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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洛卫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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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可沒有忘記她要請客。

    她說:彼得·沃爾什回來了,已經見到他了,那沒錯兒。

    他打算離婚,在國外愛上哪個女人了。

    他樣子一點沒變。

    她坐在那兒,絮絮而談,一面補衣裳…… “想念老家布爾頓哩,”她邊補邊說。

     理查德卻道,“午餐會上休也來了。

    ”嗯,她也見到他了。

    哎,這個人變得越來越糟,讨厭透了:要給伊芙琳買項鍊呢,胖得不像話,讨厭透頂的蠢驢。

     “我忽然想跟他說,‘有一陣子我可能嫁給你的。

    ’”她說着便想起那天彼得坐在那兒,系着蝴蝶結,掏出随身帶的小刀子,不斷地從鞘子裡拔出來,塞進去,“他老是這樣神經質的,你懂嘛。

    ” 理查德說:午餐會上談起他來着。

    (然而,他講不出他愛她這句話,隻是握住她的手,一面自忖:這就是幸福。

    )還告訴她,飯後,他們替布魯頓夫人拟了一封給《泰晤士報》的信。

    休也隻配做這種動筆頭的事。

     接着他問道:“咱們那位親愛的基爾曼小姐呢?”克拉麗莎卻覺得,玫瑰花可愛極了,起先還簇攏着,此刻已經自然地紛披了。

     “我們剛吃過飯,基爾曼便來了,”她答道,“伊麗莎白一見她就臉紅。

    現在兩人關在密室裡。

    敢情在祈禱吧。

    ” 上帝呵!他可不喜歡那樣,不過這種事情任其自然,便會淡下去的。

     “那女人穿了雨衣還帶傘哩,”克拉麗莎道。

     他仍然沒說“我愛你”,講不出口嘛,隻好握緊她的手,心裡想:幸福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可是,我幹嗎要把倫敦所有的蠢女人都請來呢?!”克拉麗莎道,“要是馬香夫人自己設宴的話,難道她會請所有的客人嗎?” 理查德歎道,“可憐的埃利·亨德森;”一面思量,真怪,克拉麗莎對她的宴會太操心啦。

     但是,對于怎樣布置一間客廳,理查德是個外行;不過除了這個,他還能提出什麼話題呢? 如果她對宴會過于操心,他就要勸她不必舉行了。

    以前她曾願意嫁給彼得嗎?可是眼下他得出去了。

     于是他站起來說:我得走了。

    卻又站着不動,想了一會兒,好像有什麼話要說似的;她心裡納悶:他要說些什麼呢?為什麼那樣?一面瞧着玫瑰。

     “那個委員會開會嗎?”她在他開房門時問道。

     “讨論亞美尼亞人的問題,”他回答,興許他說的是“阿爾巴尼亞人”。

     凡是人都有一種尊嚴,都有獨處的生活,即便夫妻之間也不容幹擾;必須尊重這種權利,克拉麗莎思忖着,一面望着他開門;自己不願喪失獨處的權利,也不能強求丈夫放棄它,否則就會失去自主和自尊——這畢竟是無價之寶哩。

     他卻抱着枕頭與被子回到屋子裡。

     “午飯後要安安靜靜躺一小時,”他說着便走了。

     他就是這種脾性!他會一天又一天地唠叨,“午飯後安安靜靜躺一小時,”因為有一次醫生曾經囑咐過;他會劃一不二地照醫生的話做,這正是他的性格,也是他那令人敬愛的、聖潔的赤子之心的一種表現,任何人都不像他那麼單純;正是這天性使他不辭奔波,去幹必需的事情,而她卻跟彼得吵嘴,消磨時間。

    此刻,他已經在去下議院的半路上了,要去讨論他的亞美尼亞人,或是阿爾巴尼亞人,她卻舒舒服服地躺在沙發上,欣賞玫瑰呢。

    人們會說:“克拉麗莎被寵壞啦。

    ”可不是,她隻喜歡玫瑰花,壓根兒不關心什麼亞美尼亞人。

    盡管那些人被迫害得走投無路,受盡煎熬,又凍又餓,成為暴政與專制的犧牲品(她曾聽見理查德翻來覆去地這樣說),她卻無動于衷,不會對阿爾巴尼亞人(或是亞美尼亞人吧?)有一點兒同情;她隻喜歡她的玫瑰,(這對亞美尼亞人有些幫助吧?)隻有這種花才使她能忍受别人摘下來供養。

    不過此時理查德大概已到了下議院,正在他的委員會裡開會,他已解決了她所有的困難。

    哎,不,不對。

    他還沒懂得為什麼她不願請埃利·亨德森呐。

    要是他想請那女人,她自然會照辦的。

    此刻,既然他已把枕頭拿來了,她就躺一會吧……可是——可是——為什麼她一下子莫名其妙地覺得挺難受,好悶哪?恰如什麼人丢了一粒珍珠或一塊鑽石,落到野草叢裡,因而小心翼翼地撥開高高的草莖,撥到東又撥到西,這兒尋尋,那兒覓覓,老是找不到;最後,總算在一些草根那裡發現了;就這樣,她心潮起伏,思前想後,感到苦悶并非由于薩利·賽頓說過:理查德肯定進不了内閣,因為他的腦子是第二流的(她想起薩利說過這句話);不,對于這一點,她毫不介意;苦悶的緣故同伊麗莎白與基爾曼也無關,她倆的行徑是明擺着的嘛。

    這種感覺,很不惬意的感覺,興許在當天早些時候就有了:敢情是彼得說的什麼話引起的,加上自己在卧室内脫帽子時心中的抑郁,再加上理查德講了令人煩悶的話,不過他究竟說了些什麼?他獻給她那些鮮花,還有,提到她的宴會。

    可不是!她的宴會!他們兩人都很不公平地批評她,極不公正地嘲笑她,為了她的那些宴會。

    正是這個!正是這緣故! 唔,她将怎樣為自己辯護呢?弄清了苦悶的原因,她便覺得異常舒坦了。

    他們倆認為,至少彼得認為,她愛突出自己,喜歡有一批名流圍着她轉,都是些響當當的名字;總之,她實在是個勢利鬼。

    嗯,彼得可能這樣想的。

    至于理查德嘛,僅僅以為她有些傻,因為她愛熱鬧,而那種興奮對她的心髒是不利的。

    他認為,這是孩子氣。

    可是,兩人都想錯了。

    她愛過簡樸的生活呗。

     “我的行動就是為了這一目标,”她對生活宣稱。

     由于她躺在沙發上,幽居室内,與世隔絕,故而在清靜中感到,這十分明顯的道理變得有血有肉一般;當下,街上傳來一陣陣聲浪,戶外陽光燦爛,灼熱的微風輕輕吹來,拂動了窗簾。

    嗯,假如彼得跟她說:“不錯,不錯,但是你那些宴會——你的宴會有什麼意思呢?”她隻能回答(而且預料沒有人會理解):那是一種奉獻。

    聽上去模糊得很。

    然而,彼得算得上什麼,他有資格領會生活是一帆風順的嗎?——彼得老是陷入情網,老是找錯對象,他有什麼資格質問我?!我也可以質問他:你的愛情算什麼?她知道他會這樣回答: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沒有一個女人會理解的。

    好得很,但是,哪個男子能了解她的意思——關于生活的意義呢?她不能想象,彼得或理查德會無緣無故費心去開宴會的。

     再深一層想,在人們的風言風語之外,(那些評頭論足的話多淺薄、多瑣碎呀!)挖到自己内心,對她來說,所謂生活究竟有什麼意義呢?哎,想起來真怪。

    就好比某人在南肯辛頓[均為市區名。

    ],某人在倍士沃特[均為市區名。

    ],另一個人在梅弗爾[均為市區名。

    ];她每時每刻感到他們各自孤獨地生活,不由得憐憫他們,覺得這是無謂地消磨生命,因此心裡想,要是能把他們聚攏來,那多好呵!她便這樣做了。

    所以,設宴是一種奉獻:聯合,創造嘛。

    然而,奉獻給誰呢? 或許是為了奉獻而奉獻吧。

    不管怎樣,這是她的天賦。

    此外,她沒有一丁點兒才能,不會思考,不會寫作,甚至彈鋼琴也不行。

    她分不清亞美尼亞人與土耳其人,卻好大喜功,貪圖安逸,一心讨人喜歡,胡言亂語一大通;至今都不知道赤道是什麼東西,倘若有人問她,那可僵啦。

     無論如何,必須一天又一天地過下去: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周末;總得在早晨醒來;眺望天空,在公園裡漫步;同休·惠特布雷德相遇,爾後理查德忽然回家來,捧着那些玫瑰花;這就夠了。

    之後呢,死亡,多麼不可思議呵!——一切都會了結,而世界上沒有人會懂得,她多愛這一切呀,每時每刻,多麼…… 門打開了。

    伊麗莎白悄悄地踅進來,她知道母親在憩息。

    這姑娘靜靜地伫立着。

    她母親在尋思:也許一百年前,有個蒙古人翻了船,漂流到諾福克海岸上(有如希爾伯裡太太所說的),後來跟達洛衛家的幾位女士交配了吧?因為一般說來,達洛衛家的人大都是藍眼睛、淺色頭發;伊麗莎白卻相反,頭發烏黑,蒼白的臉上一雙中國式的眼睛;東方人神秘的風韻;溫柔、體貼、娴靜。

    她小時候嬉笑谑浪,現在十七歲了,卻變得異常莊重;克拉麗莎簡直弄不懂怎麼會變的;宛如綠葉遮蔽的一棵風信子,隻生出淡淡的萌芽,陽光照不到嘛。

     姑娘兀自不動地站着,瞅着母親。

    門虛掩着,外面是基爾曼小姐;克拉麗莎知道她在那裡,穿着雨衣,竊聽母女倆談些什麼。

     可不是,此刻基爾曼小姐立在樓梯平台上,穿着雨衣,她穿這個是有道理的。

    首先是便宜,其次,她四十出頭了,穿什麼,戴什麼,畢竟不是為了讨人喜歡。

    況且,她窮,窮得不像樣。

    要不然,她才不會替達洛衛這号人當差哩,他們是富人,喜歡做出好心的樣子。

    不過,說句公道話,達洛衛先生是真正的好心。

    達洛衛太太卻不,她僅僅恩賜而已。

    她屬于最不值錢的階級——富人,隻有一點兒膚淺的文化。

    他們家堆滿了奢華的東西:圖畫喽,地毯喽,而且奴仆成群。

    基爾曼小姐認為,無論達洛衛家給了她什麼好處,她都是當之無愧的。

     她被欺騙了,這樣說毫不誇張,因為一個姑娘肯定有權利享受某種幸福吧?她卻從未享過福,因為那麼窮、那麼笨拙。

    況且,恰恰她在多爾比小姐的學校裡可能得到幸福時,大戰爆發了,而她從來不肯對德國人的看法言不由衷。

    多爾比小姐對她的想法不以為然,認為同那些跟自己對德國佬的意見一樣的人相處,要愉快些。

    結果基爾曼非退學不可。

    誠然,她家是有德國血統的,在十八世紀的時候,她家的姓氏是基艾爾曼[此姓(Kiehlman)源自德語,基爾曼(Kilman)這個姓則英語化了。

    ];不過,在大戰期間,她的兄弟照樣被德國人打死了。

    校方開除她,是由于她不願違心地說德國人全是壞蛋——當時她還有德國朋友嘛,并且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是在德國度過的!以後,她不得不随遇而安。

    她畢竟念過些曆史。

    當她為友誼會工作的時候,遇見了達洛衛先生。

    他讓她給自己的女兒教曆史(他真是好心腸)。

    此外,她在夜校之類的學校裡兼些課,等等。

    爾後,上帝給她啟示了(對于天主,她總是稽首的)。

    她是在兩年零三個月之前蒙受聖恩的。

    從此,她再也不妒忌克拉麗莎·達洛衛之流的女人了,現在她隻覺得她們可憐呢。

     她從心坎裡憐憫而又鄙視那種女人,當下她正站在柔軟的地毯上,瞧着一幅版畫,上面是一個小女孩,還戴着皮手筒哩。

    到處是這類奢侈的東西,怎能指望世道好起來呢?!克拉麗莎不該躺在沙發上(她女兒說:“媽媽在休息;”)——她應當在工廠裡幹活,或者站櫃台;達洛衛太太和所有其他的貴婦人,都得工作! 兩年零三個月之前,滿腔憤恨的基爾曼小姐到一所教堂裡去了。

    她傾聽愛德華·惠特克牧師講道,唱詩班的孩子們詠唱着,她見到了聖光照耀;當她坐在教堂内的時候,無論由于音樂或歌聲(她在晚間獨處時,常玩小提琴來排遣,不過琴聲吱吱嘎嘎,非常刺耳;她沒有樂感,聽覺不靈嘛;)她内心燃燒着的怒火熄隐了,她感動得熱淚盈眶;于是她到肯辛頓區惠特克先生家裡去拜訪。

    他說:這是上帝的援助,主給你指引道路了。

    所以現在,每當她怒火或妒火中燒時,當她憎恨達洛衛太太時,當她憤世嫉俗時,她總是想起上帝。

    她也想到惠特克先生,從而鎮靜克服了憤怒。

    她隻覺得周身一股暖流,美滋滋的,嘴唇咧開;她就這樣穿着雨衣,站在樓梯平台上,顯得挺威嚴;并懷着刻毒的心理,穩重而平靜地瞅着達洛衛夫人走出來,後面跟着她女兒。

     伊麗莎白說,她忘記戴手套了。

    其實是借口,因為基爾曼小姐同她母親是冤家。

    她看見她們在一起便受不了。

    她跑到樓上去找手套了。

     然而,基爾曼小姐并不恨達洛衛夫人。

    此刻,她那雙醋栗色眼睛凝視着克拉麗莎,端詳着那張嬌小的粉紅色臉蛋兒、那纖細的體态、那一派容光煥發的時髦模樣,基爾曼小姐隻覺得:好一個傻瓜!白癡!你既沒吃過苦,也沒享過樂,你隻是白活了!于是她内心異常強烈地感到,要壓服那女人,要撕下她的假面具。

    如果基爾曼小姐能打倒她,心裡便舒服了。

    可不要打擊她的身體,而是要壓倒她的靈魂與僞裝,叫她感到自己勝過她。

    基爾曼小姐多麼想逼得她哭,毀滅她,羞辱她,迫使她跪下來,哭道:你是對的!不過,這并非基爾曼小姐的意圖,而是上帝的意志。

    那将是宗教的勝利。

    她就懷着這種心情,瞪着眼珠,怒目而視。

     克拉麗莎真給吓壞了。

    這樣一個基督徒——這個女人!這女人搶去了她的女兒!她居然能受到神靈的感應!她粗笨、難看、平庸,既不仁愛,又不風雅,卻洞悉生活的意義! “你帶伊麗莎白到艾與恩商店[艾與恩商店(AandN),即陸海軍百貨商店(ArmyandNavyStores)。

    ]去嗎?”達洛衛夫人問道。

     基爾曼小姐說是的。

    兩人對峙着。

    基爾曼小姐不想跟這位太太和顔悅色。

    她一直是自立的。

    她對現代史精通之極。

    盡管她收入菲薄,卻為了自己信仰的宗教事業積了一大筆錢;而這個女人卻什麼也不幹,沒有任何信仰,把女兒教養得……這當兒伊麗莎白回來了,跑得氣喘籲籲,那漂亮的姑娘。

     這麼着她倆要去艾與恩商店了。

    真怪,當基爾曼小姐站在那兒的時候(她确實挺直地站着,好像洪荒時代的龐然怪物,沉默而有威力,為了打一場原始戰争而全身武裝),漸漸地,慢慢地,她的自我觀念、她的憎恨(那是針對某些觀念而不是對人的)淡下來了,分崩離析了,她的惡意消失了,她的氣勢癟掉了,逐漸地變成普普通通的基爾曼小姐,穿着破舊的雨衣;上帝明鑒,克拉麗莎是願意幫助她的呀。

     随着這怪物的氣焰收斂起來,克拉麗莎笑了。

    她笑着說:再見。

     接着一下子沖動,覺得鑽心地痛苦,因為這女人把她女兒搶走了,于是克拉麗莎靠着樓梯杆兒,喊道:“别忘了宴會呀!别忘了今晚有宴會!” 但是,伊麗莎白已打開前門;外面有一輛運貨車駛過;她并不答應。

     克拉麗莎思量着:嗬,愛與宗教!一面走回客廳,渾身震顫。

    多麼可惡,這兩樣東西,多可惡啊!此刻,基爾曼小姐不在眼前了,所以,克拉麗莎并不覺得被她這個人壓倒,而是被她所代表的觀念震懾了。

    克拉麗莎自忖:像她之類的人,都是世界上最殘暴的東西,笨拙而又火辣辣,專橫,虛僞,竊聽,嫉妒,不擇手段,殘酷之至——穿着雨衣,站在平台上:愛與宗教的化身。

    自己可從來不像她那樣,要去改變任何人的信仰,不是嗎?!自己不是希望每個人都保持本色嗎?!當下,克拉麗莎向窗外望去,隻見對面那位老太太在攀上樓去。

    讓她上樓吧,然後讓她停住,然後(像克拉麗莎時常窺見的那樣)讓她走進卧室,拉開窗簾,接着重新消隐。

    不知怎的,這些動作會引起人們的尊敬——那個老婦人,悠然地望着窗外,絲毫不覺得有人在注視她。

    這形象含有莊嚴的意味——而愛和宗教将破壞它,以及它象征的一切,如幽靜的性靈。

    那個讨厭的基爾曼将破壞它。

    相反,老婦人的形象卻使自己感動得要哭了。

     愛情也有破壞性。

    它會毀掉所有美好的事物、所有真實的事物。

    就拿彼得·沃爾什來說吧。

    這樣一個可愛而聰敏的男子,對什麼都有自己的看法。

    譬如你要知道教皇如何,或艾迪遜[艾迪遜(1672—1719),英國散文家,同摯友斯梯爾首創期刊《閑談者》與《觀察家》。

    ]如何,或隻是瞎扯一通,諸如某人怎樣,某事意味着什麼,等等,隻要去問彼得,他比誰都清楚哩。

    正是彼得幫了她的忙,還借給她書看。

    可是瞧他愛上的那些女人吧——那麼庸俗,婆婆媽媽,平淡無奇。

    想一想彼得談戀愛的情景吧——過了這麼多年,他還來看我,可他談了些什麼喲!老是談自己,那種可怕的激情!她尋思着,令人屈辱的激情!她思忖着,想起了基爾曼跟自己的女兒,眼下正在走向艾與恩商店呢。

     大本鐘敲響了——半小時過去了。

     多麼出奇,多奇怪,呃,多麼動人——看到那老太太(她是不知多少年的老鄰居了)從窗口走開,仿佛她依附着那鐘聲,那條紐帶。

    雖然鐘聲十分洪亮,卻同這纖弱的老婦人有關。

    它的觸角伸入平凡的事物中,伸進去,伸到底,使這一刹那顯得莊嚴。

    克拉麗莎想象着:鐘聲使那老婦人不得不走動——上哪兒呢?克拉麗莎盯着她,看見她轉過身子,不見了,隻依稀窺到,她戴的白帽子在卧室裡邊隐現着。

    她還在那裡,在房間的另一頭走動。

    克拉麗莎兀自尋思:這就是奇迹嘛,這就是神秘(她指的是那老太太),還要什麼信仰、祈禱和雨衣呵?!這會兒,她看得見老婦人從衣櫃邊走向梳妝台。

    她還能看到那老太太,息息相通呗。

    而基爾曼卻會說,她已參透了最神秘的真理,或者,彼得可能說,他已體驗了最奧秘的道理;不過,克拉麗莎卻認為,這兩個人連神秘的影子都沒沾上邊呢。

    真正的神秘不過如此:這裡是自己的房間,那裡是老太太的卧室,無形地相通。

    難道宗教,或愛情,能解決這奧秘嗎? 愛情嘛……當下,另一座鐘敲響了,它總是比大本鐘慢兩分;音波傳來,宛如披着衣服,曳步而來,衣兜裡裝滿了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一古腦兒倒在地上,好像這鐘聲認為,盡管威風凜凜的大本鐘完全可以制訂法律,那麼嚴肅,那麼公正,不過它得記住,人間還有形形色色的小東西呐——馬香太太喽、埃利·亨德森喽、放冰塊的杯子喽——五花八門的小東西,跟随着莊嚴的大本鐘聲;那口大鐘猶如一根金條,躺在海面上,那些小東西好比浪花,迸濺着,跳躍着,蜂擁而來。

    唔,馬香太太、埃利·亨德森、放冰塊的杯子。

    她得立刻打電話了。

     那隻慢兩分的鐘跟随着大本鐘,敲響着,聲波傳過來,仿佛曳着步子,衣兜裡裝滿了小東西。

    然而鐘聲被市聲攪亂了,打破了:戶外一片車馬聲,包括橫沖直撞的運貨車,還有熙熙攘攘的人流:瘦骨嶙峋的男人、招搖過市的女人,推推搡搡,急匆匆向前直奔;辦公樓和醫院的圓頂與尖頂聳入雲霄;這一切攪亂了鐘聲,攜帶着各式各樣小東西的鐘聲,似乎奄奄一息了,仿佛筋疲力盡的波浪,隻剩下一星浪花,濺在基爾曼小姐身上,她在街頭伫立片刻,喃喃自語:“問題在于肉體。

    ” 她要控制的正是肉體。

    克拉麗莎·達洛衛侮辱了她。

    那是意料之中的。

    然而,她自己并沒有勝利,她并未控制肉欲。

    克拉麗莎·達洛衛嘲笑她寒碜、笨拙,從而刺激她要漂亮些、伶俐些,因為跟克拉麗莎在一起,她自慚形穢。

    而且,她的口齒也不及克拉麗莎。

    不過,為什麼要像那女人呢?為什麼?她打心眼裡瞧不起達洛衛太太——她不正經,她不好,她的生活交織着虛榮和欺詐。

    但是我,多裡斯·基爾曼,卻被她壓倒了。

    事實上,當克拉麗莎·達洛衛嘲笑她的時候,她差點兒放聲大哭。

    “問題在于肉體,在于肉體;”她喃喃自語(這是她的習慣),一面沿着維多利亞大街彳亍,竭力想克制騷亂和痛苦的心情。

    她向上帝禱告。

    她天生難看,這是無可奈何的;她窮,買不起漂亮衣裳嘛。

    可是克拉麗莎就為了這些嘲弄她……别想了,在走到郵筒那兒之前,還是把心思集中在其他方面吧。

    無論如何,她已經抓住伊麗莎白了。

     她繼續自言自語:要是能隐居在鄉間,像惠特克先生勸告的那樣,同自己憤世嫉俗的激烈心情鬥争而克服它,那多好啊;不過,這個社會确實蔑視她,對她嗤之以鼻,抛棄她,首先是這種屈辱——譏刺她那不可愛的體态,人們簡直沒法瞟她一眼。

    不管她梳什麼發型,那前額總是像隻蛋,光秃秃、白乎乎的。

    穿什麼衣服都不像樣。

    買任何東西來打扮都白搭。

    對一個女人來說,這當然意味着,從不接近異性。

    她決不會主動跟任何人接觸。

    近來有些時候,她似乎感到,除了伊麗莎白,她生活着隻是為了吃,為了舒适:美餐啰、茶點啰、晚上用的熱水袋啰。

    然而,人必須戰鬥,戰勝,堅信上帝。

    惠特克先生就說過,她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标而活在人間的。

    可是,那份痛苦呵!沒人知曉。

    他卻指着十字架道:上帝明白。

    不過,為什麼單單她得吃苦而别的女人,比如克拉麗莎·達洛衛,卻免了呢?惠特克先生答道:痛苦産生知識嘛。

     她已走過郵筒,而伊麗莎白已轉身走進艾與恩商店,到了賣煙卷的棕色櫃台前,那裡很陰涼的;此時,基爾曼小姐還在喃喃自語,唠叨着惠特克先生講的那句話:痛苦産生知識;還有肉體的問題,“呃,肉體,”她自言自語。

     伊麗莎白打斷了她,問道:您要到哪個櫃台去? “賣裙子的,”她簡截地說,徑自昂首闊步走向電梯。

     她倆登上樓。

    伊麗莎白領路,走這邊,繞那邊;基爾曼小姐聽憑她引領,恍恍惚惚的,像個大孩子,又像一艘笨重的軍艦。

    到了,瞧,五光十色的裙子:褐色的、條紋的、大方的、豔俗的、厚實的、蟬翼似的,應有盡有;她心不在焉地挑選,怪裡怪氣的,站櫃台的姑娘以為她是個瘋婆子呐。

     當她們包紮的時候,伊麗莎白心裡納悶:她在想什麼心事呀。

    基爾曼小姐終于從神思恍惚中清醒過來,說道,該吃茶點了。

    于是她倆吃了茶點。

     伊麗莎白心想,敢情基爾曼小姐是餓了。

    她像慣常一樣狼吞虎咽,爾後瞅着旁邊桌子上一盤糖衣蛋糕,望個不停;一會兒,一位太太帶着孩子,坐到桌邊,那小孩把蛋糕吃了。

    基爾曼小姐心疼嗎?嗳,她心疼的,因為她真想吃那塊蛋糕呢——粉紅色的。

    如今,她在生活裡僅有的真正的樂趣,幾乎隻有吃了,而此刻,連那塊蛋糕也沒福消受咧! 她曾經對伊麗莎白說:幸福的人總有一種來源,可以取之不盡;她卻像一個沒有車胎的輪子(她喜歡用這種比喻),老是碰着小石塊而颠簸——她往往在星期二早晨說這類話,那是在課後休息時,她站在爐邊,夾着書包(她叫作“小提包”)。

    她也談論戰事:說到底,總還有人認為,英國人并非一貫正确的。

    書上就是這樣講的。

    還有集會呢。

    還有持不同政見的人哩。

    伊麗莎白要不要跟她去聽某人演講?(那是一位氣概非凡的老人。

    )然後,基爾曼小姐帶她上肯辛頓的一所教堂去,同一位教士用了茶點。

    她還借給伊麗莎白各種書:法律、醫藥、政治,等等。

    基爾曼小姐道:對于你這一代的婦女來說,所有的職業都是敞開的。

    至于她自己呢,前程毀滅了,毀得幹幹淨淨,這是她的過錯嗎?天哪,伊麗莎白道,不是。

     有時,這姑娘的母親會走進來說:布爾頓老家的人送來了一大籃鮮花,基爾曼小姐要不要拿一些?克拉麗莎對待基爾曼小姐總是非常之好;那位小姐卻把籃裡的花一古腦兒紮成一大束,拿下了,但不跟她聊什麼閑話;況且,基爾曼小姐感興趣的東西,伊麗莎白的母親卻覺得厭煩;總之,這兩人在一起别扭之極;再加基爾曼小姐長得實在不好看,卻自以為了不起;不過,基爾曼小姐的确異常聰明。

    伊麗莎白從來沒想到過窮人。

    因為她家要什麼有什麼——媽媽每天在床上進早餐,照例由露西端上去;伊麗莎白還喜歡那些老太太,因為她們全是公爵夫人,祖上還是什麼勳爵哩。

    然而,基爾曼小姐跟她說過(就是在一個星期二早晨,課後休息時):“我的祖父在肯辛頓開過油畫顔料商店。

    ”嗬,基爾曼小姐委實與衆不同,她使别人顯得那麼渺小。

     基爾曼小姐又飲了一杯茶。

    伊麗莎白卻不要再喝了,也不要吃什麼了;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一派東方風韻,姿态神秘莫測。

    她在找手套——她的白手套。

    在桌子底下呢。

    哎,她非走不可了!可基爾曼小姐不讓她走!這個少女,那麼漂亮!這個姑娘,叫人從心窩裡愛她!基爾曼小姐的一雙大手在桌上忽而攤開,忽而合攏。

     有點兒乏味呢,伊麗莎白心想,真想溜掉。

     但是基爾曼小姐道:“我還沒吃完。

    ” 這麼着,伊麗莎白當然要等一下,不過這裡相當悶。

     “今晚你去參加宴會嗎?”基爾曼小姐突然問道。

     伊麗莎白說,興許要去吧,母親要她去的。

    基爾曼小姐撫摸着快吃光的巧克力奶油小蛋糕的邊兒,說道:不要被宴會迷住了。

     伊麗莎白答道,我不太喜歡宴會的。

    當下,基爾曼小姐張開嘴巴,稍微突出下颌,把剩下的一小片巧克力奶油蛋糕咽下去,然後擦擦手指,攪着杯子裡的茶。

     她感到自己要炸開了。

    内心的痛苦簡直可怕。

    隻要我能抓住這姑娘,摟緊她,叫她完全屬于我,永遠屬于我,而後死去,那多妙呀!這便是自己的願望。

    可是此刻,呆坐在這裡,搜索枯腸,卻想不出什麼話題,眼看伊麗莎白對她起了反感,嘿,甚至這姑娘都覺得她讨厭——真難堪呵!她受不了。

    粗壯的手指捏緊了。

     “我從來不參加什麼宴會,”基爾曼小姐道,這是為了不讓伊麗莎白脫身,“沒有人請我去赴宴;”——她說這句話時,心裡明白,正是這種自我中心的作風使她變得惹厭的;惠特克先生曾經為此提醒過她,可她有什麼辦法呢。

    她受過那麼多苦。

    “她們幹嗎要請我呢?!”她說下去,“我不好看,不幸福嘛。

    ”她明知這樣說是可笑的。

    要怪那些來來往往的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人,鄙視她的人,是他們逼得她說這樣可笑的話。

    然而,她是多裡斯·基爾曼。

    她得過學位。

    她是靠奮鬥而争得社會地位的婦女。

    她關于現代史的知識是相當精深的呀。

     “我并不覺得自己可憐,”她接着說,“我覺得,可憐的是……”她想說“你的母親”,但是不行,不能對伊麗莎白這樣說,所以改口道,“我覺得别人比我可憐得多。

    ” 伊麗莎白·達洛衛坐在那兒,不吭一聲,恰似一匹不會說話的動物,被人牽到一個大門口,不知道要把它曳進去幹什麼,因而呆呆地停着,隻想一溜煙跑掉。

    基爾曼小姐還要唠叨下去嗎? “别忘了我呀,”多裡斯·基爾曼道,聲音都顫抖了。

    那隻不會開口的小動物怕極了,飛快地逃掉,直奔到田野盡頭。

     那雙大手攤開了又合攏。

     伊麗莎白轉過頭去,隻見女招待過來了。

    伊麗莎白便說:到賬台上去付賬;她邊說邊跑;基爾曼小姐感到,那姑娘奔得連腸子都要脫出來了,一直拖到餐室的另一端;隻見她扭過身,恭恭敬敬一鞠躬,揚長而去。

     她走了。

    基爾曼小姐兀自坐在大理石桌邊,桌上擺着巧克力奶油蛋糕;一陣陣劇痛刺傷了她。

    姑娘跑了。

    達洛衛夫人勝利了。

    伊麗莎白走掉了。

    美消失了,青春消逝了。

     基爾曼小姐枯坐了一會。

    她終于站起身,在小餐桌之間踉踉跄跄,搖搖晃晃,有人把她忘了拿的裙子送過來;她在百貨公司裡迷失了,一忽兒夾在運往印度的一箱箱貨物之間,一忽兒陷入一堆堆産婦用具和嬰兒内衣中間;穿過世界上所有的商品:耐久的、易壞的,諸如火腿、藥物、鮮花、文具,等等,各式各樣的氣味,有的甜,有的酸;她東倒西歪地蹒跚着,帽子都歪戴了;她在一面大鏡子裡看見自己這副模樣,跌跌撞撞,臉漲得通紅;最後,總算擠出門,到了大街上。

     她面前聳峙着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塔頂,那是上帝的宮殿。

    在嘈雜的車水馬龍中間,屹立着上帝的宮殿。

    她拎着包兒,一個勁兒向前走,到另一座聖殿——威斯敏斯特寺院去;到了那裡便坐下,舉起雙手遮住臉;兩旁坐着許多信徒,也像她那樣不得不到這裡來躲避:形形色色的信徒,大都喪失了社會地位,幾乎沒什麼性生活了;此刻大家舉起雙手,遮住面孔,然而一旦放下手,立即露出英國中産階級男男女女的面貌,一副虔誠的神态,其中有些人還想去參觀裡面陳列的蠟像呢。

     然而,基爾曼小姐始終把手掩住臉。

    時而有人離開,時而有人來坐下。

    又一批信徒從戶外進來,代替那些溜掉的人;人們東張西望,穿梭一般經過無名英雄墓,她卻一直繞着手指,遮住眼睛,企望在這雙重黑暗中(眼睛遮沒,再加寺院内光線黯淡),超越世俗的虛榮、情欲和商品,蕩滌愛與憎。

    她雙手扭曲着,仿佛在搏鬥。

    然而,對别人來說,上帝是易于接近的,通向他老人家的道路是平坦的。

    譬如已退休的财政部官員弗萊徹先生,一位名人(克·西)的遺孀戈勒姆夫人,都輕而易舉地接近他老人家,祈禱之後便靠在椅子上,欣賞音樂(管風琴的演奏多麼美妙),一面看見基爾曼小姐端坐在同一排的末位,禱告又禱告;這些人還在紅塵的邊緣徘徊,因而懷着同情,把她看作一個靈魂,在相同的大千世界裡逡巡;一顆虛無飄渺的靈魂,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顆靈魂。

     但是,弗萊徹先生要走了。

    他得經過她跟前;他自己衣冠楚楚,因此看到這位可憐的女士如此狼狽,不禁有些愀然;隻見她披頭散發,一包東西掉在地上。

    她沒有立刻讓他過去。

    他隻得稍停片刻,眺望四周,贊歎那些潔白的大理石柱、灰蒙蒙的窗玻璃,以及世代累積的珍貴文物(他對威斯敏斯特寺是異常自豪的);同時看到這位女士碩大如牛,茁壯而強健,端坐着,不時擺動雙膝(她接近上帝之路是如此坎坷——因為她的七情六欲極其強烈);這一切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正如達洛衛夫人(那天下午,她心裡總是萦繞着基爾曼小姐的形象)、愛德華·惠特克牧師,以及伊麗莎白,都對基爾曼小姐有鮮明的印象。

     此時,伊麗莎白正在維多利亞大街等候公共汽車。

    戶外多清爽呀!她心想,眼下不必急着回家吧。

    在戶外多暢快呵!所以她隻想搭上公共汽車兜風。

    那天,她穿着剪裁合身的衣服,在車站上伫立的時候,引得……人們開始把這少女比作白楊、曙光、紫藍色風信子、小鹿、清溪和百合花;這使她覺得難堪,因為她隻想在鄉間獨處,與世隔絕,自由自在地過日子;人們卻把她比作百合花,她不得不去參加宴會;在鄉間,單獨跟父親在一起,逗着狗兒玩,多麼愉快;相形之下,倫敦乏味極了。

     公共汽車疾駛着,停下來,又開去了——一輛又一輛,閃耀着紅色與黃色的光澤;她究竟搭上哪一輛好呢?她才無所謂呢。

    誠然,她不想向前闖去。

    她甯願随遇而安。

    她隻需要表情,而她生就一雙美目,中國式的,東方型的;并且,像她母親所說的,她那修削的肩膀非常優美,亭亭玉立,看上去總是那麼妩媚;她似乎從不激動,可是近來,特别在晚間,當她感興趣而有些興奮時,看起來幾乎是漂亮的;她顯得十分端莊,十分娴靜。

    她究竟在想些什麼?每個男子都愛上她了,她卻實在覺得厭煩得緊。

    情窦初開嘛。

    她母親覺察到這一點——人們對她女兒才開始獻殷勤哩。

    女兒對這些個并不怎麼在意——比如不太講究穿着——使克拉麗莎有時擔心;不過,也許這種小妞兒、小妮子鬧點别扭反而有趣,平添了些風韻嘛。

    如今,又交上了基爾曼小姐這樣一個怪朋友。

    也好,這證明女兒的心腸不壞;克拉麗莎轉這些念頭是在半夜裡三點鐘,因為她失眠,就邊看閑書邊想心思。

     卻說伊麗莎白在車站上,蓦地一個箭步,搶在衆人之前,挺麻利地登上了公共汽車。

    她占了頂上一個位置[英國的公共汽車大都有兩層。

    ]。

    那輛闖勁十足的龐然大物(活像海盜船)一下子開動,疾馳而去;她得抓緊座位邊的鐵杆才不搖晃;這輛車簡直是艘海盜船,風馳電掣,橫沖直撞,不顧一切,壓倒一切,危險地繞圈子,大膽地讓一個乘客跳上來,幹脆撇下另一個乘客,在車水馬龍中間擠來擠去,恰似一條鳗鲡,然後開足馬力,仿佛鼓起風帆,神氣活現地沖向白廳那邊。

    當下,伊麗莎白有點兒想起基爾曼小姐嗎?那可憐的朋友毫不嫉妒地愛着她,把她比作曠野裡的小鹿、林中空地的月光。

    她卻高興地擺脫了那位友人。

    戶外的空氣多麼清新、甘美呵!而在百貨公司裡那麼窒悶。

    此刻真像快馬加鞭,奔向白廳;随着汽車的每一個動作,她那漂亮的身子自如地擺動,宛如一名騎手,或船頭雕像;她身穿幼鹿色外衣,微風吹得衣衫有些飄忽,頭發稍稍披拂,炎熱使她的臉色蒼白,好似白漆木;她那秀美的眸子,由于沒有注視的對象,便向前凝望,茫然而明亮,仿佛一尊塑像,瞪着眼,天真得不可思議。

     基爾曼小姐老是談到自己的痛苦,這就是叫人讨厭的原因。

    不過,興許她講得不錯吧?如果基爾曼小姐所謂做一個基督徒的意思是,要在救濟窮人的委員會裡任職,每天得花掉好多時間去幹這種工作(天哪,她父親正是如此,她在倫敦簡直很少看到他);不過,基爾曼小姐究竟指的什麼,可吃不準。

    嗬,眼下她真想再乘一會兒車。

    到河濱大街還得付一個便士嗎?喏,給,一個便士。

    她就是要上河濱大街呗。

     基爾曼小姐喜歡照顧病人,還跟她說,對于你們這一代婦女,每一種職業都是敞開的。

    這麼說來,她可以做一個醫生啰,也可以當個農民。

    牲畜不是常常生病嗎?!她可以擁有成千上萬畝土地,手下有許多雇工。

    她将到他們的茅屋去探望。

    噢,車子開到薩默塞特大廈了。

    唔,可以做一個很好的農民——說來也怪,盡管這樣想是受了基爾曼小姐的影響,但更主要的是,受了薩默塞特大廈的啟發,幾乎是決定性的。

    它看上去那麼華美、那麼莊嚴——這幢宏大的灰色建築物。

    她感到裡面的人們在工作,這是惬意的。

    她喜歡那些教堂,好像用灰紙糊成的一棟棟屋子,面對河濱的流水,矗立着。

    她在錢賽裡巷下車,一面自忖:這一帶跟威斯敏斯特是完全不同的。

    氣氛非常嚴肅,非常繁忙。

    總之,她要有一個職業。

    她要成為一個醫生,或一個農民,必要的話,也可能去當議員。

    這一切想法都是由于河濱大街的感召。

     大街上人們忙忙碌碌奔走着,工人們用雙手不斷堆積石塊,人們從來不會嘁嘁喳喳地扯淡(把女人比作白楊,等等——這些誠然叫人激動,但也無聊透頂),而總是專心緻志于船舶、貿易、法律、行政管理,全是那麼莊嚴的事業(她走進了法學協會),又很愉快(瞧那流水),而且虔敬(教堂嘛);因此她下定決心,不管母親怎麼說,一定要做個農民或醫生。

    不過,她确實相當懶呢。

     最好什麼打算也不講。

    聽起來很傻的。

    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有時會受外界影響而忽發奇想——那些沒有工程師署名的房屋,從城裡回家的人群,他們比肯辛頓單身的教士更有權勢,比基爾曼小姐借給她的任何書更有教益,會刺激一個人的潛意識——沉睡在流沙似的心靈底層,笨拙而羞澀;一旦受外界的刺激,便會冒上來,猶如一個小孩突然伸出胳膊;一種沖動,一種啟示,産生的效果是永恒的,可是眼下,又沉到流沙似的心靈深處去了。

    她得回家了。

    她必須穿得端端正正,去吃晚餐。

    現在幾點鐘了?哪兒有鐘呀? 她向艦隊街望了一下。

    然後,向着聖·保羅大教堂走了幾步,怯生生的,仿佛蹑手蹑腳,在一棟陌生的屋子裡秉燭夜探,東張西望,提心吊膽,生怕主人突然打開卧室的門,問她來幹什麼;她不敢踅入那些離奇的小巷,有如在陌生的屋子裡,不敢碰開一扇門,那可能是卧室或起居室的房門,也可能是通向貯藏室的門。

    事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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