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領,一個坐台小姐,一個打擦邊球的‘理發師’,到現在為止,我從你這裡隻聽到三個名字,你不會像談論自己的女友或姐妹一樣介紹她們。
如果你還不如兇手了解她們的話,想破案,隻能祈禱你比那個間諜衛星都拍不着的家夥更幸運。
”
我怔怔地下意識去點煙。
老何放下餐具,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洩了口氣:“吃飽了,沒挑出骨頭。
”
“樊佳佳的案子已經不歸我們隊管了。
”晚上,彬終于追問起來,我據實相告,“年紀大,沒證據,嘴巴牢,我們不能采取強制措施。
頭兒讓我們隊把注意力轉移到那個連環殺手身上,小月河的事,也許慢慢來,會找到新的突破口,也許會沉。
”
彬側耳傾聽的樣子顯得很安靜,看不出失望。
“我很抱歉,老何告訴我了……我本來也想幫你把河邊打掃幹淨的。
我真的很抱歉。
”
他眉頭一鎖,手裡翻轉着打火機,仿佛在問:老何告訴你什麼了?
我攤開雙手——老何什麼都告訴我了。
彬低着頭,有些出神:“你們需要什麼形式的證據才能給嫌疑人定罪?”
“目前最現實的,是取得那老東西的供述。
”當然,曆經努力後,這也是目前最不現實的。
“隻要他承認罪行、描述經過、指認地點、交出兇器,再結合屍檢證據,應該可以定他。
”
雪晶要值夜班,聚會散場前就走了。
入夜後其他人也都相繼離開,隻剩下我們倆和依晨。
彬沖吧台招手,讓依晨幫彤哥收拾東西,打掃場地。
“如果能有辦法讓他招認,可以抓他?”
“求之不得。
”
彬擡頭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目光:“你今天不當班吧?帶铐子了嗎?”
我琢磨着有戲:“車裡有。
你能從他身上套出口供?”
“不能。
”他似乎想開個玩笑,但又改變主意,“我隻能解除他的心理防衛機制。
帶上筆錄紙和手铐,趙警官,你來套他的口供。
”
“犯罪心理學,他媽的犯罪心理學啊!”
彬一邊開車一邊從倒車鏡裡看着我:“什麼?”
我注意到坐在副駕位置的依晨一直抓着他放在排擋上的那隻手,才想起彬不喜歡有人在自己“妹妹”面前說髒字。
“不好意思。
”我向前探過身,“我是覺得吧,為啥這犯罪心理學在我手裡就是個擀面杖,到你那兒就成倚天劍了呢?不對,你這家夥肯定是對兄弟有所保留,藏招兒了吧?”
“我隻是去問他幾個問題,結果如何還不好說。
”
“所以你讓我先不通知支隊?别謙虛了,到底有什麼秘訣?說來聽聽?”
“秘訣一般都刻在山洞裡,問我沒用。
”彬左手握着方向盤,心思卻似乎在另一隻手上,“心理戰術不能用來砍人,隻是打破原有的壁壘或建立新的溝通模式;也可以說它是把桃木劍,誰心裡有鬼,對誰就好使。
”
“哇,鐘馗大仙!可我咋覺得對我也好使呢?”
他和依晨同時笑了出來。
我覺得他倆笑的原因恐怕不一樣,就問:“笑什麼?”
“那是因為你心裡有鬼。
”彬摸了摸依晨的頭,借着鏡子看着我,“不過這年頭,誰心裡沒鬼呢?”
不是錯覺,他左邊的眼角,不自覺地在抖動。
我隐約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作為走動最頻繁的朋友,我太熟悉彬了——他以前從沒出現過這種無意識的表情動作。
我從後面仔細打量着:“你打算怎麼問他?”
“艾森克人格問卷或者洛夏墨迹測試。
”不出所料,他半開玩笑地答道,“明尼蘇達多項人格調查表不知道準不準,也可以試試。
”
他呼吸平穩,語速如常,肢體沒有小動作。
“我跟你說真的呢。
你打算問他什麼?”
“人還沒見着,我怎麼知道該問什麼?”
“好像是要下雪……靠邊吧,就在馬路對面。
”我望着窗外,又想起他說過的那句話——
“怎麼能把屍體抛在小月河呢?”
我模仿着他的語氣,似乎回憶起這種熟悉的口吻:“怎麼能把屍體抛在小月河呢?”
“嗯?”彬正在叮囑依晨鎖上門乖乖在車裡等我們,可能是沒聽清我說的是什麼,或是沒想到我會突然冒出這句話。
下車後他沒再說話。
我倆并肩走向東邊的過街天橋,忐忑的直覺卻像錐子一樣不停地戳着我的腦袋。
臨近午夜,彬居然把依晨單獨留在車裡,隻為了幫我抓人。
為什麼?他一向對案件避之不及,更别提會如此上心。
上橋的時候,天空終于開始掉點兒了。
起先我還以為是霧,随後才發現是雪花,或是介于二者之間的某種水的形态。
“你能有什麼心理戰術?那老東西油精油精的,絕對是滾刀肉。
我訊問過他幾次,一次比一次無處下手。
别裝高深莫測了,分享一下吧。
”
“下雪了。
”彬伸出手,手心向上,眼角又抽搐了一下,“大年初二……說起來,今天好像是‘大寒’,老天爺倒是會應景兒。
”
我愕然停在了天橋的西側。
不是因為他答非所問,也不是因為我的邏輯思維閃光,更不是因為有雪花掉進脖領子裡激醒了我,我不知道具體原因,也可能是所有的原因累積在一起,令我察覺到某種異樣的氣息——仿佛一個陌生人在身側,抑或是一個熟悉的朋友在遠方。
望着他的背影,我幾乎不假思索地脫口道:“站住……”
彬真的應聲站住了。
“你想殺了張明坤,對吧?”
“我還想殺了辛普森、科克倫和德肖維茨(後兩人均為辛普森的律師),去年世界杯阿根廷被淘汰的時候我想斃了裁判和整支德國隊。
是,沒錯。
如果他真是罪犯,我希望他死。
”他回過身,表情很放松,似乎是覺得沒必要在這種問題上遮遮掩掩,“馨誠,你不想嗎?”
我……
揚起頭,黑色的天空反襯出無數灰白的紛紛落落,細密的冰晶貼在臉上,随即被體溫蒸發,化成水,被風吹到,又結成冰。
我無端地想起《辛德勒名單》中的某個場景:集中營的焚化爐夜以繼日地吞噬着猶太人的屍體,把他們骨肉和靈魂的灰燼揚散到臨近城鎮的每一個角落。
如果張明坤把自己的外孫女成功抛進了小月河,樊佳佳現在會怎樣?也許在初冬的殘陽下,河水會升華到天上,再結晶墜落,打在臉頰,留下淚痕一樣的軌迹,告訴人們這個冰冷的事實。
真的很像,我幾乎能從空氣中聞到那間小發廊裡的氣味。
是的,我想。
我希望每一個罪犯都能得到應有的懲罰。
“你真的想殺他……”
“還沒到打算在一個刑警面前下手的程度。
”彬笑了,不含任何蔑視、誘惑或拉攏的成分,“我隻是來幫你問出口供。
”
“那你打算上去跟他說什麼?”
“問他第一次自慰的經曆或是念幾段咒語,總之能讓他開口就好。
我看樓牌上的号……這就是一号樓吧?”他指着天橋東側臨街的那棟建築,“611室應該是六層左起第一個窗戶還是右起第一個窗戶?燈都黑着,老先生是不是睡了?”
我呼出一口白色的哈氣,吹得雪花四散:“你還是不要上去了。
告訴我怎麼念咒,這次我扮哈利·波特。
”
彬的笑容中斷了一秒:“你還真擔心我會推門後掏出把菜刀剁了他?”
“你不會,你沒那麼蠢——雖說我不相信你真的會殺人,但即便你會,也不可能在這麼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使用這種拙劣的手段。
”
“殺人就是殺人,結果高于一切,何來優劣之别。
”他回報我一個頑皮的笑容,“不過你這算是誇我呢,對吧?”
摸不透……
“總之你别上去。
告訴我該怎麼發問,能問出來自然好,問不出來我認頭。
”我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語氣很堅定,沒有半分斡旋的餘地。
雪越下越大。
彬的雙手插在兜裡,頭發和外套都覆上了一層銀白色的霜。
盡管他的嘴角仍舊殘留着笑意,但我知道,公開表明不信任的言辭已經冒犯到了他。
“由你由你,不過……”溫和的口吻後面,彬的目光卻變得森森逼人,“我要真想殺他,憑你,攔不住的。
”
我走得相當慢——地滑,再加上猶疑。
彬的那套“咒語”,我左思右想總覺得不大着調。
“特殊類型的性取向不是突然出現的,凡事都會有個漸進的過程。
你不必問張明坤是否對樊佳佳做過什麼,你甚至要告訴他你不是為了他外孫女的案子來找的他。
”
“對,咱這叫民警春節下社區,三更半夜摸門慰問孤寡老人。
對吧?”
“随便起個引子,比如告訴他刑事案件的追訴時效——按規定,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死刑的,追訴時效是二十年,但如果二十年後認為必須追訴的,報請最高檢核準後一樣可以繼續追訴;而奸淫幼女,則是有可能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的重罪。
”