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欣”連續殺人案很快就由市局全盤接手,想來應該是被袁博士拿去當寶貝研究了。
既然找不到對偵破轄區内命案有幫助的線索,我自然也沒什麼興趣去繼續關注。
何況,我還落了不少實惠。
個人二等功、集體三等功、優秀公務員……還有,政治部主任周若鴻親自批準的提職副隊長——哇呀呀呀!我胡漢三又回來啦!
周所——現在是周主任了,宣布任命後,私下裡若無其事扔給我一句:“小趙,要我說,以你的能力,當副隊都嫌屈才啊。
”
我假裝很腼腆地摸摸頭:“蒙您錯愛,我還得指望您以後多在白頭兒那兒替我說說好話。
”
“按理說你至少是當副支的料——第一次見你我就這麼覺得。
”周若鴻含笑沖我點點頭,欲言又止,“不過嘛……”
不過,老白親自沉的我,又怎可能自抽耳光扶我複職?
遵循這種邏輯思考的話:要想繼續升職,老白就不能是我領導,最好換賞識我的老周來;想讓老白下台,需要市局給壓力,隻能拿結案率說事兒,或者目前沒破的連環命案(如果繼續發案市局給的壓力會更大);我們要是一直破不了案,年底結案就必須有人承擔責任,既然是領導負責制——順理成章老白下(治安支隊的一把手估計也得下)——水到渠成老周上(也得看她路子夠不夠硬)——投桃報李趙馨誠提副支隊長(如果老周有良心)。
推理完畢。
我回報以一個燦爛的笑臉:“您放心,我會努力的。
”
似乎是為了響應我們之間的默契,在随後的四個多月裡,轄區内沒有再發生類似的連環命案。
我和整個支隊一直重複着同樣的工作:迅速有效地打擊轄區内的各類犯罪分子,然後繼續徒勞無功地奔走排查連環命案。
雪晶會為我在結婚紀念日送她玫瑰花與鉑金耳環驚喜不已,老何會為因疲勞而失手在某屍體胸口劃出個詭異的刀口懊惱,小姜會為參加分局散打比賽而天天拉着我去健身房做指導,白局的咆哮與粗口繼續回蕩在支隊的樓道中,彤哥一如既往站在吧台後叼着雪茄擦拭酒杯,依晨總想趁彬靠在沙發上打盹兒的時候偷吻……風停了,雲在動,太陽高照,知了在叫,夏天到了。
池姗姗、方婉琳、許春楠,也許還有那個左撇子醫生宋德傳,自從袁适的注意力被轉移後,他們的名字便越來越少被提及。
我知道,如果就這樣擱置下去,他們會像許多無頭命案的被害人一樣,朝艾賓浩斯遺忘曲線的波谷一步步滑落。
有人死了,地球依然在轉,生活還要繼續,仿佛他們不曾存在過一般。
就連我,也常常會覺得,這樣挺好。
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剛追尋完一條沒有結果的線索。
恰巧路過海澱醫院,伴随着一種非常熟悉的身不由己,我走了進去。
時值午後,四樓病房外當班的民警在打瞌睡小憩,我連打招呼都省了。
狹小的病房中一片慘白色,她若是醒來,一定不會喜歡。
坐在病床前,我傷感地發現:昔日惹人憐愛的“辣手花神”終于堕入了凡間——當思維意識無法成為軀體主導的時候,她看上去是那樣的普通,衰老的痕迹肆無忌憚地在眼角與額頭上馳騁蔓延。
從那一刻起,我便确信,她不會再回來了。
即便有醒來的機會,我想,她也會拒絕的。
法律的懲處不是最緻命的,對她而言,隻是因為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她最想要的,亦是她最缺少的,隻是一個“身份”——一個能夠被主流社會所認可、接受的身份。
她殺害了龐欣,然後成為“龐欣”,卻無法僭奪龐欣的人生。
一個身份的失落者,因為喪失了社會的依托而衍生出強烈的反社會人格。
她在矛盾的旋渦中掙紮着,痛恨正常的世界,卻又渴望成為其中的一員。
寬闊的庭院裡,隻留下獨來獨往的足迹。
一個人吃飯的感覺,一個人睡覺的感覺,一個人種花的感覺,一個人流淚的感覺,一個人殺人的感覺……大概都差不多吧——形單影隻,孑然一身的孤獨。
所以,她害怕分離。
把被害人的照片懸挂在卧室,隻是為了強調你的存在感嗎?
聞着院子裡的花香,能讓你回憶起他們身上的氣息嗎?
殺了我,是為了讓我能和其他人一樣,永遠陪伴在你身邊嗎?
袁适一定來過這裡很多次,我可以想象到他用那種複雜的目光蹂躏這個女人的樣子,仿佛在盯着籠子裡一隻長了兩個腦袋、六條腿的小綿羊,顯得好奇又貪婪,欣喜且滿足。
我應該感謝她。
因為,她向我傳達了袁适所無法洞悉到的信息。
隻會把喜歡的人當作獵物,而袁适這種可能招緻她反感的人,大概反倒不會“有幸”被留在院子裡吧?
那麼,什麼樣的人,才可能與她成為同伴呢?
同病相憐的人,對吧。
3
二〇〇七年七月十三日,黑色星期五。
我再度來到海澱醫院門口,但這次,不是為了探視。
淅瀝瀝的小雨中,白寅尚魁梧的身軀好似一座線條硬朗的鋼鐵雕像。
平緩的語調之下,可以感覺到被壓制的憤怒在滾滾奔流:“你知道這兒離咱們分局有多遠嗎?”
我無言地垂下頭。
“三公裡,隻有三公裡。
離黃莊派出所隻有不到一公裡。
就在我們轄區最中心的地帶,老百姓指望我們來保護他們的安全,拍着胸脯問問自己,我們做到了嗎?”
在一個連雨水落地都發不出聲音的寂靜夏日,老白的這番話語,顯得格外的刺耳轟鳴。
據目擊者及監控錄像反映:上午不到十點的時候,海澱醫院心外科副主任彭康匆匆忙忙跑進辦公樓,一頭鑽進了三樓的辦公室裡,反鎖了屋門。
十一點左右,黃莊派出所接到報案,在海澱醫院西側小門外的胡同裡,發現了三具屍體和一個昏厥的男孩。
三名被害人均系無業青年:張辛,男,十九歲,北京人;嚴世佳,男,十八歲,籍貫河北保定;趙昌興,男,二十歲,籍貫遼甯盤錦。
老何說,以上三人均系遭鋸齒狀利器戳刺緻死。
不到半小時後,第二起報案接踵而來。
彭康被前去叫他共進午餐的同事發現橫屍在辦公桌下,他的喉管是被同一把兇器劃開的。
老何告訴我初步推斷的死亡時間是:彭康大概在十點十分,另外三人大概在十點半之前。
也就是說,從死亡順序上來講,彭康在前。
光天化日之下,一死四命。
而且,被害人彭康,是左撇子。
周邊派出所、刑偵支隊、治安支隊已全員到場。
鑒于是在醫院這種特殊場所,封鎖的時間不可能過久。
我趕到現場的時候,曹伐帶人已經完成了初步勘查,老何正指揮搬運屍體。
小姜告訴我唯一見過兇手的目擊證人,也就是那個叫孫铎的小男孩被救醒後,正在父母的陪伴下乘警車去支隊接受詢問……直到袁博士筆挺的身影闖入我的視線之前,我還一直困惑是不是少了點兒什麼呢。
嗯,現在差不多可以說是:該來的都來了。
白局沉着臉,小姜略顯驚慌,曹伐在努力做出無所謂狀,老何面無表情地埋頭忙活,袁适的樣子嘛……說他興高采烈可能有帶成見的诋毀之嫌,但那副輕松的表情是大家都看在眼裡的。
小姜介紹的案情比較簡單——因為确實沒多複雜,醫院到處都是監視器,整個過程拍得一清二楚。
當然,如果能拍下那個罩着黑色軍用雨衣的兇手的相貌,就徹底圓滿了。
彭康是九點五十六分跑進辦公樓的,十點零一分的時候,兇手尾随而入。
因為恰好在下雨,這個一身黑色披挂的人并未引起周圍人的注意。
他在一樓大廳的水牌前步子慢了那麼半秒,而後随手從化驗室門口抄起份化驗記錄,順樓梯來到三層。
站在彭康辦公室門前,他既沒有敲門,也沒有推門,而是抽出張化驗單輕輕插入門鎖位置的門縫,試探出門鎖了之後,他取下用來夾化驗記錄的曲别針,用了不到五秒鐘撬開鎖,推門而入。
老何認為,從屍體所處現場的情況推測:彭康大概是聽到門外有動靜,于是向門口處走,恰逢兇手進門。
第一拳重擊了彭康的左腹,第二拳或肘擊的位置在喉結。
遭受連續攻擊後,彭康被兇手按在辦公桌上,用一把鋸齒狀利器從右至左抹了脖子。
彭康也許是立即死亡,也許還掙紮着堅持了三四秒,總之,他滾到地上的時候,已經挂了。
辦公室門口的監控裝置拍到兇手一進一出,間隔不到半分鐘。
我的第一反應倒不是什麼連環殺手,而是——職業殺手。
尾随進入公共場所,看水牌确認被害人可能所處的位置,走樓梯是為避開監視器以降低暴露的風險,用事先順手牽來的化驗單在被害人無法察覺的情況下試探門鎖狀況,而後用化驗單上的曲别針熟練地撬開門鎖,第一下攻擊讓被害人喪失反抗能力,第二下攻擊令被害人失聲沉默,緊接着果斷下刀,搞定收工。
哦對,兇手還戴了手套,完全是熟練工種,幹淨利落,無迹可尋。
如果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