·惠特布雷德說,一面猛地把叉子插入蒸鍋,急于讓自己嘗一下美味;事實上,他隻要一到倫敦,便會碰見所有的熟人;布勒希小姐看他這副樣子,就自忖:饞鬼!他是她見過的最貪吃的家夥之一;布勒希小姐一貫以毫不動搖的嚴正态度觀察男子,但也能始終不渝地忠誠,特别對于女子;她本人則曆經生活的磨練,瘦骨嶙峋,沒有絲毫女性的風姿了。
“你知道誰到了倫敦?”布魯頓夫人忽然想起了這個秘書,“咱們的老朋友,彼得·沃爾什。
”
大夥都會意地微笑。
彼得·沃爾什!布勒希小姐又自忖:達洛衛先生聽到這消息真的高興,而惠特布雷德先生一心隻想吃雞哩。
彼得·沃爾什!三個人(布魯頓夫人、休·惠特布雷德、理查德·達洛衛)都勾起了同樣的回憶——彼得怎樣熱烈地陷入情網,遭到拒絕,流亡印度,變成種植工,潦倒不堪;理查德·達洛衛卻非常喜歡那親愛的老朋友。
布勒希小姐看出這一點,窺見他那褐色的瞳仁裡含有深情,看出他在躊躇,考慮;這引起了她的興味,實際上她是一直對達洛衛先生饒有興味的;此刻她心裡在嘀咕:他對彼得·沃爾什究竟怎麼想的呢?
大約他在想:彼得·沃爾什曾愛過克拉麗莎;他要吃完午餐後立即回家,找克拉麗莎談一下;他要滔滔不絕地說他愛她,愛她。
真的,他會那樣說的。
布勒希小姐一度幾乎愛上了那些沉思默想;而且達洛衛先生總是那麼可靠,還是個非常文雅的君子呐。
如今,米莉·布勒希已四十歲了,所以隻要布魯頓夫人點一下頭,或突然微微轉過臉來,她便心領神會,雖然她一直深深沉湎于那些冥想中;她以超脫的态度和無瑕的心靈沉思着,生活無法欺騙她,因為從未給過她一丁點兒有價值的玩藝兒;她天生沒有纖毫妩媚之處,無論嘴唇、臉頰或鼻子,都不會含笑地曲傳風情;因此,隻要布魯頓夫人點一下頭,她就立刻叫珀金斯趕快端咖啡。
“不錯,彼得·沃爾什回來了,”布魯頓夫人道。
所有在座的人都有些得意。
因為,他受盡磨難,功不成名不就,終究回到他們中間,仿佛回到安甯的海灘。
不過,他們又考慮:實在沒法幫助他,由于他的性格有一種缺陷。
當下,休·惠特布雷德說,當然可以向某個要人提起彼得。
他說自己将寫信給執政的大臣們,為“我的老友彼得·沃爾什”疏通,但一想到這種信,他便皺起眉頭,露出鄭重其事而又無可奈何的神色。
因為這種推薦信不會有什麼效果——不會産生一勞永逸的結果,由于彼得的性格有缺陷。
“他跟某個女人有些糾葛呢,”布魯頓夫人道。
在座的人早已揣測那話兒是麻煩的根源。
“不過,”布魯頓夫人急于撇開這話題,“咱們還是聽彼得本人怎麼講吧。
”
(咖啡還沒端來,慢得很。
)
“眼下他住在哪兒?”休·惠特布雷德喃喃地問道;這一問立即在仆人中引起一點反響,猶如在灰蒙蒙的潮汐中激起一絲漣漪;那些仆役像流水一般,晝夜不息地圍繞着布魯頓夫人,為她收集需要之物,擋住可厭的人,宛如用精緻的纖維織成的一張網,衛護着老夫人,替她抵禦沖擊,減少打擾;這張網籠罩着布魯克大街上這幢屋子,那裡所有的東西都安放得井井有條,需要時由頭發灰白的珀金斯揀出來,絲毫不差,他已跟随布魯頓夫人整整三十年了;當下,這老家人寫下了彼得的地址,交給惠特布雷德先生,于是他掏出筆記本,擡一下眉毛,把那紙片夾在最重要的文件中間,随即說,他要叫伊芙琳請彼得來吃飯呢。
(仆人們在等惠特布雷德先生夾好紙片。
)
布魯頓夫人自忖:休的動作實在慢。
她還注意到,他發胖了。
理查德則始終保養得神清氣爽。
老夫人等得不耐煩了;她的整個身心絕對地、無可否認地、甚至專橫地傾注于一項計劃,急于甩掉這樁微不足道的瑣事(彼得·沃爾什和他的私生活);那項計劃使她全神貫注,不僅如此,而且占據了她的靈魂,滲入靈魂深處,那是她的命根子,倘若沒有它,米利森特·布魯頓就不成其為米利森特·布魯頓了;這計劃乃是讓上等人家年輕的子女們出國,幫他們在加拿大立足,并且相當順利地發展。
哦,她誇大了。
敢情她已失去中庸之道了吧。
對于别人來說,移民的計劃卻非靈丹妙藥,也不是崇高的設想。
對于他們(包括休、理查德,甚至忠心耿耿的布勒希小姐)來說,這項計劃不能使郁積在内的自我主義得到發洩,而布魯頓夫人卻感到,這種自我中心的情緒正在高漲,因為她是一個剛強與威武的女人,營養充足,家世顯赫,直率而沖動,感情奔放而缺乏自省的智力——她認為,人人都應該坦朗和單純,為何不能呢?像她這樣的女人,一旦青春消逝,就必須将自我主義發洩到某個目标上,不管是“移民”還是“解放”;無論如何,她在靈魂深處日日夜夜圍着這一計劃轉,所以它必然變得光華四射,熠熠生輝,仿佛一面明鏡,又似一塊寶石,時而小心翼翼地藏起來,惟恐人們嗤笑,時而又拿出來炫耀。
總而言之,“移民”已變成布魯頓夫人的血肉了。
不管怎樣,她非寫信不可。
然而,正如她慣常對布勒希小姐說的,寫封信給《泰晤士報》所費的心思,比籌劃一支南非遠征軍還要多(盡管在大戰期間,她并未如此賣力)。
為了寫封信,她得搏鬥整整一個上午,先開頭,随後撕掉,再開頭,弄得筋疲力盡,這才感到自己是個弱女子,而在其他任何場合,是沒有這種感覺的;于是她會懷着感激之情,想起休·惠特布雷德,他充分掌握如何寫信給《泰晤士報》的藝術,這是無人懷疑的。
此人跟她自己的禀賦截然不同,他對語言精通之極,寫起信來會使編輯們中意;還有各種熱情,不可一概稱之為貪嘴。
對于男性,布魯頓夫人時常從寬判斷,因為他們(而非女性)同宇宙的自然規律有一種神秘的契合,使她不勝欽佩;他們知道怎樣措詞才合适,也知道别人講了些什麼;所以,要是她喚理查德當顧問,叫休替她捉刀,那就八成兒放心了。
于是她讓休吃完蛋奶酥,還問候可憐的伊芙琳;等到他們開始抽煙了,然後說道:
“米莉,去把信紙拿來好嗎?”
布勒希小姐立即出去,回來後把信紙攤在桌上;休掏出自來水筆,他那支銀制的鋼筆,已經用了二十年了,他邊說邊抽掉筆套。
他說:這支筆一點沒壞,他曾給制造商檢查過,他們說,保管你用一輩子,永遠不會有毛病的;這可要歸功于休寫起來小心,也得歸功于他用此筆所表達的思想感情(理查德·達洛衛是這樣想的);當下,休一筆一劃地開始寫了,先寫花體的大寫字母,一字一句把布魯頓夫人紊亂的思緒表達得條理清晰、語法謹嚴,委實神乎其神;布魯頓夫人看到這神奇的變化,不禁思忖:《泰晤士報》的編輯對此必然會敬佩的。
休寫得很慢。
他有一股牛勁兒。
理查德說,一個人必須冒點風險。
休卻建議把語氣改得婉轉些,為了尊重人們的情感;理查德嗤之以鼻,休則尖刻地說,人情是“必須考慮的”,一面朗誦信裡的句子:“故而,我們的陋見乃是,時機成熟了……鑒于我國人口日益增長,部分青年成為多餘……此乃吾輩對死者應盡之責……”理查德以為這些全是廢話,不過,當然沒什麼關系;于是休繼續逐字逐句草拟信稿,表達極其崇高的情感,一面撣去背心上的雪茄煙灰,不時小結一下寫到哪一段了;最後完成全稿,朗讀一番;布魯頓夫人想,無疑是篇傑作;他把她的意思表達得如此奇妙,簡直不可思議!
休不能保證編輯必定刊登此信,然而他說,他将在宴席上遇見某個人物呢。
于是,難得做出優雅動作的布魯頓夫人,竟把休贈送的康乃馨花一古腦兒塞在胸前,同時揮舞雙手,喊他一聲:“我的首相呀!”假如沒有這二位,她真不知該怎麼辦哩。
兩人站起身。
理查德·達洛衛照常悠悠然走出去,瞅一下老将軍的肖像,因為他打算忙裡偷閑,寫一本布魯頓夫人的家史呢。
米利森特·布魯頓對其家世是很自豪的。
然而,她邊看畫像邊說:他們可以等一陣,他們可以等一陣子呢;她的意思是,可以暫緩描述她家的祖輩,那些武将、海軍上将與文官們,都是實幹的人,生前已經盡到職責;而目前,理查德首先要為祖國盡責;不過她瞅着畫像道,那張臉是很英武的;要寫家史嘛,所有的檔案都在奧爾特密克斯頓,保藏得好好的,時機一到,理查德便可以引用了;她的意思是,等工黨政府垮台了再寫;同時,她嚷道,“啊,聽見印度來的消息嗎?!”
爾後,當他們站在門廳内,各自從孔雀石桌上一隻瓷盆裡拿起黃手套時,休故作姿态,禮儀周到地送給布勒希小姐一張用不着的戲票,或諸如此類的東西,可是布勒希小姐對他的裝腔作勢深惡痛絕,臉都漲得通紅了;此時,理查德手裡捏着帽子,轉身向布魯頓夫人道:
“今晚,您能光臨我們的宴會嗎?”于是布魯頓夫人重新擺出架勢,而寫信時她的氣勢已癟掉了。
她答道,可能來,也可能不來。
克拉麗莎真是活力充沛。
不過,布魯頓夫人對宴會怕得要命。
再說,她一天比一天老啦。
她如此這般宣稱,站在門道口,身子筆挺,儀态萬方;這時,她那隻中國種的狗在她背後攤開四腳躺着,布勒希小姐捧着信紙和白紙等,退到後邊去了。
布魯頓夫人拖着滞重的步子,端莊地走向自己的卧室,躺在沙發上,一隻胳膊伸展着。
她籲了口氣,又打起鼾來,并未入睡,隻是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仿佛是這六月裡大熱天,驕陽烤炙下田裡的三葉草,周圍一隻隻蜜蜂與黃蝴蝶飛來繞去。
她老是回憶起德文郡老家附近的田野,童年時常和兄弟莫蒂默與湯姆結伴兒,騎着她那匹小馬帕蒂,躍過溪澗。
還想起那些狗、那些耗子;還有她的父母,在草坪上樹蔭裡憩息,面前放着茶具;還有那些花壇,栽着大麗花、蜀葵與蒲葦;當年,他們這些小鬼老是淘氣哩!從灌木叢裡偷偷地踅回來,生怕被人發現;由于頑皮,渾身上下都弄髒了。
哎,那老奶媽怎樣厲害地呵斥她那些鬼把戲!
哦,她從回憶中蘇醒過來——眼下是禮拜三,在布魯克大街。
那兩個好心腸的家夥,理查德·達洛衛同休·惠特布雷德,在這樣的大熱天,穿過一條條街道而去了;喧嚣的市聲傳到耳邊,她怡然躺在沙發上。
權勢、地位、金錢,她全有了。
她曾站在時代的前列。
她有過知心朋友,結識過當代才能卓荦的人物。
此刻,倫敦的市聲輕些了,仿佛潺潺的水聲,流到耳畔;她的手擱在沙發背上,手指彎起來,攥着一根幻想的指揮棒,就像她的祖先握過的那樣;她在昏昏欲睡的狀态中,依稀覺得自己在指揮大軍向加拿大挺進;同時想起,那兩個好心腸的家夥正在倫敦街上行走,穿過他們這輩上等人的“領土”,梅弗爾區,宛如大都市裡一方小小的地毯。
他們離她愈來愈遠了,雖然剛才和她一起進餐,彼此有一條纖細的紐帶聯系着,可是當他們穿過市區的時候,這條帶子将曳得越來越長,變得越來越細;仿佛請朋友們吃過一頓飯後,就有一條纖細的紐帶把他們同自己聯結起來;在她迷迷糊糊瞌睡之際,響起了報時的鐘聲,也許是教堂的鐘聲,号召信徒們祈禱呢;随着這悠然的音波,纖細的紐帶模糊不清了,恰似一滴滴雨珠灑在一張蜘蛛網上,它經不起重荷而披垂了。
于是她入眠了。
米利森特·布魯頓就這樣躺在沙發上,讓那紐帶折斷,自己打起鼾來;正在此時,理查德·達洛衛與休·惠特布雷德在康杜依特街角上踟蹰着。
拐角上,刮着兩股逆風。
兩人在瞧一家商店的櫥窗,他們并不要買東西,也不想交談,隻想分手;不過,由于拐角上刮着逆風,精神有些萎靡,便逗留在那兒,仿佛兩種力量卷入一個漩渦,從早晨糾纏到下午,隻得歇息一下了。
這當兒,有一家報紙的活動廣告牌聳入高空,好像風筝,起先灑脫地扶搖直上,爾後稍停,接着嗖地飛下,在空中飄忽。
哪家窗口隐現着一位女士的面紗。
鵝黃的帷幔在飄搖。
早晨川流不息的車輛稀少了,偶爾有幾輛大車在空蕩蕩的街上悠閑地踱過,發出嘎嘎聲。
此時,理查德隐隐約約想起了諾福克郡:一陣溫馨的微風吹拂着花瓣兒,水面上泛起了粼粼的漣漪,芳草芊芊,波浪般起伏。
曬幹草的農夫們幹了一個早晨,在竹籬邊打盹,休憩一會,有時撥開茂密的綠草和迎風顫動的、圓球似的歐芹[歐芹,一種植物,可供食用。
],眺望天空,那亘古長存的、火一般的夏日藍天。
理查德隻覺得懶洋洋的,既不能想,又不能動,盡管他知道自己在看櫥窗裡一隻雙柄的、詹姆斯一世[詹姆斯一世(1566—1625),英王。
]時期的銀酒杯;惠特布雷德則擺出行家的模樣,矜持地欣賞一串西班牙項鍊;他想進去問一下價錢,可能伊芙琳會喜歡呢。
生活的激流使這些赝品浮上來,商店櫥窗裡盡是些人造寶石;人們呆呆地站在那兒,望着,宛如僵化的老人,沒精打采,死氣沉沉。
伊芙琳·惠特布雷德興許要買那串西班牙項鍊——她可能喜歡的。
他卻非打呵欠不可了。
休在走進店裡去。
“瞧你的!”理查德邊說邊跟進去。
天曉得,他并不想跟休一起去買什麼項鍊。
不過精神之流仿佛潮汐,忽漲忽落。
早晨同下午彙合了。
恰似一葉扁舟,在深深的、深深的波濤裡載浮載沉。
布魯頓夫人的祖先以及他的回憶錄,連帶他那些北美戰役,都被人生的洪流吞掉、淹沒了。
布魯頓夫人亦如此。
她沉溺了。
理查德壓根兒不關心她的“移民”計劃;那封信會不會刊登,關他鳥事。
眼下隻見那串項鍊吊在休的優雅的手指間。
假使他真的要買首飾,那就讓他送給一個姑娘吧——随便什麼姑娘,哪怕街頭的女郎。
理查德打心眼裡痛感這種生活之無聊——給伊芙琳買項鍊呢。
倘若自己有個兒子,就會叮囑他:工作,工作。
不過他隻有伊麗莎白,他可寵愛他的伊麗莎白呐。
“我要去找杜邦尼特先生,”休簡短地說,依然用他那世俗的口吻。
原來這位杜邦尼特量過惠特布雷德太太的脖子,知道那尺寸,而且更奇怪的是,他還了解她對西班牙首飾的看法,她擁有多少這一類珠寶(休卻記不清了)。
在理查德看來,所有這一切都是不可思議的。
因為他從未正式給過克拉麗莎任何禮物,除了兩三年前送過一對手镯,但沒有讨她的喜歡。
她從來不戴這玩藝兒,這使他一想起就難受。
理查德的心靈從麻木不仁中清醒過來,此刻他的心思傾注于自己的妻子,克拉麗莎身上,猶如一張蜘蛛網飄來晃去,終于粘住了一片葉尖兒;彼得·沃爾什曾經神魂颠倒地愛她;理查德忽然瞥見了自己同她進餐的幻景,隻有他和克拉麗莎,他倆生活在一起;于是他把店裡一盤舊的珠寶挪到面前,先挑一枚胸針,再撿一隻戒指,估量着,問道:“那一隻多少錢?”心裡卻懷疑自己的鑒賞力。
他要在回家時,打開客廳的門,手裡握着一樣東西——給克拉麗莎的禮品。
不過,究竟買什麼呢?當下,休又在走動,要離開了。
那家夥擺出一副無法形容的架勢。
然而,他畢竟是這家店的老主顧,做了三十五年的交易了,他才不願跟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店員打交道呐,那小子一竅不通嘛。
可惜杜邦尼特不在店裡,除非那老闆回來,他決不買任何東西;那小夥計聽他這麼說,不由得臉漲得通紅,畢恭畢敬地一鞠躬。
完全合情合理。
可是,理查德無論如何不會那樣講的。
為什麼那些店員竟甘心忍受這種可惡的傲慢呢,簡直不可想象。
休變成一頭蠢驢了,令人無法容忍。
理查德跟他作伴兒最多一小時,再拖下去便受不了。
所以,一到康杜依特街口,他趕緊把大禮帽一揚,算是告别;接着連忙轉過拐角,歸心如箭地奔回家去,仿佛粘在葉尖上的那張蜘蛛網,急于同克拉麗莎見面;他要徑直到威斯敏斯特去,同她相會哩。
然而,他走進家門時總要拿着些東西。
鮮花吧?對,就是花兒,因為他對金銀首飾的鑒賞力缺乏自信;随便買多少鮮花——玫瑰、蘭花,都行,為了慶祝一番,不管怎樣考慮,這是一樁大事;就是他倆在午餐桌上談起彼得·沃爾什時,他對她懷有的情感;他倆從未談到過這種情愫,好多年來都沒談過,他心裡想,這是莫大的錯誤,手裡捏着嫣紅與潔白的玫瑰花(一大把,用薄紙包着)。
到了節骨眼上卻講不出口,他思量着,過于腼腆了,一面把六便士左右的找頭塞進口袋裡,胸口捧着那一大把花兒,回到威斯敏斯特去;不管她對他有什麼看法,他要把鮮花獻給她,同時滔滔不絕地爽快地說:“我愛你。
”為什麼不表白呢?!當他想起大戰時,覺得真是個奇迹:成千上萬的可憐蟲本來都有光明的前途,卻死掉了,埋成一堆,如今幾乎被遺忘了;而他卻安然無恙,眼下正在穿過倫敦,簡直是個奇迹喲;他要回家去,對克拉麗莎翻來覆去地說:我愛你;不過他又想,實際上,這話兒是決不會說的,因為自己貪懶,并且害臊。
唔,克拉麗莎……難以想象她的形象,除非在偶然的場合,譬如一起吃午飯的時候,他能異常清晰地看見她,以及他倆的全部生活。
他在十字街頭停住了,反複尋思:真是個奇迹呢——他這樣想是因為天性單純,沒有沾染習氣;因為他曾行軍與射擊,而且有一股韌勁,曾堅定地維護被壓迫者的利益,并在下議院中,按這天然的信念發言;他天真未泯,卻又變得沉默寡言,相當古闆——他反複思量:居然跟克拉麗莎結了婚,委實是奇迹呐——一個奇迹,他的生活就是奇迹嘛;他在沉思中躊躇着,不想穿過大街了。
但是,他看見幾個五歲上下的小孩沒有大人領着,徑自穿過皮卡迪利,便覺得怒火中燒。
警察在幹些什麼呀,應當立即指揮車輛停住。
他對倫敦的警察不存一點幻想。
事實上,他正在搜集他們惡劣行徑的證據,例如不準小販把手推車停在街上喽,禁止娼妓拉客喽;老天爺哪,她們并沒有過失,年輕的嫖客也不足怪,都是我們這可憎的社會制度造成的,等等;他在思考這一切,看得出他在思考;頭發灰白,一股韌勁,而又衣冠楚楚,周身整潔;當下他穿過公園,要去告訴妻子,他如何愛她。
當他走進房間時,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說這句話。
因為他思忖,倘若不表達自己的情感,那太可憐了;他邊想邊穿過格林公園,欣喜地看到樹蔭裡躺着不少窮人,攤手攤腳的,都是扶老攜幼,全家來逛公園;孩子們把小腿兒翹得高高的,吸着牛奶,紙袋扔了一地;其實,如果人們提出抗議,那些穿制服的大漢們中間隻要一個人去收拾,便會弄幹淨的;他認為,在夏季,每個公園、每個廣場都應該向兒童們開放。
(這時,天光雲影映照得公園内草坪忽隐忽現,襯托着威斯敏斯特區窮人家的母親,以及在地上爬的嬰兒,仿佛底下有一盞黃色的幻燈在移動。
)刹那間,他又瞥見一個女人,像個流浪者,仰天躺在那兒。
(好像她一下子撲倒在大地上,擺脫了所有的羁絆,以便好奇地觀察一切,大膽地思索,探讨種種緣由;她嘴唇咧開,一派放肆而調皮的樣子;)對她那樣的女人該怎麼辦呢?他可毫無辦法,隻會捧着那一大把鮮花,恰如擎着一柄刀,走近那女子,目不斜視地踅過她面前;雖然隻有一瞬,還是燃起了一星通靈的火花,她向他嘲弄地一哂,他則性情愉快地報以一粲,同時考慮如何處理浪蕩女子的問題;當然他和她是決不會交談的。
反正他要告訴克拉麗莎,他愛她,他愛她,一遍又一遍。
以前,他曾妒忌過彼得·沃爾什,妒忌他與克拉麗莎。
不過,她常跟他說,她沒有嫁給彼得·沃爾什是做對了;他深知克拉麗莎的性格,所以,她這樣說顯然是真心話,她要有人依靠呗。
并非說她脆弱,而是她要靠得住的人。
至于白金漢宮呢(它好比一位歌劇名演員,半老徐娘,穿着一身白禮服,面向觀衆),不可否認有一種莊嚴的氣派,他是這樣想的,而且并不鄙視它,因為在千百萬人的心目中(眼下就有一小圈人圍在宮門口,想看陛下乘車出巡),這宮殿畢竟是一個象征,盡管它看上去是可笑的;他想,一個孩子用一盒磚形玩具,便能搭得比它像樣哩;他兀自瞧着維多利亞女王紀念碑(他還記得她老人家戴着玳瑁邊眼鏡,乘車經過肯辛頓的情景);那一座白色雕像,波紋似的白石塑出慈母般的體态;他可樂意被霍沙[霍沙,傳說中英國古代首領,曾統率第一批戰鬥的撒克遜部落定居英格蘭;曆史上把他與另一位首領亨吉斯特并稱(HengistandHorsa)。
]的後裔統治呢,因為他贊成曆史的延續性,以及把昔日的傳統世代相傳之感。
生活在她統治的偉大時代才有意思哩。
實際上,他自己的生活就是奇迹嘛,這是毫不含糊的,不要有任何錯覺;瞧,他年富力強,風華正茂,此刻在折回威斯敏斯特,到家後要跟克拉麗莎說,他愛她。
他想,這才是幸福呐。
“正是如此,”他自言自語,一面走進教長場。
大本鐘鳴響了,起先是預報的樂聲,悠悠揚揚地,然後報時,分秒不差。
他走近家門,兀自尋思:午餐宴會把整個下午都消磨掉了。
大本鐘的鐘聲響徹克拉麗莎的客廳,她坐在那裡,靠着寫字台看信,心煩意亂,焦躁不堪。
她确實沒有請埃利·亨德森赴宴,是故意忽視的。
而馬香夫人卻來了這封信:“我已告訴埃利·亨德森,我将為她要求克拉麗莎……埃利真想參加哩。
”
可是,為什麼要我請倫敦所有的蠢女人來赴宴呢?!為什麼馬香夫人要插手?況且,這一陣子伊麗莎白總是跟多裡斯·基爾曼關在密室裡。
再也沒有比這使她更惡心的了。
跟那個女人在這時刻一起禱告,真是!當下,鐘聲悒郁的音波在屋子裡流蕩,漸漸消退了,又卷土重來,再次鳴響;此時,她隻聽得有什麼東西在門上搔,摸摸索索地,叫人心煩。
這個時候有什麼人來呢?鐘打了三下,老天爺哪!已經三點啦!大本鐘敲了三下,極其幹脆,莊嚴得很,有一種威懾的力量;除了鐘聲,她什麼也聽不見,不過房門的把柄轉動了,進來一個人,竟是理查德!真令人驚訝!理查德走進來,把鮮花遞到她面前。
以前有一回,在君士坦丁堡,她曾使他失望;這一次,布魯頓夫人沒有請她參加午宴,而那老夫人主持的宴會,據說是非常有趣的。
不過此刻,他卻獻上鮮花了——是玫瑰,嫣紅的雪白的玫瑰花。
(可是他鼓不起勇氣說他愛她,至少不能反複地說。
)
她接過花兒,說道:多可愛喲!她了解他,用不着他講,她就懂得他的心思,畢竟是他的克拉麗莎嘛。
她把鮮花插在爐架上的花瓶裡,啧啧贊歎:看上去多可愛喲!爾後問道:午餐會有趣嗎?布魯頓夫人問候她了嗎?彼得·沃爾什回國了。
馬香夫人寫信來說項。
非請埃利·亨德森不可嗎?那女人基爾曼在樓上呢。
“咱們坐下來,談一會吧,”理查德說。
客廳裡看起來空蕩蕩的。
所有的椅子都靠着牆。
他們在幹些什麼呀?哦,是準備設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